便压抑着答:“依理昭仪所言。”
这下,许多嫔妃都松了一口气。薛婉仪起身出列,衣上刺绣在光照下灿然。
她声音清润,吟诵时婉转起伏,又合于内容,引人心潮澎湃。
道是:“《十一嫔妃即景联句诗》,九月十四日于陶屿。”
“桑落新酿成,蓬莱旧风光。素节飘桂子,丹心零露霜。香草怀正人,焦花冠群芳。何意猜鹓雏,安肯识骥长。”
“摇羽望蜃楼,曳尾为乐乡。况今良友坐。忆夕郎君傍。泣涕一时羞,开靥几曾宕。酒酣投玉箸,江涌罢低昂。”
“拾袖红绡碎,捡衣绿蜡香。左右皆竹影,前后有兰章。虚白出幽气,空明入藻庠。”
薛婉仪吐息如兰,吟声婉转。有人听了,痴痴说:
“先前还觉得自己对得太坏,如今从薛婉仪的口里念出来,倒让我以为自己是个诗仙了。”
这话虽是夸大,却也道出了薛婉仪的吟诵,与金羽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此时,薛婉仪已吟诵完毕,向着皇帝屈膝一拜,道:
“圣上,姐妹们作诗都极有心思,个中颇有亮点。只是如今才过一轮,也尚未收尾。若断在这里,着实不美。嫔妾斗胆,请圣上允我们再接几轮罢!”
妃嫔中亦有低低的附和声。毕竟,宫里难得有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还能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若因为金羽莫名其妙写不出诗的缘故,就这样散宴,总是心有不甘。
皇帝心里亦觉得,不该虎头蛇尾。便点头算作允了。
于是目光都投向贺芳仪,方才正轮到她出下一联。贺芳仪想了这许久,早已有了。
“前句是‘空明入藻庠’。”她提醒道,“下一联,我便出‘时闻野老会’。”
李玉河轻笑道:“野老们有见识肯读书,童子却不然,进学最是难熬。”
“我便对一个‘也听童子怆’。下联出的是——”
……
自玉河起,便又是第二轮了。
妃嫔们经过一轮练手,虽用掉了不少的韵词,但如今也是渐入佳境。
气氛又逐渐热烈起来。只除了金羽: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她暗暗祈祷着下一轮,下一轮能让她翻身。近乎是神经质地留意着聂轲那里的动静。
果然不多时,又轮到了聂轲。
她前一联是“开席说万寿”,乃是沈婕妤的谄媚之语。以聂轲的脾性,并无兴趣颂圣。但既然是对诗,也不好扫大家的兴,勉强接了一句是“倾觥祝无疆”。
后半句又该她自己出,聂轲陡然一转,道是:“宴乐抛簪笏。”
宴上,旁人都在祝贺帝王万寿无疆。独她敢在醉后,“抛簪笏”而去,是有追寻山水自由的意境的。越荷心道,也只有聂轲能写出、敢写出这样的诗句。
下一个便是金羽了。她双手紧握,里头汗津津的,拼命想着对法。
众人见她那脸色苍白、胭脂都被晕开的模样,便能察觉她的毫无底气与虚弱。身后的云娘已经小心翼翼地扯了她好几下衣角,金羽犹然不觉,口中念念有词。
“宴乐抛簪笏……宴乐抛簪笏……”
快一盏茶的时间,她猝然惊醒,狂喜叫道:“我对出来了!是‘沉酣问海棠’!”
平心而论,她这次对得不差。意境虽不算相连,场景是能接上的。也押了韵、循了律、用了典,唯对仗稍有些不整,但也说得过去。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金羽这句,是假设那位“宴乐抛簪笏”的燕赵之士,归家后大醉大睡一场,醒来后又关怀起海棠花。也算有些意趣。
但……
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任何人催促,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拼命思考、疯了一样地念叨。看着她脸色煞白地挣扎——这背后的含义,难道还不够让人毛骨悚然么!
果真,金羽渐渐也明悟过来。她的脸更白了,却不肯放弃,出了一联是:
“春睡尚未足。”
鸦雀无声。
须臾,皇帝冷冷地开了口:“薛婉仪,你不必管她答的,重新接聂婕妤的便是。”显然,在那盏茶的时间里,皇帝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金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惊恐!
而薛婉仪应了一声,脱口道:“宴乐抛簪笏……那便对‘聚兴指穹苍’!”
