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惨烈,今生的姿态,种种交织于心底。
越荷一时竟然失语。她大口喘气,将那些汹涌袭来的情绪压下。
或许江承光真的在怀念李月河,她如今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纵然对此再是觉得复杂,她知道自己也无法逃了。
至少,金羽不知道,越荷便是李月河,现在除了傅北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越荷按住狂跳的心脏,又渐渐回过神来。
她发现金羽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她:“受刺激了?可别崩溃呀,想想你的孩子啊。”
原封不动,回敬给她。越荷对此只能苦笑。
分明,金羽是要置她于死地的仇人。
但是或许因为见证了对方这些年的转变,或许因为心中强烈的震动疑惑,又或许因为知道江承光留着对方确有要事……越荷此时,却缺乏冲上去撕碎对方的情绪。
她只是翻来覆去地想:若金羽所言为真,那么自己这一生,所为何来?
或者说,若江承光真的喜爱李月河,那么前世的苦痛又算什么?
这是足以撕碎她生活的巨大痛苦。而金羽仍望着她。
她是疯的,可她脸上似乎又有一种精精神神的自由,让人那样羡慕。
“你看起来好像不算伤心。”她总结,“对嘛,像我一样,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多好。多想想自己,别的人,哪怕孩子,本质上都是外人。”
“我也不曾厌恶你,可是为着回家,我还是打算杀你,并动手了。”
她见越荷要张嘴,又道:“至于为何杀了你便能回家,你就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皇帝特意让人叮嘱,不许我告诉你。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事,那是我的猜想,未必是真。”
“有江承光一个人为此辗转反侧、夜里惊惧,就足够了。想想就痛快。”
对着这样一个破罐子破摔,又很有一套自己逻辑的人,似乎说什么也是无用。
但越荷在临走前,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从刚入宫时,走到现在这样。自己的性子亦损毁了,便从不后悔么?”
“损毁么?”金羽不以为意,“你觉得我为了活着,去伤害他人,失去好的品行,是不值得。可是我却以为,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不是……”越荷闭目,“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便是为了活着,有些事也难以理所当然。我不信真有人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会觉得高兴快活。”
“就比如,无论你为了什么缘故要杀我,你分明可以选择别的办法,却连着聂轲与幼玉一起陷害,你便不觉得不该么?”
幼玉,尚是个孩子。
“不觉得。”金羽冷冷道,口气又转为轻描淡写,“我这人从不后悔。”
“若说我在这后宫之中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八个字——”
她红唇一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越荷本欲走了,听到这话,却忽然顿住脚步。
她的目光,终于也带上了怜悯:
“你之前说你不通书,果然如此。金羽,这句话,你解错了。”
“什么?”金羽久已沉寂的心,忽然在这一刻,近乎直觉地不安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戳刺。她有些茫然,有些恐惧地问:“你说什么?”
她见到理妃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出自《孟子·尽心上》。它第三个字并不念第四声,而是念第二声,意为约束。”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如果不约束自己,便会天诛地灭。”
金羽解错了这句话,如同解错了她的人生。
她不是没有选择的。又或者说,人性中的善良本是一种变通的本能,在如何惨烈的处境里,都能尽力地开出花来。而金羽解错了这句话,也过早地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希望。
她选择了随波逐流,选择了主动杀死自己的善良,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名义。
自由自私便成了一个笑话,她自己活成了笑话。
到头来,居然是错的,哈、哈、哈!
