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轲道:“不够。”仍逼着她说,否则便不肯走。
越荷想了半日,终于得了三桩。
她避开玉河,与聂轲私下交代。
“并非强求你为,而是我心中所愿。既然你出宫,我便托付你一回,将来若遇时机,可寻机为之,但绝不要为此陷入麻烦。”越荷低声道。
“第一件事,圣上允你带一个宫女,我盼你带桑葚走。”
聂轲一怔,越荷已道:“桑葚那里,我自会劝说,她定然听你的话……”
这是她反复考虑后的选择。
桑葚如此忠心孤勇,为的却是先前的越荷。
她在火海里也伤了身体,此后在宫中难免艰难,难免遭人嘲笑嫌弃。越荷自然能护她,但她并不希望桑葚这样过一生。她既然做了主人,便要对这个小姑娘负责。
“请你带她走,我会好好劝她。她是江南人,为人也细心勤快,围猎时我教过她骑马……”
“好!”聂轲连忙答应,“我稍后便同赵内监说,带桑葚走。”
越荷想,自己并非桑葚真正的小姐,那么能还给她的唯有自由。
桑葚或许起头不能理解,但宫外的日子久了,定不会想回来的。
“那就要求你后两件事了。”越荷眼中,带了些泪意,“这两件事都有些为难,而且说出来也古怪,所以要避人。我还是那句话,若遇到了,便帮一把,且不要累及自身。”
聂轲道:“你尽管说。”她已然决定,无论多么艰难,必然要为越荷达成。
越荷遂吸了一口气,哽咽道:“第二桩,玉河的家人……与我有些恩典牵连。”
她说:“尤其是成国公夫妇。”
“世事难料,朝堂上更是波云诡谲,无法预料明日。万一将来能有你帮得上忙的,请你搭把手,替我照看或问候一声也好。”
“我欠他们良多,难以偿还。届时,却不要提我的名字。”
聂轲愕然:“成国公武官之首,我如何照应得上?”但她仍是答应。
“那么最后一件事呢?”
“最后一件事……”越荷咬牙,“金素的丈夫,傅北。”
“他曾是我的未婚夫,为人也很好。”她道,“我对他绝无男女之情,但傅北的处境实为艰难……与上一桩同样,若真的,遇到了那个时机,你恰好有能力。”
“请给他搭一把手,帮他一回罢。”
三件事情,聂轲全部答应。
她没有追问越荷原因,越荷也没有提。前世羁绊,今生责任,本也难以统一。“越荷”对于前陈,该负的责任她会负起来。
但前世的父母、傅北,却是她永恒的挂念。
如今朝上风向多变,聂轲在外,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越荷亦只是心中挂念,提上一提。
盼着将来,万一能有一二分照顾帮扶到父母、傅北,她也心满意足了。
越荷劝住了满心不解、哭泣拜别她的桑葚,送她和聂轲离宫。
仍是四月天,微风暖阳,青草翻浪。
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聂轲同玉河、幼玉告别,又与她紧握了一回手,方才忍泪而去。
她虽也哭过,脸上却满是明快与对未来的向往。
聂轲在宫里已许久没有这样的神情了。
她一身红衣,仍如来时,于皇宫之外,翻身上马。只背了轻巧的包袱。
桑葚和两个侍卫随行。四公主正在桑葚怀里,被她含泪哄得乖乖睡了。
聂轲回首,高喊一声:“我走啦!”
越荷在宫墙上,远远望着她红衣策马的背影,姚黄陪在身边。
她忽然忍不住,问道:“你说,我与聂轲,还能有再见之日吗?”
