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时,认为皇帝大概率会动怒。但江承光只是听着,甚至有过片刻的恍神。
“哦……啊、好。”他匆忙道,“那等幼玉再大些了,便让她随着靖芳容学罢。朕也晓得聂轲的本事。不过,堂堂公主拜个宫妃为师,说出去到底不好听,好似皇家找不到女剑师似的。”
“私底下可称师父,拜师礼什么的,便罢了。也不要外传。”
玉河略感失望,但结果已然超出所料,道:“那么,圣上是否要给靖芳容些补偿呢?救驾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靖芳容又要教公主本领,不如将位份升上一升。”
江承光听了,虽然心中还有微刺,也觉此话有理,赞道:“贵妃考虑周到。”
“那便晋她为从三品婕妤罢。”
“谢圣上恩典,谨遵圣上旨意。”玉河听了,果然欢喜。心里却笑:婕妤之位只有四席,原先是云舒窈、顾盼、沈禾三人,如今多了一个聂轲。
除非将来有大的变动,那么金羽,便只能在四品贵姬位上继续待下去了。
皇帝见她微笑,心里道:她现在越发客气,也不介怀朕称她“贵妃”而非“小玉”了。江承光叹了一声,情知无法追问。
彼此,都已是心知肚明。
……
玉河为聂轲求得了晋升旨意,这份拜师礼厚厚砸下来,由不得聂轲不动容。
“还是薄待了幼玉的恩师。”她笑道,“否则,聂婕妤便有一位公主徒弟了。便是拿出去说,也是极有面子的事。如今这番算是亏待,婕妤快别臊我了。”
聂轲察觉她的真诚,不知如何推辞,只憋出一句:“若缘分到了,总会有的。”
“却向哪里再寻一位公主来拜你做师父?”玉河嫣然,“洛昭仪膝下的静安公主么?便是苏贵妃的长宁公主也已大了,又很文静,她定然是不愿意的。”
聂轲啐道:“谁又真的收徒上瘾了?幼玉也还要再长两年身体呢。”她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宫中岁月悠长,却也无波无澜,一眼望到了尽头。
她从来无意寻死,但这样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聂轲不知道还要煎熬多久……
或许这时候,与幼玉公主两年后的师徒之约,已经算是珍贵的期待了罢。
思及此处,不禁愈发感叹这个提议好。
越荷在旁边听着,脸上也是淡淡的笑。心里却想:玉河果然长大了。从前她虽然也待人诚心,话里话外却不懂得照顾,也不会想到提出晋位,这样拉拢人心的手段。
若是能够无忧无虑、真诚坦荡地过一生,谁不愿意呢?
她们姐妹是不成了。
希望幼玉与喜鹊儿,将来可以。
……
皇帝不再宠爱玉河,对越荷的宠爱却一如既往,甚至更多。
又过一夜后,次日正是休沐日。无需上朝。越荷昨夜正是伏枕而睡,醒来颇有些腰酸背痛。她手肘撑着、膝盖使力,想要就此起身,却被皇帝伸手一揽,跌在他的胸膛上。
“圣上……”她轻呼,似叹似嗔。
江承光却只是抚摸她的如云鬓发,偶尔也摩挲脸颊。
须臾,他碎碎地说起话来,多是一些近日的烦心事。
越荷陪伴他日久,这样的情况也遇到几回,知道并不需要自己回答。遂不以为意,慢慢地调整身体,伏在了他的怀里。相贴的皮肉,这般温度总让人沉迷几分。
只是如今再也不会了。忽然间,头顶传来一句叹息般的:“阿越……”
“圣上唤臣妾何事?”她温顺地并不关心地答。
皇帝望了她的脸一眼,却又将越荷按回怀里,只是抚摸头发:“你,想家么?”