金羽眼前一阵阵晕眩。
她看着越荷的身影推门而出,逐渐不见。
肚子仿佛又被踢蹬了两下,她恍恍惚惚地低下头,心中想起的,竟然是:冯韫玉,她死前,肚子也是鼓得这么高罢……
金羽口中,蓦然间爆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似乎有人冲来了,是那负责看她的暗卫。金羽却不管不顾,她只是站起身来,尽兴地狂笑着。人不为己,人不为己,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都是自己酿成的苦果啊……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自己进宫的那日。
满心畏惧,带着小心翼翼的打探,和被皇帝看中的欣喜。
婉声应答:“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实则那时的她,是有过荣华富贵、帝王所爱之梦的。
可是……
“若得山花,若得山花。”金羽喃喃念道。
越荷走出很远,仍听到身后传来金羽不成调子的歌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
……
越荷披着鹅黄斗篷,越走越快。
她侧过头,望向重华宫的方向——那里已在重建了,宫人的手脚很快,如今远远,能见着个样子。西沉的落日被隐了一半在其后,重华宫看上去披沐于万丈金光。
有人所求为尊荣,有人所求为情意,有人所求为执念。
那后宫中人人都想坐上的那把椅子,所谓的凤座,上头究竟是怎样的风光?
她见过汲汲营营的宫妃,也任由自己蹉跎了将近两辈子。
倘若自己无力去探究江承光晦涩的心意,那么,拿起能够握住的力量,保护身边的人,永远不要落入金羽那般,被自身和世界一同逼着堕落的境地……
纵然皇帝私下对玉河和缓了些,但李贵妃的失势依旧明显。
越荷知道,她该下定决心了。
她想要摆脱前世无力而死的命运,想要护住自己的孩子和妹妹,想要让洛微言的美梦成空……而这一切的一切,她所渴望的力量,要从何处取来。
越荷望着重华宫的方向,脸色严峻起来。
她不再说话了。
……
两个月后,金羽难产血崩,诞下一对姐弟而死。
越荷听到消息时,正在庭前描画牡丹。
传话的宫人说,皇帝命人极力挽救,甚至保大不保小,但依然没能留住金羽的性命。
她终于撒手,离开了这个互相厌恶、折磨她已久的世界。
金羽生下的那对姐弟,皇子是个死胎。公主虽活了,也瘦得小猫一般。
越荷默然片刻,为当初相识一场,也为这些日子以来,因金羽之言想到的许多。不久前,她已从盛幽欢口中得知了想要的消息,证实了许多金羽说过的话。
越荷撂下画笔,正要开口。
忽然门口又有动静,姚黄脚步匆匆走来,脸上隐约有激动之色。
她来到越荷身边,语气带颤:“娘娘,确定了!”
越荷神色一变。她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洛微言谋害李月河的证据,终于是找到了。
第156章 合真番外(上) 那么就请圣上一直爱月……
“什么时辰了?”合真问。
“亥时。”宫人答。
这是景宣七年的一个冬夜, 大公主倚在母妃身边读书倦睡了,合真却默默出神许久。
她此时已经十分苍白病弱,但还不像几年后那般完全起不了身。
苏合真拥被而坐, 手捧暖炉。
良久, 她忽然问道:“你说……连玉河都开始喜欢她了。”
“玉河虽然率真,却最是灵敏。按理说,她不可能喜欢一个顶着姐姐名字的人。除非——”
一豆烛火飘摇, 苏合真就如一片纸,苍白而单薄。
她喃喃道:“会不会, 真的是月姐姐回来了呢。”
宫人没有回答,合真也并不指望得到她的答案。
她慢慢地躺在干花枕上,玉簪花的香气养神。但苏合真这夜,却做了许多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
她姓苏,名合真, 是左相苏修古的独女。
家中遍值玉簪无数, 据说是她生母所爱。母亲因生她落下病根, 不到两年便病故。年幼的合真每每努力回忆母亲的模样, 心头闪过的, 却总是成国公夫人。
李夫人极大地代替了她母亲的角色, 给予合真慰藉。
而李月河就像是她的姐姐。
这个姐姐勇敢明亮,做孩子时便有一股执拗气。她不大懂得如何婉转地传达意图, 却天然能够关怀别人, 能够将自己胸怀里的快活与坦荡, 泼洒出来分享。
母亲死后,合真的父亲便未再娶。她在家里是由两个姨娘照看。
当时父亲还和成国公交好,而合真也常常往李家去。
那个家是多么好啊, 远胜过她自己的角落。李伯欣豪迈洒脱,李夫人明理慈爱,李月河爱说爱笑,便是小小的玉河都会追在后面,拉着她的裙摆叫“合真姐姐”。
当时傅北也是来到成国公府不久,还放不太开,总是自己读书。
李月河看不得他拘谨,时常热心地要拉几个人一起玩。但她瞧不出来,傅北与合真虽都文雅谦和,实则并不大喜欢对方,只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相处。
太过相似的人,是难以接近的。
合真年少时,和李月河一起读书。
她还记得那天,李月河从小厨房里拿了一碗晾凉的银耳绿豆羹,于树下的光影间细细搅动。苏合真翻过诗集的新一页念诵,却不觉怔住。
李月河便凑过来,她读了出声:
“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合真心中茫然,李月河却拍手笑了:
“这诗写的是玉簪花,一定是你的名字!原来苏叔是这个意思。”
是如此么?合真怔住。她当时也有七八岁了,已经学文几年。
父亲教她读书,平时却待她只是客气疏远,也从不曾说过她名字的含义。
原来……是母亲最爱的玉簪花。
那日回去后,合真思来想去,鼓起勇气问了父亲:“您……是悦慕我娘么?”
