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静了片刻。越荷念起,自己在出事之前,曾经去过南宫,试图见到盛幽欢问出些什么。只是当时盛幽欢病得昏昏沉沉,自己也只好给她找了医女照顾。
前些日子才听人说,盛幽欢好些了,原打算再寻个借口去找她的。
反而现在是自己烧伤了脚,下不了床。
那金羽,现在似乎也被羁押在南宫……
“怎么这副表情?”皇帝轻声询问。
他便见到越荷抬起头来,因这些日子要换药,头发只披垂着,有一侧的揽到了身前,愈发衬得身量消瘦。
凤目只是微微垂着,嘴唇发白,寝衣是木兰青的,身上有股清苦的药香。
肌肤是苍白的,这些日子他为她换药,曾经触碰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会害怕弄碎。
越荷看起来病得厉害,神情尤为茫然。
她并不流露什么脆弱,可这样的姿态比什么都要令江承光心颤。
他道:“你……”
“她为什么要杀我?”越荷喃喃,“我……想不明白。”
越荷并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触动了皇帝。
但江承光的眼睛的确闪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
末了,他将她拥到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长发。
叹道:“你若心里有疑……”
“等到身体好些了,便亲自去见她罢。”
第155章 莫问奴归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越荷养了好些日子, 不能出宫门。
她在榻上,迎来了景宣十一年的元春。皇帝与宁妃等人在兴台家宴,许是怕她无聊, 派人送了许多精致的膳食点心来, 又特意留了一壶赐福的酒。
赵忠福亲自传话,脸上带笑,说是今年内宫也放烟花, 娘娘倚窗便能瞧见。
这是错觉么。好似从火海险死还生后,江承光便待她愈发好了。
越荷尝了一口合意饼, 夹起竹升面里的鲜虾云吞,尝了两个,滋味很鲜美。里头的高汤是用野鸡、山猪肉等熬出来的,喝下去似暖了脾胃。
她却在这一刻,不经然间想起。去年元春,静安公主出生。
也不知道这个幼小的女孩, 被洛微言照顾得怎样……今日是万家佳节, 却也是她的生辰。
念头转了转也就放下, 越荷没有守岁, 倦了累了便让宫人帮她擦擦身子, 合衣睡去了。却不知江承光晚些时候特地来了一遭, 灯下描摹她的容颜。
如此美丽,却让他觉得无比亲切。
……
越荷过了十五, 才被允准下地。又将养了一个多月, 才能出宫门了。
聂轲此时已迁去玉河宫中, 她长日以来只和薛贵姬作伴。
越荷心中始终惦念南宫一行,她这人执念并不多么浓烈,可是冥冥中好似有种念头——
要她一定要去见金羽一面, 亲口问问为什么。
在皇帝抱起摇摇晃晃练走路的喜鹊儿时,越荷又提了一次,得到允准。
于是她次日,便往南宫一行。
正是冬春交界。
宫里残存的积雪在化开,因宫人们打扫勤快,地上倒没什么污水。只是景色未免单调。
唯有几株寒梅,吐着幽香。
越荷腿脚的新皮肉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只是颜色更淡更粉,也更怕痒。
江承光伴她睡时,偶尔会故意往那里吹气,逗她直笑。
如今也不许她多走路,特意派了轿辇相随。
但是到了南宫地界,越荷仍是下辇步行。宫人为她披上一件鹅黄锦绣团花的斗篷。
她踏着软底鞋,由人引着进了南宫。先在盛幽欢的院子外略停一停,由姚黄进去交涉。
后者没多久便出来,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仍有戒心、不愿配合。
这本是该想到的事,今日的时间也不能全在这上头。
越荷便点了头,去见金羽。
她不知道昨日夜里,江承光辗转反侧许久,仍是命人去告诫了金羽一番,许她说什么,不许她说什么。
越荷在门口道:“都在外面等着罢。”
随后,她独自走了进去。
……
金羽坐在桌边,不在写字,却拿了一本书在看。
她听到门响,便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涌入的光使金羽的眼睛眯了一眯。
同时,她也看清楚了越荷的脸。
“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让你来见我。”这是金羽对越荷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表情很古怪,介于困惑和切齿之间。
进来前,外间的宫人警告过,金羽如今情绪很不稳定,今日算是比较好的了。圣上派了人在暗中看着,不会让她伤到理妃,但娘娘自己也需小心。
金羽喃喃道:“……究竟什么意思?什么章程?他就不怕我让你知道?”