越荷恍然。想家么?自然想。想到骨头缝都疼起来的时候,分明父母兄弟就在眼前,却无法冲上去相认,甚至说一句话都要靠侥幸。但她知道皇帝所问的并不是李家。
皇帝问的,是在江南的那个越家。
遂斟酌言辞,淡淡回道:“臣妾并不想念越家,关心爱护臣妾之人已尽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仗着亲人名分肆意践踏、为己谋利之辈。臣妾倒是有些想念,江南的风光。”
可她没有去过。随江承光征战时也路过几回,总是不及观赏。而重生于越荷之躯,上京的那段时日,本是她最好的机会。踏遍江南风景,也彻底摆脱这一切……
可惜,她给弄丢了。
思及此处,越荷不禁有些黯然。又告诫自己:多想无益。
而皇帝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说到江南……噢,朕记得,你入京参选是在景宣七年。当年朕也发了恩旨,允准前陈相关的人等,凭科举本领入仕。听闻当年便有几个考中童生的。”
他微微笑道:“算来,今年秋闱,当年考中童生、后又过了院试成为秀才的,这届便该应试了。”
“不知他们当中,有几个人能考上举人。”
第139章 皇子之死 都道此间无好客,何须添笔诉……
江承光忽然提起秋闱, 越荷便有所预料。
听了“举人”之言,心中愈发明悟。
她微笑道:“圣上如此说,想来是有了关注的对象。”
江承光果然赞许, 轻轻揉了下她的耳垂:“阿越聪颖。”
举人与秀才, 可说是隔着一道分水岭。
秀才虽能享受禄米,也有一定的尊荣,但终究算不得踏入官场。唯有成为举人, 才是正式拥有了被举荐做官的权力——而大部分人,也将止于此步。
那些更有志气的、或是家境撑得起的, 会在举人之后参加会试,争取成为进士,这样便可以直接授官了。举人虽有做官资格,只能补进士的缺儿,未必轮得到。
但不论怎么说,从秀才到举人, 总是跨过了一大步。
江承光待前陈之人, 素来有一番优抚之意。选拔女眷入宫, 又给男丁科考资格, 便是其一。当年开的恩科里, 也的确给前陈之人多留了几个名额。
但这样的优待止步于府试, 童生之后,能考到多少, 只能凭自己的本事。
江南的前陈遗民虽有不少, 但被本朝冷待多年, 不得参与科举。江承光旨意发得突然,临时准备的自然比不过旁人十年寒窗。当年考上的童生双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遑论再往后面,便没有优待了。那些系着前陈|希望的学子们, 不得不以自己之力攀登。
算起来,如有天资出众之辈,自那年考中童生后,几年内每试必中。那么到了今年秋天,便该有了应考举人的资格了——换句话说,便是前陈人可以走入官场了。
越荷也知道科举困难,想到皇帝话里的意思,不由讶异非常。
这才是前陈人参与科举的第一届啊!便是真有好的苗子,也很难竞争过那些为了科举多年苦读的。更何况到如今,要过五关斩六将,要面对江南士人的偏见,还需有一丝运道……
倘若真有人能在这一届参考举人,那便是当之无愧的天骄了!
果然,皇帝已笑道:“这一届的江南士人里,有个叫张涯的分外出众。自考中童生以来,每试必然名列前茅。更难得的是为人谦逊,甚少交游,只闭门读书。”
越荷知道,区区秀才,便是再优秀,也难以惊动圣听。除非……
“你可知这位英才如今年岁几何?竟然只有十五岁。”江承光说着,愈发流露出欣赏之意,“听说是耕读为生,还奉养着祖父母。”
“这般年轻么?”越荷脱口而出。
“是啊。”江承光又笑,摸摸她的头发,“这样文采的学子,想来在当地是有些名声的。阿越你从前在江南,可曾听过张涯之名么?他是前陈定远伯的表侄。”
越荷入宫这些年,因身份之故,对前陈那边弯弯绕绕的关系,大略也知道一些。但详细到哪家的学子读书好,便是一抹黑了。
遂避而不谈,只道:“圣上又诨忘了,臣妾入宫的那一年,前陈的学子们才被允许参考。此前男丁们俱以为科举无望,从不以此炫耀攀比,臣妾哪里会听说张涯之名?”
况且,景宣七年的时候,张涯估计还是个十二岁的小童呢。
“是朕疏忽。”江承光语气未改,“张涯这一支和定远伯主脉素来也不亲近,他是在这两年科举出了头、有了名气后,才受重视的。难怪你不知道。”
越荷只是问道:“圣上如此高兴,恐怕不止是觅得少年英才。”
“当然!”江承光见她接话,好不开怀,“朕开恩科,特赦前陈士人参与科考,用意便是给他们一条出头之路,免得他们前程无望、怨怼作乱。如今才第一回 秋闱,便有了成效。”
张涯的确是大好的榜样、例子。
有了他受表彰在前,原先一门心思想着前朝光荣的前陈士人们,便该受到影响,来钻研本朝的科考,最终为皇帝所用了。
“况且张涯文采出众、见识不凡。朕看了几篇他的文章,颇合心意。以他的本领,这一场秋闱必中,说不得还能摘取解元之位!”
