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为阴, 本无不好, 偏偏这位公主, 一出生便抢了胞弟的生机而活。
——皇子在母腹太久,是窒息而死。
无论怎样,这消息都使人蒙上了一层阴霾。
更何况, 皇帝的心意便决定了许多嫔妃的行事:江承光是颇为厌恶这等凶兆的。
而此次的流言也是有根有据,据说,前朝宫廷内便有一位公主,也是龙死凤生而诞。
当时便有钦天监说了不吉,被罢官。数年内,又有无数高人指认公主灾星。
那公主乃是宠妃所生,最后也不得不在一场百年难见的雪灾后,自缢而亡。
何况景宣朝这两年,朝上和边疆本也不算稳定。后宫虽在掌控之中,也着实出了几件烦心事。
不知道,江承光会如何对待这位四公主。
而如今,随着青云观的却尘真人被请入宫,妃嫔们也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打算。
她们纷纷来到建章宫外,等着最新的消息。
……
却尘真人乃青云观的高辈长老。
其为前一代青云观观主了心真人的关门弟子,虽然名声不如师父显著,但多年修道,亦然不俗。
了心真人曾为大定皇帝算过三卦,外人不知,但如太子、成国公等人心知肚明。
那三卦皆准,且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过后,了心真人便不曾下山。夏朝建立后,也予青云观极荣。
大定皇帝病逝前夕,了心真人羽化而去,只留下一名弟子,说是“可堪传道之人”,便是却尘了。这些年来,却尘虽不如了心神异,却也是道家高人。
皇帝只是试着派人一请,想得到几句回复,不料却尘真人却随着来了。
却尘这些年几乎从未下过山。
这是妃嫔们躁动的原因,她们不知道,四公主身上有什么离奇之处,值得却尘真人下山。她们更加盼着的,是真人能看自己一眼,给个批命或指点。
毕竟,这是真正有道行的真人!
而此时的建章宫内。
“圣人必然疑问,贫道如何下了山。”
却尘开门见山,却是石破天惊之语:
“只因贫道恩师仙去之前,曾留下箴言,正是关于这位公主的。贫道遵从师命,今日特来转达:公主之母,本非此世之人,为仙客偶至。”
“如今,仙客行迹败露,已羽化而去,公主却承受生母气机,与此世有相冲抵触。”
“故而,四公主绝不能留在宫中养育。否则恐于圣人有害,于国朝有害。”
江承光先是面露愕然,旋即猛追问道:“那么金氏所言,果然为真?!”
“真人的意思,是公主与那异世有缘,会否……”
“天机,不可泄露。”
……
却尘真人被留在了宫中曲台暂住。
妃嫔们均未见到他,但这日过后,便有一则消息,在宫内传开——
四公主命格有异,不能留在宫中。
却尘真人所言是,为求化解,需择一侍奉过圣驾、身染龙气、未有存活的亲子亲女的,属羊、兔或龙的嫔妃,伴在四公主身边照料,这样便是替为父的圣上担了承负。
且这一照料,并非三五年可化解,而是就此离宫,不许留在京中,要在各地走动。
至少,也要等到公主及笄,方可返回。而此后,也不能在侍驾了。
听起来虽然荒谬,却传得有鼻子有眼。再者说,特异命格之人陪伴化解,也是传说故事里常有的。
妃嫔们听了多次,不觉有些相信,都暗自拿着条件在宫里比对起来。
这一对比,符合条件的,竟还不少。
苏合真、贺秋君、顾盼、楚怀兰、聂轲……
赫然有好些嫔妃的名字在列!
符合的,自然忧心忡忡,生怕就此被逐了出宫去。不符合的,心思也浮动了起来。
在鬼神之事上,江承光素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能不能,借此逐走一位敌人呢?
一时间,宫里又隐隐有些暗潮涌动。
合真体弱,定然无法照料。楚怀兰等同被禁,也不可能。顾盼么……
她近来,倒是有些复宠的迹象。
先前陶屿诗宴,顾盼那番行迹外露的表白,越荷原以为是宁妃教她,后来才渐渐得知,当时宁妃只是派人旁敲侧击,挑动了下顾盼的心思。
未料顾盼失宠这些时日,本就悔恨了,受人一挑动,立即下定决心,还有些用力过猛。
加上后面金羽又出了事,顾盼的表白,并没被江承光放在心上。
越荷隐约知道,后来宁妃又亲自去见了顾盼一次,似乎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真诚之话,惹得顾盼感动不已,就此亲近了她。
此后,有宁妃为她筹谋,顾盼也渐渐复了些宠爱。
这样的情况下,顾盼自然是不愿意离宫的了,何况她还是故太后的侄女呢!