姚黄没有回答。
只有风,把聂轲的声音遥遥传来:
“你们……都要……好好的……来找我……记得写信……”
第159章 贤德死因 李月河,死于整个后宫的联手……
聂轲走了, 带着金羽拼死生下的孩子。
从此,她便是山高水阔,永远走出了这片四四方方的天地。
越荷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 总是常常想起聂轲, 想起四公主,甚至是想起金羽。在她们的最后一面里,金羽的激烈、怨愤, 显然并不珍惜孩子。
但她最终因诞下双胎而死。
越荷心里觉得,与其说是金羽临到死了, 终于牺牲奉献一回。
倒不如说,借着孩子的出生,断送自己的荒唐半生,才更加符合金羽的本意。
聂轲出宫前,也曾在她们的陪伴下,试着亲近四公主。
她与金羽不合, 但四公主却有灵性一般, 十分亲近聂轲。金素金羽本是同胞姐妹, 生得一模一样。聂轲久而久之, 便从四公主脸上看出挚友的神态, 愈发喜欢。
越荷送别她们后, 怅然了许久。
但回到永乐宫内,她的神情即刻肃然起来——
聂轲有她的未来, 而越荷也有自己的战场。
洛微言谋害李月河的仇, 该算算了。
……
在与金羽最后一次见面后, 越荷并非什么都没有做。
比如,已居妃位的她,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南宫相应事宜。哪怕金羽那边被江承光派人看守, 后来再也见不到。但病愈后的前敏贵嫔——盛幽欢,却终于是开了口。
盛幽欢是个清傲女子,被废入南宫后,防备心更是深重。
但兴许是越荷所求之事打动了她。
在一个月前,盛幽欢终于开了口。
“你要问景宣六年之事?”当时她眉目轻抬,“无非是为了贤德贵妃之死。”
纵然早有所料,真正听到盛幽欢确认,仍使越荷心中一跳。
盛幽欢道:“贤德贵妃身死之时,圣上正在我的宫里。听闻消息,脸色便如死了一般。他呆站了片刻,忽然叫出一声‘不可能!’,泪水夺眶而出……”
“随即他便奔走了,听闻是一路赶至了玉堂殿,还冲容妃大发脾气。”
“贤德贵妃下葬,圣上全程相陪,亲自祭奠,据说烧了不少东西。再之后,便是景宣六年那场风波了。”盛幽欢的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自嘲,“所有他认为伤害过李月河的人……”
“他一个都没放过,只除了苏合真。”
越荷沉默片刻:“有那么多人,想要贤德贵妃死吗?”
“原本是没有的。”盛幽欢慢慢陷入了回忆,“毕竟那个时候贵妃已经失宠了,权势也被容妃分去。虽然怀了孕,圣上并不如何高兴……忌惮的也有,但本来,大家不会那么急切。”
“可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散布了一个消息。”
“关于,圣上真正放在心底里的那个人是谁,并且提供了许多证据……”
“我当时,自然是不愿相信的。”盛幽欢叹道,“毕竟彼时我正得宠,自以为与圣上情浓。可是收到那张纸后,我想要不看,却根本忍不住。读完翻来覆去半夜,又哭了一场。”
“圣上心里早就有人了,这让我们这些宫妃……无论是指着情爱、恩宠还是权势的,又有什么盼头?一旦如那纸上所说,圣上当真与李贵妃把话说开,两情相悦。”
“又要我们这些人来,做什么呢?”
盛幽欢苦笑道:“散布消息的那人,便是算准了一切。知道我们会主动去验证,并且越验证越是心惊。知道后宫的每一个女人,都不会容许那个得到了圣上心的女人出现。”
“若她出现,便只能去死了。”
她见到越荷的脸上变得苍白,不禁问:“理妃,你怎么了?”
便见越荷用一种恍惚的目光望着她:“那你……”
“我没有。”盛幽欢的脸一下子绷紧了,“随你信不信,但我没有谋害过贤德贵妃。”
她深吸一口气:“那时我虽然嫉妒发狂,但又骄傲过分,不愿意对贤德贵妃出手。但我知道,有许多人这么做了。后来,贤德贵妃身死,圣上大发雷霆,清扫后宫。”
“那些趁乱害过贤德贵妃的人,不是进了南宫,便是在那场风波中死了。”
“只有我……是因为受了圣上迁怒。”她冷笑,“圣上恨我,他恨为什么李月河临死之前,他没有守在她的床边,恨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居然和我在一起浓情蜜意!”