越荷恍然:原来张涯不仅文采出众,可为表彰,而且政见观点也颇合江承光之心。想来在入仕之后,也能继续成为皇帝优抚前朝的功绩、招牌。
若这一届张涯果真摘得解元,朝野内想必议论声是有的。但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已经被皇帝挂在了心里,只要将来不行差踏错,想必不会坏的。
越荷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傅北——
皇帝允许前陈士人踏入朝堂,他们在受了二十多年冷待后,终于可以尽情施展才华。但是,傅北不会有这个机会……或说他本不可能有,却冒着死的风险挣了来。
在一个厌恶他的帝王手下,以前朝皇子的尴尬身份办事,究竟有多难呢?
他如今已不再办差了,但是被羁押在京里,深居简出。
前陈士人踏入朝堂——这是两三年内必然发生的事情——到那个时候,傅北的身上必然又会吸引无数目光,而这些立场天然亲近他的前陈士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定然会刻意避险,甚至通过攻讦傅北来“自证清白”……人心如此。
但越荷这一刻,还是感到了一阵冷意。
江承光素来对傅北有种针刺般的恨意,
他此时的喜悦里,是否有几分,是看到了傅北的未来呢?
思绪一起,应答就慢。
“……到时候,张涯这批人在朝堂上立住了。你和喜鹊儿也算有依仗。”江承光抚弄着她,轻轻地说,“虽说你们本就不碍旁人的路,但添些底气,总能过得更好。”
“等喜鹊儿周岁时,朕封你做妃。”
他话都说了快一半,越荷才反应过来——
“圣上待臣妾如此好。”她声音里带些茫然,“……臣妾铭感五内。”
原来,竟有一分,是想到了自己么?
这的确是待她很好了,朝堂事外,还能想到她些。越荷自己都未想到。难怪江承光好端端和她提朝堂之事,原来是联系到了她的身上。
越荷的身上是被打上了属于“前陈”的烙印的。纵然,这使她得以豁免许多,但同样有着“前陈”烙印的人,势力壮大些,多少也让人高看她一眼。
来日喜鹊儿长成,储位自然难争,但多少要出入朝堂。互为臂膀,互相依仗,才是长久。
倒是江承光打算给她妃位,的确过早了些。
入宫的时候,傅卿玉也曾同她谈过。以她们的身世,将来最高,约莫能到妃位。但终究也要熬年岁、育皇嗣才可得。毕竟妃位是作为终点,总没有半程就把人提上去的道理。
越荷入宫三年,最初不过是从六品的贵人,即便有宠有子,封到昭仪已经算是快了。更遑论江承光还打算给她封妃。思来想去,不太妥当。
便道:“只是妃位确实重了些,臣妾怕受不住。”
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
若是将妃位视作终点,没有短短三年就提拔她做妃子的道理。
除非,在江承光心里,妃位并非是终点,那……
“朕既然给了,你定受得住。”江承光却不许她退却。他心里本是有考量的,如今见越荷离那位置更近了些,都忍不住有些欢愉,“回头孩子长成了,你也可学些宫务。”
总不至于一个人待着无趣。
越荷情知皇帝不愿再听她推辞,而若能沾手宫务,对她的过去将来,都有益处。遂柔和地答道:“好,臣妾听圣上的。”
江承光便又笑了。他今晨似乎心情不错,整个人的状态都舒展,颇有些懒洋洋的。
皇帝素来严于律己,很少能见到这般姿态。他道:“难得清闲。你再休憩会子,回头咱们去太液湖走走。都八月天了,昨日还见些残荷的,再晚便看不成了。”
提到太液湖,越荷便想起侧旁的未央宫,那是苏合真的居所。
前世关系好时,她是常常往那边去的,太液湖的景致也不知赏过多少回。
“金贵姬又写了一句诗,是叫‘留得残荷听雨声’。朕听了,意境很好。可惜诗没做全,要她补起来,她推说在想,实在……”
这样的日子,伴着絮絮地说话,好似也是很宁和的。
两人消磨了这些光阴,又起身用膳,逗弄了会儿喜鹊儿。江承光兴致颇高,越荷正含笑应答着,忽闻外间有喧闹之声。
皇帝已然皱起了眉头,而越荷固知姚黄之端肃,有她在外面守着,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吵起来,必然是出了大事。扬声唤道:“什么事,进来讲。”
须臾,掩起的门扉被匆匆推开。
进来的却不止是姚黄——宁妃的贴身侍女泽兰跟在后头。她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惊恐之色,整个人都似在发抖。越荷见了,心中便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出了什么事?”她急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