于是,目光都来到了贺秋君与聂轲身上。
……
越荷得到消息后,便立即去扶风阁见了聂轲。
旁人如何议论,视之为苦差。越荷听了,心中却有一种隐隐的震动。
她来不及多思,便去寻了聂轲,想要知道她的想法。而在闲聊了几句,让人抱走幼玉之后——
聂轲道:“我想走,越荷。我想要离开这里。”
哪里还需要更多的话?她的眼中已经明明白白,毫不掩饰着。
那是对宫外,对自由的向往。
哪怕身陷尘网多年,一朝窥见光明,她仍然愿竭尽全力,奋力一争。
越荷心中的石头竟落了地:或许她早便知道了聂轲的选择。
聂轲仍道:“实在对不起,半途将你、将幼玉撂开,我怕是无法践诺做她的剑术师父了。但……”聂轲语气尤为坚决。
“我无法欺骗你们,更无法欺骗自己。”
“从听到消息、得知有这么个机会的第一刻,我便在想了。我想要离开,我不愿留在这宫廷里。”
“我知道这事为难了你,符合条件的嫔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未必能轮到我的头上。我半途弃你而去,也无法请你帮我出力——”
“不。”越荷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为你促成此事。”
胸口似堵了一团棉花,又吸饱了泪水,酸酸涨涨。
越荷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仿佛见到了明亮的天光,涌在聂轲的身上。
“我一定让你达成心愿。”
聂轲的火海相护之情,她已然能报了。
……
而等到越荷离开之后,聂轲从激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
她忽然想:越荷如此帮她,甚至当年,越荷也几乎没问过她愿意付出什么,就敢于去帮助,在所有人眼里必然永困道观、了此残生的金素……
是不是因为,那也是越荷的心愿?
她也想要离开,也想要出去。但是自己已然不能了。
于是,尽力去成全别人。
聂轲忽然想起,越荷与她一般,也是属羊的。原本,越荷此番也有资格。
可是,她已诞育了喜鹊儿,便是有心,也再不能提的了。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感伤。
聂轲心道:若自己果真能出宫……那么以后,虽一时不能虚言承诺,但她也定会回报越荷的。
……
越荷在归宫的路上,心中反复想着。
聂轲生怕自己不能得选,是因有贺芳仪和另外几人同样符合。
便是旁人未必像她一样盼着出宫,可是后宫之事何其复杂,轻易便会卷入妃子间的倾轧。
——要铲除对手,赶走敌人,这同样是大好机会。
但是,越荷心里却知道,其余几人尚可斟酌,贺芳仪却是绝对不符合条件的。
因为,贺芳仪有她的亲生皇子,并且正在世上。
……
四公主的名字已然定了,叫做梓客。
宫中这一辈的女孩子们,都在宝盖头中择字。大公主是“安”,二公主是“宪”,三公主是“守”,如今四公主得了一个“客”字,据说也是却尘真人所占。
真人说,公主来世间本是一遭为客,不可与君父相亲相近。
江承光便依从了他,如此为四公主起名,又定了封号是“华亭”。
华亭公主究竟由哪位侍奉过皇帝的妃子带出宫照料,宫里近来议论纷纷。
因江承光多少觉得有些不祥不妥,消息按在了后宫,没有往前朝传。
也有人提出,既然只要求身染龙气,那么未必要嫔妃,寻个稳妥宫女幸一回,封个位份也可。
皇帝去问却尘,却尘只是微笑不语。
这应是最稳妥的法子了,支持这办法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无他,妃子出宫,实在太过荒唐了!