不假思索、敏捷作答,又是应和了前句的豪杰之气。
她又张口出下句。金羽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耳中一片嗡鸣之声。
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到第三轮又轮到聂轲时,她答前面的那句“禅寺藏绿雀”,对以“昆山伏白龙”。兴许是怜悯心起,后面出的一句倒简单,是:“长刀出炉上。”
金羽心中又燃起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她张了嘴:“宝剑鸣匣中。”
但这并不是她的声音,而是薛婉仪的声音。后者已在众人的支持下直接跳过她,作答完聂轲的,又开始出自己的下半句:“清越非无比……”
究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人都看不起她了?
金羽头疼欲裂。
……
第四轮。
聂轲出的是“醉后起琴瘾”,薛婉仪毫无犹豫,对以“梦醒发诗狂”。金羽仍是张口结舌,如个木头人般呆坐一旁。
皇帝瞧了,心中厌烦,也对她彻底失去希望。
此时,薛婉仪又出一联“芳樽溶淡月”,贺芳仪便接了“白璧映深堂”。又出:
“笙歌夜不尽——”
“差不多得了。”江承光忽然开口。
众妃嫔愣了一愣,明白过来这是金羽的事情倒了他的胃口。
如今四轮下来,诗也很长了,韵也用得差不多了。皇帝的意思,是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刚巧第四轮结束。
“只是还没收尾,总嫌有些不美。”宁妃道。
越荷向薛婉仪递了个眼色,后者即刻领悟。笔走龙蛇,口里霎时接道:
“笙歌夜不尽,佳酿日足觞。快极酡玉影,兴尽夸琼浆。”
知晓皇帝的耐心有限,她越说越快,中间几乎毫无思考的痕迹,而笔锋也是愈发洒脱。
“平生崇文事,贤才不敢忘。”
薛婉仪笔锋饱沾了墨水,铺展长卷一挥,最后两句落成:
“此日壮人心,万世顾流芳!”
颂圣之句收尾,立意重回一团祥瑞和气。
而就在她这挥毫泼墨、玉口张闭之间,长诗已然成了!
薛婉仪捧起诗稿,道:“九月十四日于陶屿岛,十一嫔妃即景联句诗已成。如今献给圣上,献给盛世太平。恭祝年年光景好,科场文华盛。”
皇帝双目闭着,眉心微皱,却也为她这临场应变的才华微微点头,道:“不错。”
众人听了,都知道薛婉仪这是入了皇帝的眼,被记住了,不由羡妒。
但是,除了薛婉仪之外,今日有一个人,更加值得注意。
便在众人的目光转向金贵姬,皇帝也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金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妾有罪!求圣上饶恕!”
第147章 金羽遭黜 降为更衣,禁于南宫,无诏不……
在金羽满面仓皇、跪下认罪的那刻——
洛微言闭了眼睛, 暗暗叹了口气:这枚棋子,算是废了。
其实,金羽不是没有脱身的良机。洛微言虽嘴上不曾相帮, 心里着实清楚, 对方所谓的“诗才”,不过弄虚作假。像这样的场合,金羽怎么应付得来?
所以先是急忙派人通知, 盼着她机灵点脱身。
后又冒了险,动用并不那么稳妥的人手, 调换了金羽桌案上的酒、茶。只要她端起来轻轻地饮上一口,自然会有晕眩呕吐之状,届时便能自然脱身。
可以说,能做的,洛微言都做了。
谁知道这个金羽,平时看着机灵, 关键时刻却能被人用话堵住。而入席以来, 又因为紧张过度, 一口茶水也没碰, 一点食物也不沾。
天要亡她, 洛微言也是无法。
只是心里暗恨:之前父亲出事, 到底让她折损许多势力。否则,宁妃串通这些人一起对付金羽, 她不可能收不到消息。而她们所针对的, 难道仅仅是金羽么?
根本目标, 还是在自己啊!
难道,钟薇真的猜到了……猜到也不奇怪,可她又是如何确定——
而钟薇, 她目光低垂,觑着惊慌失措、脸色惨白的金羽,心道却是:没想到这样容易。
就是这么个自以为是、招摇撞骗的蠢材,害死了她的孩儿!
钟薇的眼中,又燃起了一簇怒火。
原本,按照计划,是该由理昭仪那一方出面揭穿。毕竟薛婉仪素日亲近她,也更顺理成章。但是,在这一刻,钟薇忽然不想忍耐。
她就不能亲自为孩儿复一回仇么?洛微言未死,金羽身上也该讨回利息!
