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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东明阁。
楚怀兰身着素衣,走出来时,有些贪婪地望着头顶骤然开阔的天空。
宫人提醒:“楚德仪,快走罢。祈福是大事,不好让宁妃娘娘久等。”
“我知道,你急什么。”她觑了一眼,抚了抚鬓角,“我这就去见她。”
……
宫里祈福一事正在操办,至少要持续半个月。
按道理是谁提出谁办,但这样不能出错、做好了没赏的差事,向来不怎么讨人喜欢。如今李贵妃失势,便分到了李贵妃那头。而宁妃则是另有要事。
朝堂上争吵了几日,如今也拿出了章程。
傅北仍未授爵,这兴许是皇帝的一点执念。
但他被胡乱挂了个临时的虚衔,派去江南负责安抚前陈子民。
而与傅北一起动身的,还有一批身份尊贵的女眷们。
这是大定皇帝时留下的传统,当时夏朝初建,还是个草台班子,到处都缺人手。偏偏抢险救灾,最易滋生贪污腐败,需有身份贵重、不缺钱财的人去盯着。
大定为人,最是不拘小节,突发奇想,让重臣们的女眷去受灾处监督。
一则,既然是重臣女眷,临行自然会被千叮万嘱,银两绝不如丈夫、儿子仕途重要。
二则,女眷们或有善心,或为表现,能够捐财捐物,为救灾出力。
三则,也是见证一番民间疾苦,将来教出的孩子,不至于太不知事。
此事在朝臣看来实为荒唐,然而大定皇帝的威严极重,就此定下,成为传统。
这还是景宣朝第一次遇到这般情景。
而江承光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奉行这项传统。
这次去江南的重臣女眷不多,只有数十人,和傅北一同出发。
为首的,正是成国公李伯欣之妻,大病初愈的李夫人。
这趟估计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李伯欣主动给夫人抢了名额,兴许是想让她散散心。
九月初的时候,这趟由重臣女眷组成的队伍,便出发了。
——宁妃先前忙碌着的,正是与重臣女眷们交流,安排坐次车马等。
而在后宫中,越荷虽因皇帝的意思,未能参与祈福。但她位份高于楚怀兰,让对方替代行事,总得有个说法。便按照皇帝的要求,对外称了病。
每日里,只是在九华殿中闭门不出,或练字,或陪喜鹊儿说话玩耍。
然而,看似平静的日子,终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楚怀兰祈福之时,发现道祖像前的供奉,竟有些敷衍不净。所焚之香也不好。
她即刻报给了宁妃,之后宁妃又告知皇帝。
皇帝听闻,自然发怒:他其实也是与士大夫一流,觉得“敬鬼神总保险些”的人物。之前不满,只是不想越荷受这个苦头。
可是,这不代表他愿意好好的祈福之事,出了纰漏!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负责操办祈福诸事的人,小李贵妃玉河。
而越荷得到消息之时,已然是皇帝大发雷霆,夺去了小李贵妃的宫权凤印,勒令其思过。
她心中惊骇难言,即刻起身更衣,将要出去时。
江承光,已然来了。
第175章 遇刺消息 理妃!你恃宠而骄,真当自己……
越荷近些日子称病, 既不见外人,便总是穿着轻便的衣裙。
江承光很喜欢她这副家常亲切的样子,说笑间夸过好几次。
此刻见她忽然换上正装, 江承光心中已有所察觉, 面上却还撑着笑了一回:
“阿越打算去看望朕么?怎么穿得如此隆重。”
越荷眼底失了温度,她望着这个相依相偎十多年的男子。
她一字一句道:“臣妾要去看望李贵妃。”
江承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勃然道:“不许!”
皇帝似是在强压怒气,尽量柔情道:“理妃兴许没听说, 朕便再说一次。李贵妃行事有失,已然丧德, 朕才刚命其禁足反思,不许任何人探视。”
“你也不行,听清楚了吗?”
越荷仍是道:“臣妾要去看望李贵妃。”
“朕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李玉河才刚犯错禁足,你便要去看她,是视朕的旨意为无物。”
江承光拦在她面前,眼中有什么很深的东西:“理妃这是要抗旨么?”
