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稀少的特质,就如锥尖刺破布囊,使人无法不去在意。
但是,终究是渐渐变了。
同届入宫,如今各自有改变,各自有境遇。钟薇稍微想了一会子,便放下了。她不是会为敌人感慨的人。此刻的她,更加关心的是如何扳倒洛微言。
“圣上的人还在追查,金羽也必被他们看着。”钟薇思忖,“否则,若能见金羽一面,或派人游说,告诉她告状有功……”
“纵然洛微言谨慎,金羽未必拿到多少把柄,也足以给她重击。”
“那么,这时候的洛微言,又在想什么呢?”
……
“混账东西!”洛微言难得失态,跌了手中茶盏,“如此不中用!”
“多喝几口酒,硬说自己醉了,或者趴下便睡,很难么?”她胸口犹在起伏,“却为了这事将自己陷进去,真是好样的!”
白术与甘草跪在她左右,甘草道:“娘娘息怒。奴婢已将下了药的酒和茶收拾干净,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洛微言这才疲惫地点一点头:“你做得很好。”
却在此时,白术忽然一咬牙,磕了个响头:“请娘娘杀了金羽罢!奴婢愿意做这件事!”
纵然洛微言这些年历经大风大浪,此刻也不由一惊:
“小白,你说什么?快些起来。”
白术却不肯:“奴婢是诚心的。”她一字一句,“金氏如今被羁押在南宫受审,纵然圣上的重点是宫禁,可是,她现在跟随娘娘,人尽皆知。”
“如今,有多少人想从她嘴里撬出对于娘娘的不利消息?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洛微言吁出一口气:“她只要不是蠢得太离谱,便会知道,这时候给自己多添一桩罪名并无好处。难道她把我供出来,我便会放过她么?可笑。金羽心里有数,她不会平白告状的。”
白术垂着头,脸色为难:“可是万一……”
她不知该怎么向洛微言描述自己的感受。有些人是无法用常理来衡量的。此前金羽被皇帝黜落时,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女子脸上,隐隐的疯狂之色。
如果她非要不顾一切自爆,拖着洛微言一起,那可怎么办呢?
她只能说:“娘娘不该冒这个险。而且,金氏未必那样聪明。她已经落入死地,绝无可能复宠,身上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知道娘娘的事。”
“倘若有人以此误导,让金羽认为,咱们会为了掩埋秘密,使她永远闭嘴——”
“那她一定会,着着急急地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白术眼中有冷芒:“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灭了她的口。”
“你太鲁莽了。”洛微言却只是摇了摇头,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你以为盯着金羽的人,就只是想要她口中的秘密么?你信不信我若动手杀她,第二天满宫就会人尽皆知?”
“小白。”她叹,“我现在,已经是坐困于此了啊……”
“比起消灭把柄,自己制造把柄递到别人手里,只会更加可怕。所以,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她是那样温柔,“好么?”
白术不甘心地点了头,洛微言又微笑起来。
“但是,若能让金羽主动送死,或者去拉着别人死,那便一石二鸟了。”
她低头默思片刻,对甘草吩咐道:
“设法传话给她,告知她我在宴会上救她的尝试,使她相信我不仅不会灭口她,还会设法救她出冷宫。”
这是一层阻拦:人一旦有希望吊着,便舍不得送死。
即便这希望很渺茫,但是,比起宁妃一方可能的、用“你快死了,不若拖洛微言下水”来劝金羽自爆罪行,恐怕,金羽更希望相信的,是她能活着,并且离开南宫……
洛微言怜悯地摇了摇头:南宫,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她还记得当年……
思绪又逐渐飘远。当年盛宠一时又怎样?权倾后宫又怎样?活到最后的,不还是她洛微言么!这次,她同样会活下去,不会有任何例外。
……
南宫。
金羽如今,可谓什么都不剩了。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云娘。
刚开始,她问:“你觉得后悔么?跟随我。”
云娘只是嗫嚅,仍服侍她。
金羽心里想:这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奴性”,还是她们间真的有情谊?如今,她对自己的判断也无法自信了。
这些日子,她过得并不好。每日翻来覆去,都是问。
尽管她还算是天子嫔妃,那位审问的内监不至于动手折磨。可是反反复复的逼问,精神上的紧绷也足够让人难熬。加上骤降的生活水准,还有南宫格外漫长的日头……
金羽没过几天,便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皇帝偶尔也过来,关心审讯的进度。并不和她说话,只冷冷瞧着。
金羽有时候,仍有向他说话的愿望。
可是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除非献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那或许能赢来关注,但她只会过得更加痛苦,永无摆脱之日。
皇帝不可能再宠爱她、将她接出去,她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呢?
