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见泽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声涌了出来:
“二皇子、二皇子不好了!”
……
皇帝立即赶往长秋宫,越荷不敢逾制,稍稍落在后头。
遇见同住一宫的薛婉仪,忧心忡忡出来问消息,越荷也只是答:“长秋宫似乎出了大事,我要去看看。你稍后若听到什么,不要惊慌,也跟上来便是。”
她心里满是不可思议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钟薇调|教宫人的确是有一手的。那泽兰虽然慌得不行,在哭哽两声之后,终于是把事情原貌交代了清楚。原来,二皇子所谓的不好了,竟然是中了毒!
可是宁妃是多么仔细小心的人,二皇子入口之物向来是慎之又慎,并有专人试毒……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伎俩?
越荷一路赶往长秋宫,路上竟也遇到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妃嫔。知她先前与皇帝在一处,纷纷上前打探。事情未定,越荷自然不敢露口风,只是加快了脚步。
然而,在这数十位妃嫔赶到长秋宫之前。
一个更令人惊骇的消息,已经从长秋宫传了出来——
二皇子中毒太深,回天无力,已然薨了。
……
直到回到九华殿,越荷都处于一种深深的恍惚中。
二皇子,就这么没了?还是因为中毒。
她记得江承光惊愕的神情,对方眉头紧锁,下令彻查此事;记得宁妃撕心裂肺的哭声,钟薇抱着孩子小小的身体,仪态全无,绝望地一遍遍喊着“惟馧”;记得妃嫔们在长秋宫内的窃窃私语,或真或假的关心试探,以及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太医跪在地上请罪,负责膳食的宫人一个个地被绑了,押到御前。
天子与宁妃同时震怒,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越荷如今回想起二皇子那可怜的小尸体——头软软地耷拉在母亲臂弯里,脸色青白,手脚软绵绵地垂着。身上还穿着新做的衣服,脖子上挂着黄澄澄的长命锁,全是父母的期许。
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也是诞育了孩子的人,更何况二皇子、三皇子本也年岁相近。看到那孩子死前的凄惨样子,心里便忍不住一抽一抽的,又觉得受惊吓。
到底是什么人,手眼通天到了这个地步。宁妃千防万防,竟也没防住?
心里的念头胡乱转了半晌。
喜鹊儿似乎醒了,小被子里传来窸窣之声。越荷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过去。
……
二皇子中毒身亡之事,吸引了全宫的目光。
消息在不断披露:致使二皇子中毒身亡的,是一种叫做“甜菜”的番菜。引入宫里有了几个月了,食用的不多。但因为口感清甜,颇受孩童喜爱。
可是,甜菜原本是无毒的,此前一些宫里也要过。吃了并没什么不妥。
太医反复地查了半日,竟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甜菜平日里煎煮,毫无毒性。偏偏在焖煮之时,会生出许多慢发的毒素来!
二皇子平日里也吃过几回甜菜。他一岁半了,宁妃严格,早已让他断奶,开始食用些软羹。为了让孩子吃多些,长秋宫人在吃食上也是耗费了许多心思。
甜菜便是她们偶然发现的:宫里引入一段时间了,是个新奇玩意儿。
试着做了些,二皇子也能吃下去。
为了照顾二皇子,长秋宫得皇帝允许,开了自己的小厨房。她们从尚食局领了甜菜回来后,一开始是按照尚食局研究出的几道食谱做,很快便不满足,开始自己尝试新的。
事实上,今日这道要了二皇子性命的“甜菜鱼羹”,便是长秋宫小厨房自己的创作。
厨娘以为甜菜清甜,配上河鲜,炖出来必然又软烂又养人。做完尝了些许,口味果然不错,便迫不及待放在朝食之中献宝。
因甜菜食用过几回,长秋宫又对食材查得极严,没人想到会出问题。
可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原本好好的菜,会因为换了一种做法,便化为穿肠毒|药?!
二皇子用膳前虽也有人试毒,但总不能让一个婴孩顿顿吃冷的。是以试毒之人只提前两刻钟品尝,便端去给二皇子。而两刻钟时间,也足够绝大部分毒|药毒发了。
还有第二重保险:试毒之人的舌头都灵。天底下就没几种毒|药能做到无色无味的,加入菜肴,味道定然会有细微的变化。这样试毒之人便可品尝出来。
偏偏,这甜菜焖煮出来的毒素,避开了这两重保险。
其一,甜菜焖煮之毒发作时间为半个时辰以上。其二,甜菜本身便是菜品。且这道膳食是新制,试毒之人此前也没尝过。
这才酿成了,二皇子被入口的膳食毒死的悲剧!