还不如,派个稳重的年长宫女照料,也是忠仆。
这样,聂轲便愈发担心,不能遂意。
她如今很有些患得患失,看见希望却不能稳稳抓住,实在折磨人。
越荷试探过江承光的口风,发觉皇帝也是倾向于粉饰颜面,派宫女或低位嫔妃去照料,心里亦然焦急。
她左思右想,别的法子都不一定能成。
遂大着胆子,去了却尘真人的居所之外。
……
却尘真人居于宫中曲台。
这亦是傅北在宫里的住所。外间有些花木,意境深远。
却尘真人虽喜静修,来宫中却是为了先师吩咐,故而这些时日,他也会在曲台附近走动。自然有不少妃嫔想要凑上去的,能得高人一两句指点也好。
但却尘真人,却始终闭口不言。
越荷这日去见,原未盼着能得到什么帮助指导。
只是她想着,却尘真人虽是高人,进宫办事,总不至于遮遮掩掩。若有机会当面直言一问,究竟要怎么样的女子才可以,那便好为聂轲考量筹谋了。
越荷没有料到的是,她会在曲台附近直接遇见却尘。
那却尘见了她便欣然道:“李娘娘,素来可好啊?”
……
李月河,是见过却尘一面的。
那还是大定朝的时候,李月河与江承光随着大定皇帝,又去拜青云观。
了心真人素来只与大定帝私下谈,太子和太子妃便在外等候。
不多时,真人带着徒弟,飘然而至。
那徒弟正是却尘,其时为一青年,眉目清秀。
众人皆是便服而来,他却微微低头,向二人称道:“殿下,李娘娘。”
随即走了。
越荷被他这一唤,忽然牵出遥远的记忆。
定了定神,她如今是理妃,称一声“理娘娘”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以却尘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如何会称这样亲密尊敬?
先前他对着玉河都只是微微点头。
越荷心中正乱,却尘已然道:“娘娘来意,贫道已尽然知晓。”
心中一突,忙问:“那么聂婕妤——”
“娘娘身牵天机,是吉祥之人。”却尘面上蒙了淡淡悲悯,“虽于自身,往往难以得偿所愿。但娘娘真心想要帮助的旁人,却是能够如愿以偿的。”
“聂女生辰年月俱是合适,又曾拼死护过二公主,本有福运在身。”
“贫道明日便会禀报圣人,诸女之中,以聂女最为合适,别无他人。”
越荷听了他一番话,不及细思,只牢牢记在心里。
连忙道:“多谢真人,越荷铭记于心。”
却尘叹息一声:“聂女与宫中虽有缘分,缘尽则可散,自陪公主去还尘缘。但依贫道看,娘娘心中之愿,恐怕终难得偿的。宜早放下,早悟兰因……”
罢了,不等越荷再答,便去了。
越荷久久在原地,心中忽有感伤无极,却不知为谁。
无论怎样,聂轲,终是能出去了。
……
却尘既然给了话,次日果然禀报皇帝。
而皇帝深思熟虑久,也觉得此事非聂轲不可。江承光一旦下定决心,事情便推动得飞快。
四月下旬的一日,聂轲被晋为英贵嫔。
同天,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四公主梓客,离开了皇宫。
明日,聂轲会去傅北府上,见一面金素。随后,她将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四公主,在几个护卫宫女的帮助下,四海为家,颠沛流离。
不可派三人以上跟随,这同样是却尘给的批命。
这倒是让有一身武艺的聂轲,格外脱颖而出。
在离宫前的那日,聂轲与这些年来宫中结识的好友告别。
幼玉还小,却已知道抱着聂轲哭,喊着不要走,不是要做幼玉的师父吗,怎么跑去照看四妹妹了呢。玉河也偷偷擦眼泪。
她说,怎么要这么急,怎么不能多准备几日。
越荷却打从心眼里,为聂轲感到高兴。
聂轲同玉河说:“以前你戏言,我能得个公主徒弟,我还不信,如今果成真了。”
她洒脱一笑:“在外奔波,公主自然不能太过柔弱。我已想好了,既然要在外十年,便带她先将塞外转一圈,再到北方,最后照却尘真人所言,定居江南。”
聂轲是淮阴人,江南,正是她的故乡。
“也不知却尘真人怎么回事,这么多琐碎的要求,却如此合心意。”
聂轲笑着,却在望向越荷时,略略盈了泪水:
“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他……更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越荷擦泪笑道:
“今儿是好日子,该高兴才是。以后,咱们恐怕不能见面了,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公主,这便是最好的报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