皇帝的嗓音低沉,正逼问:“贵姬以为,自己有什么罪?”
而金羽还怀抱一丝希望,不肯承认,只哆哆嗦嗦说着什么“今日状态不佳”“败坏了圣上兴致”“给圣上丢脸了”……
钟薇再不能忍耐,霍然起身。
“圣上容禀。”她语气清越,面上仍是往日的端方模样,无人知道,她此刻的心里是何等煎熬又何等痛快,“臣妾以为,金贵姬不是发挥不佳,而是根本就不会写诗!”
哪怕经过刚才一事,妃嫔们心中都隐隐有了类似的猜想。
宁妃的出言,还是惊起一片喧哗之声。
“这怎么可能?!”
“金贵姬可是宫里有名的才女……”
“可她刚才那个样子,分明是诗文全然不通,笑死人了!”
“若她根本不会作诗,从前那些诗文便是抄袭?可是,这也说不通,天下哪里来那么多绝妙诗词,只供她一人知晓的。难道以镇国公府的权势,真能让那样的大诗人甘心做代笔?”
“也说不通啊。从前我便觉得金羽的许多诗词,情志颇有迥异,如今想来,若她并非自创,那么诗词的作者,该不止一人,甚至五人以上说不得也是有的。”
“让一个诗人代笔已经令人惊骇,五个这样才华的诗人,镇国公府凭什么笼住呀!”
她们的言辞之间,竟然是直接给金羽定了罪!
而金羽现在的模样也差不多了:只见她鬓发散乱,眼睛睁大,嘴里拼命辩解着,神色里却满是恐惧,仿佛心底最大的秘密被戳穿了一样。
这模样,配什么“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又谈什么诗人风骨?
此时此刻,竟是有不少人,又想起了金家姐妹互换一事被揭穿时,金素那心若死灰的平静表现。如今,这张分明生得一模一样的同胞姐妹之脸,却因为即将失去一切,露出如此表情。
简直……是对金素的玷污!
而皇帝此时,也是想起了当初的场景。
看到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与金素一模一样的脸上,忽然让他觉得一阵恶心。当初因为姐妹截然不同的性情,抛了金素而选择金羽。
岂料今日忽然发现,舍去的是珍珠,却抓了一颗鱼目在手?
他冷然道:“宁妃,你说。”
宁妃便福了一福,脸上露出些许嘲讽:“金贵姬在宫中,以才女著称数年,然而从不肯与旁人谈诗论词,这本就引人怀疑。”
“偶尔话题到了,不得不说,应答也古怪,竟似完全不通似的。”
“臣妾心里,便起了疑心。”
“又读金贵姬从前的诗作,发现情志意趣,往往有迥异之处。甚至诗中景物地点,与贵姬本人的经历,也全然不相合。臣妾至此,已经觉得十分古怪,更以为诗作者另有其人。”
金羽犹然垂死挣扎,辩驳:
“人是会变的……我作诗,从来都是妙句偶得。便是平时应答不好,难道就能强说那些诗不是我写的了么?难道非要人剖心自证么?”
“至于景物地点,我是读书所见,有些梦中游历一番,醒来便得诗——”
“那不知金贵姬读过什么书?能否分享一二?”宁妃微微一笑,见金羽被堵住,又婉然道:
“不过,也不必金贵姬剖心自证,一切在诗中就能找到答案。”
她向皇帝一躬:“臣妾恳请圣上,让薛婉仪来与金贵姬对质分辩罢!”
江承光仍不开口,只是淡淡点头,眼底有怒火一闪而过。
宁妃便向薛婉仪示意,薛婉仪起了身。
她脸上并无什么得意之色,只是酝酿着些愤意——
既是文人对窃贼小偷的不耻,又是为这种无才无德之人,竟然能够招摇撞骗这么久,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等到她开口时,便是清澈悦耳之声了:“所谓文如其人,字显心迹。”
“自古以来,写诗虽有用典、摹想的,但也要有根有据,或因身边情景触发,或特意言志表情。而金贵姬之诗词,恰恰与常人大异。”
“金贵姬曾于去年,写过一首《雪夜归家》:荒郊贸贸行,断垄俋俋耕。常情所藉躏,岂复怀不平。归来卧破屋,中惟一床横。且烧生柴火,静听湿雪声。”
“当时,贵姬说是感怀学子之艰苦,才有了此诗。不知可对?”
金羽心中惴惴,面上却冷笑道:
“不行么?我当时才同圣上谈及昨日大雪,京中学子恐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