苏相只是看着,愈发亭亭的女儿,叹息不语。
他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可苏相一生没有再娶,直到合真做了太子侧妃,直到他唯一的女儿死去,也没有。
或许是因为父母的收场,苏合真始终觉得,在这世上应有矢志不渝的情感,但那也是独付给一人的。而且……十分少见。
少见到,既然她身边的人拥有了,她自己便不再盼望拥有。
嫁给谁都好,平平顺顺过一生。若能嫁给月河姐姐夫君的兄弟,与她作伴,那就更好。
但是,才将及笄的李月河被定给了太子,做侧妃。
苏合真心里为她的月姐姐委屈不平,她以为月姐姐该嫁给更好的郎君,做独一无二的娘子,过快快活活的一生。但月姐姐倒没什么委屈的。
“我嫁就是了。”李月河当时笑着说,“左不过是侍奉太子,我爹叫我要忠诚于他……”
饶是满腹愁肠,苏合真也被李月河逗笑了。
这哪里是要找夫君,分明是要效忠呢?月姐姐情窍未开,便也不会伤心,是好事。
更何况,在不久之后,苏合真得知,自己同样被大定帝定给了太子。
那日,父亲流露出了尤为激烈悔恨的情绪。
他不愿意女儿去做人家的侧妃,不愿意合真低着头过一辈子。
“爹,女儿不怕。”合真说,“我嫁。”
她是真的不觉畏惧,有父亲在,太子不可能薄待她。
合真本就于情爱并无执念,此后能和李月河做一辈子的姐妹相伴,也很好了。
但是这一刻的满怀憧憬,在将来却尽数破碎。
……
苏修古愁了几夜,终于也对女儿道:
“真儿,有爹在,太子殿下不能轻视你。只是你记住,旁的都可以,最要紧的错误不能犯。你做了太子的嫔妃,就得忠诚于他。”
“江承光是太子,身系社稷重任。无论何时,都比你们重要,晓得么?”
忠诚。合真想,怎么父亲也叮嘱这个?
难道她还能背弃太子,做出什么事么?难道她还能和其它皇子串通?或者让太子给自己挡刀?
苏合真笑了:“好,女儿一定做到。”
她没想到,这会成为她悔恨的根源。
……
苏合真入府后,与李月河有段快活的日子。
太子妃是个脾性温和的女人,虽然也有心机手腕,晓得她们身份贵重,平日里总是客客气气。苏合真度过了从女孩到女子的那关,也并不觉得自己发生了何等变化。
太子尊重她,但并不喜欢她,合真知道。
她不在乎。
像太子这样严厉要求自己的人,是不敢陷入任何感情的。
他只会对着数倍弱于自己的女子放纵一时,看似宠爱,实则随时可以撂下。
那个被他从曹州带回来的云姓女子,便是最好的例证。
李月河受大定帝点名,要随侍太子出征。这便是苏合真嫁给太子后最不顺心的日子了。她一个人在太子府中读书、做针线活儿,觉得日子从未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