事实上,在二皇子出现呛咳、恶心症状时,宁妃的宫女佩兰曾努力助他呕吐。但是已然来不及。而那试毒的内监,或许因为是成人,或许因为食用得少,和二皇子差不多时候发作。
如今那内监也吐了一场,说是头晕目眩、胸口心跳极快,但应是活下来了。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负责试毒的内监活了下来,而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偏偏送了命。
还是断送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宫人出于讨好试做的新菜……宁妃此时该是何等的绝望自责,该是何等的痛苦痛恨呢?纵然理智知道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
可是,那种自己害了孩子的痛苦,必然难以摆脱。
就像越荷前世,明明深恨合真,可除此之外她更恨自己,为何要轻信,喝下对方端来的保胎药?……可那明明是自己宫里熬的,明明不该出现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那些痛苦的思绪,不让它们翻涌上来。
此夜,宫里尚还算得宁静。
可是到了明日,怕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
这一日的黄昏,当宁妃抱着断了气的孩儿犹不肯放手,绝望哭泣之时。
金羽在窗前,展开了宣纸,望着窗外赤金流淌的天空。
落日凄艳地红着。
她提笔写下了,此生唯一一首真正属于自己的诗词:
“林间黄鹂啄金羽,深宫画眉语他乡。”
“都道此间无好客,何须添笔诉断肠。”
第140章 白女前事 洛微言想要,却无法理解这种……
永信宫, 宣明殿。
二皇子之死,使满宫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长秋宫。而这两日,掀起的风波也从来不小。
无人在意的是, 宣明殿里那个救了洛昭仪一命的宫女, 不久前醒了过来。
或许,只有宣明殿的人会在意。
洛微言踏入偏殿,便闻到一阵清苦的药香。
帷幕之后, 白术正端起药碗,低头啜饮。她额上犹然缠着纱布, 双手正不住地颤抖着。那次以身相救,纵然抢回了一条性命,但终究给她的身体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据医女说,她是伤着了后脑。虽看似无碍,此后手脚会有些不协调。
如今,白术见到洛微言来探望, 自然是想要放下药碗来行礼。可是她越急越慌, 双手一抖, 竟然将那药碗给摔在了地上。白术怔了一瞬, 便面露伤感自责之情。
“无需多礼。”洛微言忙道, “小白, 你快躺好。”
这样亲切而温柔的称呼,正是白术最最渴盼的, 也稍稍抚平了她内心的躁动不安。
她于是顺从了她, 不去考虑规矩或其它, 在洛微言温和的目光中躺了下来。她想要尝试露出一个微笑,但也知道自己的相貌平庸。最终,也只能靠那双眼睛, 传达深深的敬慕之情。
洛微言望着她的时候,面上虽然带笑,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疑惑。
她真的如此简单地操纵了一个人的情感么?为什么她自己的情感漠然至此,却能拨动这侍女如此深沉的情感?——从前,她自然是以为自己手段高明。
但是白术竟然愿意为她而死,而且是那一时刻的本能。
这使洛微言受到震撼,同时又倍感迷惑。
但她不会外露的。她只是微笑:“小白,你还好么?”
……
“奴婢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是仰仗娘娘。从始至终,只有娘娘关怀过奴婢、把奴婢当个活人看待——”白术擦了泪,“奴婢为娘娘效死,也是应该的。”
洛微言知道白术的弱点是感情,她向来善于操纵这一点。
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忽然有些离奇的冲动,开口:“其实,你不该轻贱自己——”
她摇头,不明白自己的情绪,只是苦笑:“若没有那些事……你原本,和我是一样的人。”
“或许这就是奴婢的命。”白术冰凉的手,好似挨到了她的衣袖,“奴婢始终觉得,遇到娘娘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或许,这是奴婢一生中唯一的好事。”
洛微言望着她其实颇有几分清秀的脸,说不出话来。
白术原名,白霜儿。她的生母,出身于京城白家。
白家如今已然不存,但在当年,也是显赫之族。至少,在洛慎行发迹前,洛微言也是难以攀上白家的。但白霜儿虽然姓白,却不全然算是白家人。
她母亲曾经白家的嫡次女,父母千宠万爱,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是边境的郑家少将军。
可是,二人新婚不过三年,郑家便被定了通敌之罪。
当时,郑少将军正在前线,对家中变故毫无所知。是他的顶头上司成国公李伯欣,亲自拿下了他。
郑家举族抄斩。白氏女纵然出嫁前身份再是尊贵,如今也是逆臣之妻,同样获罪。虽因丈夫与通敌事无涉,得了些减免,但也要被充为乐妓,不许赎出。