“加上盛家当时也有不端之事,他便把我扔到南宫里。”
“后来兴许回过了神,又给我改善待遇,我在里面也能听到外头的消息。”
“随意罢,反正我是心冷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追问贤德贵妃之事,但你若对江承光的恩宠抱有指望,那不妨早日死心。他这个人……”盛幽欢眉头一蹙,“他是不会真正眷顾你的。”
“除非贤德贵妃重返人世,他兴许会愧疚到难以面对。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越荷未曾料到,会从盛幽欢口中得知这样多的消息。桩桩件件,都在推翻前世的认知。
继金羽之后,她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说法——
江承光爱着李月河。
而且如此言之凿凿,甚至荒谬到,是她前世最根本的死因。
苏合真的落胎药,洛微言的毒屏风之外……尚有无数只怨愤的手。
越荷心神剧烈震动,但她知道此刻容不得自己细想,盛幽欢同样在观察她的异样反应。
遂继续问道:“那你认为,除了死去的、在南宫的外,还有其它害过贤德贵妃的妃嫔,尚存于世吗?……不谈苏合真。”
盛幽欢沉默片刻:“我认为有。”
“那个隐身幕后,告诉我们所有人,圣上心爱贤德贵妃的人,我认为她还活着!”
她咬了咬牙。
“当年她就藏在众人背后,首尾收拾得干净极了。我一直觉得,景宣六年那次清扫后宫,并没有捉到她。很可能,她度过那场风波活了下来,至今安然无恙。”
……并且,身居高位。
对于越荷而言,那个名字,已经很明显了。
“洛微言。”她们几乎同时说道。
盛幽欢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恨:“景宣六年时,她只是小小的贵姬,隐身幕后,躲过一劫。可是这些年来在南宫,我将当年之事翻来覆去地想,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却发现不少端倪。”
“是她,一定是她,洛微言!躲在背后,指使所有人,一起害死了贤德贵妃!”
……
前世最大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
李月河因何而死?
——苏合真的落胎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原因。
她死于皇帝的爱而冷落,死于洛微言的精心谋划,死于大半个后宫的针对……
这个结局,不知比起被最信任的姐妹害死,哪个更为可笑?
越荷再度因为前世,陷入长久的恍惚与自我怀疑。
江承光……喜爱她,至少待她与旁人不同。
这件事,即便她再不愿承认,如今也必须接受了。
可是,这便生出了更大的困惑与痛苦——为什么?
为什么喜爱她便要那样对待她,使她长久地痛苦、抑郁,最终不得不勉强自己放下。又要在这许多年后,猛烈地让她知道一切,如鲠在喉。
所爱之人也爱着自己,这不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么。
为什么,反而酿成了她那么长时间的痛苦。
就因为她的父亲是李伯欣么?
答案或许不止于此。
越荷想,她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承光了。
她确实愚钝,分不清真情假意,且两辈子都没明白,江承光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否则怎么在李月河之后,还能宠爱越荷。
偏偏,这一世他待越荷的种种好,反而衬出的是前世的最后,待李月河的不好。现在人人都说那份不好里藏着爱意,她却是因为这份爱意断送了性命!
江承光的心思,太过复杂。
以为对方不爱自己时,她尚且可凭着前世残存的情意去周旋。
可是一旦得知,江承光或许也惦念着李月河……
越荷便怎么,都是别扭。
且她心里,又隐隐有了个念头——
若真如她们所说……不妨先以“江承光在乎李月河”为前提看待问题。
那么,他雷霆震怒,处置了所有认为与月河之死相关的人。又为什么独独放过了苏合真,甚至至今对她很好?这,说不通呀。
她想起盛幽欢说:
“苏贵妃,有没有害过贤德贵妃?我不能确定,但倾向于没有。”
“她们早年亲密无间时,苏合真有太多机会动手,可是她并没有。况且我隐约听说,苏合真到后来,还暗地里帮李月河挡过不少的明枪暗箭。”
“再者说了,圣上宠爱苏贵妃,是在李贵妃生前。”
“李贵妃死后,苏贵妃不再有恩宠,只是被荣养着。她又忽然生了一场重病,此后不问世事。据说未央宫里那些医女,所做的也不过是想方设法给她吊命……”
盛幽欢道:“我猜不出来里面有什么蹊跷,但苏合真是否与贵妃之死有关,确实不好说。”
越荷的心,便因为这个猜测,再度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