她自顾自低语,似乎又陷入沉思中。
越荷却只是望着她:金羽的肚子挺高了,如今是真正的七个多月。
她怀的是双胎,本就比旁人吃力。纵然近来一直在补营养,但是先前亏了底子,又心绪郁结,看着脸还是消瘦了。但改变更明显的是她脸上的神情。
金羽从前总是有种神采飞扬的得意。
哪怕学会了谨小慎微,她骨缝里也散发着那股生气。只是后来生气渐渐被腐气给压倒。如今不知为何,她的神采好似又猛烈地回来了,看着几乎让人害怕。
可越荷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那肚子高高挺,瞧起来便让人心惊。
越荷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是不知为何。
在这刻,看到金羽格外鼓出的肚子,越荷脱口而出:“你就不担心你的孩子?”
“什么?”金羽疑惑地看她,似是根本不明白这个问题,“你说什么?”
“我说,”越荷整理思路,“你做出这样的事,纵然不顾惜自己,难道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孩子么?你没想过他们会因你受圣上厌弃,落入什么境地,没想过——”
“便是不管他们又怎样!”
金羽竟然被激怒了。她胸口起伏,昂然冷笑。
“理妃,你当真可笑。满嘴仁义道德,可是两个没出世的胚胎是人,莫非我金羽便不是人么?”
姣好的眉目扭曲了一瞬:“我没想要他们!凭什么要我为他们束手束脚、奉献牺牲?”
越荷被她这与众不同的思路震了一震:“是你带他们来这世上……”
“我说了,不是我自己选的!”金羽咆哮,“就算以前是,怀上他们的时候也不是,我没想要生!我知道你听不懂的,你们根本不会考虑有其他的选择,对吗?”
她忽然举起一盏茶,重重砸在地上。
“我杀了宁妃之子,她便疯了一样要咬死我,至今仍在设法使力。理妃,你也如此,倘若有人害了你的孩子,你恐怕也要不惜代价去复仇的。”
“为了什么呢?也许为了权势,孩子就是宁妃的命。”
“她是生不成了,没有亲生孩子她便永远缺这一份底气。你呢?”
“咱们不是一起入宫,但也认识这么多年,我素来知道你有些清高,对么?”
“那你爱你的孩子,是因为爱皇帝么?”她逼问。
“不。”越荷道,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果断,“无论圣上如何,那终竟是我的孩子。我会爱我的孩子,与我的丈夫无关。”她在自己的回答里,隐隐地察觉了危险。
越荷的心有些颤抖。
金羽的选项,使她回到了上一世的最末,流产那刻。
细细想来,她的今生,何尝不是为了那个夭折的孩儿而入宫复仇?
心中忽然爬上一阵异样,仿佛,并不应该如此。
金羽已继续说下去:“是啊,是啊,那你是第三种了,你是天生的母爱。可是——”她目光一冷,“难道女人天生就要做母亲吗?女人就非要有母性么?”
难道不是如此么?她爱前世那个孩子,爱喜鹊儿,的确发乎内心……
金羽嗤笑:“你定然觉得我奇怪,觉得我是个怪物。可我也是女人,我就没有母性。所谓的‘女人都有母性’,不过是没有母性的被称作了怪物,不被看做正常女人。”
“可我想通了,我就要说。生命最后时刻,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一点不想要这两个小崽子,也没心思为他们考虑。你们谁也别想着用这两个小崽子的前程来威胁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
金羽是完全放开了。她从前很在意才女包袱,在意自己的形象。
可是如今,困居南宫,甚至她自己已多次有死志……
难得来一个人,难道还不许她痛痛快快说些心里话么?