当时,白氏女刚刚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白家父母虽后悔心疼,但与郑家结亲,已让白家的权势受到影响。此时若是公然去救女儿,只怕朝堂上又要受攻讦。拖延、犹豫,直到白氏女临盆前夕,她才被上报了“死亡”。
白氏女被改头换面,带回了白家。从此不再是贵小姐,而是下仆。
经过入狱的颠沛、及八个多月的蹉跎,白氏女心中已然绝望,知道家人也并不可靠。但为了活命、为了女儿,又不得不依靠着父母。于是,她给刚刚出生的女儿姓了白。
既是与前夫断义,也是盼着白家二老,能多顾念些这个不能见天日的外孙女。
可惜,她做了八个多月的乐妓,纵然因怀孕和打点不曾受辱,流言蜚语也从来不少。句句如刀,能逼死人。
而白父没过几年便“忧惧而死”。
新任家主是位陌生堂兄。偏新家主的亲妹,与白氏女在闺中颇为不睦。
如今得了势,又深觉白氏女玷污了姓氏,愈发要作践她、将她踩死。
白母被送到别庄疗养,已然帮不上忙了。
为了活命,也为了女儿,白氏女咬着牙忍了下来。
她学会了谦卑与顺从,再也不提起自己原先的身份,仿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被主家好心收留的白家下人。她含辛茹苦地养大女儿,教她对白家感恩戴德,告诉她是白家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白霜儿便这样长大了。
后来,那家主之妹自觉无趣,也不大来找白母的麻烦。她们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白霜儿不知身世,满心感恩。可是,终归有些人知道这对母女的来历,终归有些人,以践踏旁人为乐。
尤其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姐与小小姐。
白霜儿遭了人算计,成了家主嫡女的奴婢。
那原本该是她的堂妹,但现在一主一仆,天地之别。
她伺候堂妹十年,勤勤恳恳,直到堂妹入宫,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不料白贵姬天性骄纵,入宫之后,初时还收敛,后面便仗着皇恩,敢和执掌后宫的李贵妃叫板。
后来,白贵姬竟嫌伺候的人不顺心,要家里想法子把以前的婢女送进来。
此时,白霜儿之母已然病逝。母亲死去前没有告诉她身世,只给她看好了一门婚事。白霜儿原打算过了孝期便嫁,谁知道白贵姬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没人询问她的意见,甚至知道她身世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白霜儿就这样被送进了宫,做了一名普通宫女。隐去姓氏,只称作“霜儿”。深宫之中,白家纵然有些势力,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一开始,霜儿只是做了个洒扫宫女。准备寻个契机,让白贵姬将她要到自己宫里去。
命运如此受人摆布,霜儿犹然记得母亲的遗言:要活着,要忍耐。
她在宫里也认识了个新朋友,名唤瑞香。是个呆笨而天真的女孩。身世倒也可怜,据说母亲是大家小姐,被勾引有孕,又发现那人早已有妻,怒而归家生了她。
外翁外婆倒也肯养着她们母女,可惜家族后来获了罪,她也就被没入宫廷为奴。
据说她那花心的生父还有个女儿,比她大六岁的。瑞香无所谓地说着。
哪怕那个时候,霜儿还不知道她们命运的相似与不同。她仍然觉得羡慕……瑞香的母亲私奔有孕,却仍被父母疼爱。而自己的父亲,那个连累母亲沦为乐妓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为何母亲,至死都不肯说。
她与瑞香结交为友,起初也有几分真心。
但她没有告诉瑞香自己最大的秘密,近日来一直被珍藏心底。宛如小兔子一般,雀跃而温热——她遇着了宫里的洛贵姬。
洛贵姬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她见到奴婢在哭,竟然上前宽慰,还温存耐心,同她说了那么多话。霜儿自小被教着对一切感恩戴德,哪怕自己再不愿意,也努力咽下。
从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关心她本身——好似她不是低贱的奴婢,而是一个人。
她真是天上的仙女啊,霜儿痴痴地想着。若能服侍在她身边,也不枉了。
从小到大,霜儿渴望的不过是温存和尊重。而洛微言给了她这个。她很快便深深敬慕对方。想到白贵姬终会把自己要到身边去,霜儿竟有了不情愿之意。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那个叫花梨的婢女染了瘟疫。
她们被关起了,许多人,乱哄哄的,慌慌张张。瑞香也在,很坚强的小女孩,脸圆圆的,对她说不要害怕,老天保佑。我带着爹娘的护身符……分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