这种恐惧犹如小石子般,在心中滚来滚去。
可是,在发现云娘每逢着皇帝到来的日子,便格外用心打扮,流露出柔婉风情。甚至还想方设法,摘了些花瓣泡茶。金羽,终于是无法忍耐。
在皇帝离去后,金羽劈手一个巴掌,打在云娘脸上!
“跟着我委屈你了!”
金羽脸上有种扭曲的怨毒。
“想攀高枝?想拿我当踏脚石?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皇帝看得上你么?”
“现在连你这个奴婢,都不甘愿服侍我了罢!”
云娘捂着脸,圆圆的眼里流露出畏惧。她从前觉得这双眼睛无辜可爱,如今却觉得厌恨。
“怎么,想哭?”她冷笑,“晚了!当初怎么来讨好我,哄着我提拔你的,都忘了?如今我一落难,便想去服侍皇帝……你也配么?只会钻营的东西!”
云娘发着抖,任她又打又骂半晌,嗓子里却挤出一句:
“奴婢是想过攀高枝儿,可奴婢更害怕……奴婢不想一辈子留在这个地方。”
她猛然抓住金羽的手腕,眼中闪过希望之光:“主子,求求你,你让我服侍圣上罢!奴婢不想永远留在这里?”她又慌慌忙忙举起一只手发誓,“奴婢出去后,必然不会忘记主子——”
金羽就是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只是个宫女。金羽想。从前服侍自己也算尽心尽力,如今不愿意跟着一起……
是啊,眼见着自己是要废了,是永无翻身之望了。
都是人,谁会愿意就白白蹉跎一生,待在一个毫无希望的地方?
云娘的确缺乏道德,可是她自己,自诩读书知礼,又能好上多少?如今这般愤怒,何尝不是将对方视作了自己的私有物,视作自己的奴婢,所以肆意发火、斥责。
可是,这本来是不对的。金羽怔怔地想,云娘若在现代,该在读高中……
难道,她连这一点人性,都要失去了吗?
何必让好好一个花季的女孩子,陪自己暗无天日呢?
“你不想待在这里?”她又确认道,语气很木。
云娘哭着:“不想……不想……”她哆嗦,说不出话来。
“好。”金羽道,很平静,“你走罢。我会和南宫的守门人说,我不要人服侍了,让他们放你走。你走之后,就去尚宫局,等着她们把你分到新的宫室。”
“估计做不成大宫女了,但总比在这南宫里强。”
云娘猛然抬起头来,遍布泪痕的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怎么还不走。”金羽说,“想留下来陪我?”
云娘忽地重重跪倒在她面前,磕了两个响头。接着,她站起身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飞快地跑走了。
金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又抬起头,看着天。
残阳似血如坠。
她在这里的日子,是真的,没有指望了罢。
能不能,解脱呢?