甚至她觉得,或许这个时候的自己,才是真正想明白了一些事。
越荷的确被她的话语吓到了。
但她为此掀起的惊涛骇浪,并不愿让别人看见。她把那些种子埋藏到心底。
越荷天性自有一份豁达包容,前世以女子之身随侍战场,不是没有受过议论,也并非没有抗争过。
所以她诧异一瞬,安静地说:“若你觉得能过得好,不喜欢小孩子也无所谓。”
“只不过,宫里人人都想活好。你既没避孕,对孩子的到来,总有些责任的。如你所言,你也要自己的选择权……对,这是我从前没考虑过的。”
她道:“但孩子既然在你肚子里,不可能拿掉……你这样怨憎心态,到头伤的是自身。”
但她劝人,关心也是真诚的,是贴近她这个人。这是天赋还是本能?
金羽又在用刚进门时那种诧异的目光打量她了。
“怪不得。”良久,她道,“怪不得,你能做女主角。你是比旁人通情达理些。”
“什么女主角?”越荷问。
金羽却不说话了。
她的肚子被踢了两下,这是近来让她烦恼又不得不忍受的。
越荷的话在平时或许有道理,但现在她已经没有那么顾惜自身了。或者说,金羽没有那样强烈的自决的勇气,但她其实盼望着,有人能够帮助她达成。
无论是皇帝还是这两个孩子。
她希望自己死在生育中,希望自己能回到现代,近来她常常在心里祈祷。
金羽心想:其实……我对她说我是女人,但我仍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子。
若在现代,我是不会有生孩子的问题的。
她这么想着,便又出了神。
“我知道我坏。”她喃喃道,“可是,难道不是世道逼我如此么?你觉得世道寻常,是你没见过,我那里的景象……是了,你想不通我为何害你。”
她脸上放出些光芒:“只是因为我的家太好,而我太想回家了。”
越荷不明白这些话有何联系,她觉得金羽有些疯了。
就着话头问道:“你是觉得杀了我,你便能被镇国公府接回去了么?”
“镇国公府?”金羽却轻蔑一笑,“那才不是我的家。”
“理妃,你既然能见我,看来圣上的确有想头,无论是在乎你还是想让自己冷静。那么我不妨直言了。你知道一个人么?一个被圣上藏在心里,百转千回惦念了数年的人?”
越荷默然片刻:“你是说苏贵妃么?”
“呵!苏合真?”金羽笑,“如何在这时候犯糊涂?还是你不敢承认?”
“什么?”越荷的心跳,不觉加快。
“承认你就是个替身。”金羽侧过头,望着窗外的梅花,“你应该猜到了罢,圣上的真心所爱只有一人,便是故去的贤德贵妃李月河。”
“那苏合真又算什么?和洛微言一样,圣上对着缅怀贵妃罢了。”
“轰”的一声,越荷脑子彻底炸开了。
她本能反驳:“这不可能!”
重生以来,不是没有隐隐约约的猜想,不是没有听到的只言片语作旁证。但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些话被明明白白扔到她面前,以这般言之凿凿的方式。
“怎么不可能?”金羽说,“李月河,才是圣上的白月光。”
她又听不懂“白月光”是什么了。
江承光分明逼她改名“李云河”,为何如今人人提起来都是……
而金羽已然说道:
“重华宫的火亦是我放的,我心里清楚。那里至今还有圣上的暗卫在守着。一座封掉的宫室,里面早就不住人了,守着的是什么念想,理妃不明白吗?”
“凤仪宫都没有这个待遇,偏偏重华宫有。”
“理妃为何得了这个封号,为何又被始终冠着。难道不是因为,圣上并不希望你姓越名荷,而是希望你姓李,换作李月河么!圣上是希望李月河活过来找他!”
“洛微言忌惮你,也正是因为你像她到了如此地步。居然不仅是圣上,连李玉河都对你很好,她一直想知道,你哪来的这份本事,又用了什么手段。”
“这样下去,洛微言担心圣上终会对你移情彻底,所以才……”
“你难道不是因为害怕失去圣上的爱,才去追查贤德贵妃旧事的么?”
“……”
一桩桩,一件件,她历数而来,尽皆投掷到越荷跟前。
越荷已然无法回避,这个重生以来时不时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江承光……真的喜欢李月河吗?
她不敢用爱那个词,太重了,也太不实际。可是,仅仅是喜欢,都让她感到茫然。是真的么?那些过往里,也有过喜欢的影子。但是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