……
自金羽被贬入冷宫后,皇帝先是发了一通火,接着又好几日没往后宫来。
想是觉得丢脸了。
妃嫔们倒是相反,每日议论,将金羽的事情做了谈资。猜测正义不休。
如今宫中,渐渐的已是以李贵妃、宁妃两家为大,甚至李贵妃若不是得了理昭仪支持,早成了虚架子。宁妃还要隐隐占了上风。
晨间有不少嫔妃去长秋宫问安的。
越荷之后,也与钟薇谈过,如何让金羽出面指证洛昭仪。
钟薇的意思,是要让金羽感受到来自洛昭仪的死亡危机,这样,她才会为了自保出首。但越荷却以为,难度不小。
更何况,如今皇帝虽抓了几个钉子,金羽那边却没审出什么来。
便是不可能永远盯着一个更衣,至少最近这段日子,金羽是被看着的。
但是,好不容易折了洛微言一只臂膀,若不能让金羽交代出些什么来,也太过可惜。
宁妃便用自己的人手,试着给金羽递了几回话,又安排人在她身边劝说。但是,或许金羽是被南宫环境吓得厉害,或许洛微言提早做了准备,金羽并没有被打动。
而过了十来日,忽然有一天,南宫传出消息,金羽好似想通了,要招了。
皇帝早将此事挂在心里许久。他受了如此大的骗,心中实在郁郁。也不让其它妃嫔同行,下朝后便直接赶去南宫,打算一听金羽的解释。
但是,他离开南宫的时候,脸色却很沉。
他大概没有得到任何真正有用的消息——
不久后,宁妃打听到消息,金羽在南宫已经无人服侍了。她被和最疯的一个废妃,关在了一个院子里。
这应该是皇帝的惩罚,或者是,逼迫金羽坦白的办法。
……
金羽蜷缩在角落。
她的衣裙已经被撕裂了好几个口子,脸上有脏兮兮的污痕。
呼吸变得急促,金羽惊恐而厌恶地睁大眼睛,推开那个嬉笑不已的女人递来的“食物”——那根本就是泥团!
“走开!别过来!”她嘶声力竭。
金羽想:我将来也会像她一样疯么?
南宫的日子本以为已是绝境,没想到还能更糟。不过被扔到这个院落四五日,她已迅速憔悴起来。
为了得到干净些的食物,不得不赔笑讨好。甚至还要自己设法去补破碎的衣服。
对着破水缸里的残水自照时,金羽几乎认不出那个双目无神的女子是谁。
她知道,这是皇帝发怒之下给她的惩罚,那天她的确说了些刺激对方的话。
她大逆不道,挑衅皇权,甚至还试着……
或许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当时的金羽无法下定自决的勇气,却希望别人替她来做。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金羽知道,只要她肯坦白真相,张口叫唤两声,便会有人救她离开——
南宫虽是冷宫,却也不是精神病院!要找出那个疯女人来,不知道他们花了多少心思!
可是、可是……
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流,金羽的脸上,被冲洗出了两条痕迹。
她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她不能容忍自己在这样的生活里,渐渐变成一个疯子。
——在现代是衣食无忧,从未吃过什么苦头。来到古代后,享受的也是最奢靡的生活。金羽的想象力,使她根本不足以在听到“冷宫”时,明白过来那些具体琐碎的苦难。
但现在她知道了。
我没有办法这样活下去的。或者说,比起这样活下去,我宁可一死!
并非说金羽已经不畏惧死亡,而是!
比起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其它嫔妃不会理解,但作为现代人绝对无法忍受:失去希望、尊严之余,生活水平还跌破了警戒线——
她更愿意一搏,做个了断。
锦衣玉食,加上对死亡的恐惧,能让大部分现代人说服自己接受穿越后的日子。
但假若穿越后过得凄惨、狼狈,且永远没有翻身之望,见识过21世纪风景的人,又怎能甘心?
况且,金羽心里还有渺茫的希望:或许,她能回家呢?
回家,是这些年藏在心底,不敢深想,却始终支撑着她的那团光。
爸爸、妈妈……金羽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便能短暂地安全。
她呜咽着,在心里反复呼唤。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们,快来救救我啊!
金羽一个人伏在墙角,躲避着暴烈的日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墙外,好似传来了女子的说话、走路声。
她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词——
“李贵妃”“贤德”“景宣六年”。
……
九月底,喜鹊儿咿咿呀呀,开始见天儿欢快地嚷自己学会的几个新词。
“父父”“大大”“母”……
越荷便再也不愿离开九华殿了。
孩子从小小的一团长开,已经倍让人感动,每天都如同在目睹着生命的奇迹。但是等孩子开了口,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哪怕原先便常常用肢体交流,但稚嫩的言语,却更加像是孩子成长、融入世界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