“臣妾要去看望李贵妃。”越荷再言, 她隐隐也有些怒气, “圣上心中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此事分明处处是疑点, 圣上既不追查, 又不肯给贵妃机会自辩, 反而直接下旨训斥处罚。难道不是圣上心里清楚, 李贵妃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这对她根本没有好处。玉河是富贵里长大的人,她和她的宫人也素不敛财。圣上怎能不经追查就……”
“够了!”江承光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或许在做出处罚时, 心中是有过犹豫的, 所以脚步才会情不自禁地奔向九华殿。
江承光眷恋着越荷, 但如今两人吵成这样,也是他难以预料的。
他仍想说服越荷:“总归是在她手底下出了事,御下不严, 朕罚她失职而已。”
乳娘抱着喜鹊儿在门外,不知所措。
三皇子听见父母争吵,虽然不能理解,却也吓得大哭。
江承光忍着怒气,示意乳娘将喜鹊儿抱走。须臾,那哭声越来越弱,渐趋于无。
他终是无法忍耐地开口,心慌使他说了重话:
“理妃,你不要仗着朕的宠爱,太过骄纵了!”
李月河必将和她的父亲家族捆在一起,是她的宿命。越荷明明家世清白,为什么非要步上李月河的后尘?他之前才庆幸过……庆幸越荷和李家没有关系。
越荷道:“那么李贵妃此时必然心中委屈,臣妾要去安慰她。”
她说完便要走,江承光愠怒,又伸手捉住她衣袖。
几番拉扯下,越荷想走而不得,忽然重重跪在地上。
她的动作突然,语气却是沉静的,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
越荷道:“圣上既然认为李贵妃失职,臣妾也当有一份。祈福之事本该臣妾来担当的。何况这些日子虽然称病,到底没有卸下宫权,臣妾向来又是随着李贵妃办事的。”
加重语气:“若圣上要责罚李贵妃,请一并责罚臣妾,否则无法让人心服。”
或许她心中有与江承光一般的慌乱,才会这样进退失据地逼迫,想要证明些什么。
就好像,如果江承光收回对玉河毫无道理的处罚,他和李家之间,就还存在转圜的余地……
江承光猛然喘了口气,往殿门处走了几步,又忽然倒转,回到她面前。
忍耐一瞬,终于忍不住拂袖怒道:“理妃!越荷!”
他眼睛有些发红:“非要朕把话说清楚么!是,朕是要处罚李玉河,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淌这浑水?越荷,听朕一句劝,不要再和她来往了!”
皇帝愈说愈急:“难道你真当她是你妹妹,你真的当自己是——”
江承光忽然惊觉失言。
他的脸色有几分难堪,逃避去看越荷的眼睛。目光却凝在那柔软殷红的嘴唇上。
越荷骤听此言,也是一怔。
但怔愣也只持续了片刻。越荷开了口,镇静地说:
“不是圣上先有此愿的么?如今忽要改弦更张,恕臣妾无能。”
是,他的确从玉河和越荷异样的亲近中,得到过些安慰。
但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偏偏,他辩无可辩。
江承光倒退两步,看了她的脸好几眼,不住摇头:“阿越,你……”
这一日,越荷没能去看李贵妃,江承光也没能打消越荷亲近玉河的决心。
两人终是不欢而散。
……
李贵妃骤然失权,理妃又与皇帝吵了一架,虽然待遇不变,但皇帝也几日没去见她。
便衬得宁妃如今,愈发得意。
楚怀兰今日祈福完成,来向宁妃汇报,才刚起身就不禁开口笑道:“娘娘果真神机妙算,圣上也不追查,直接便处置了李贵妃。还让越荷也受训斥了。”
钟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示意身边人都出去。
她这才开口:“辛苦你配合了,其实不算什么奇谋,无非是贴合圣上的心思。”
江承光想要做什么呢?他想要黜落李家。
登基的第十一年,双方的试探和忍耐都达到了极限,近来更是蠢蠢欲动。
皇帝要通过一系列举动,不断给中间派暗示。告诉他们:自己与李家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想要在风波之后保住权位的,便要快快选一方投靠。
在朝堂上打击李家,在后宫冷待李氏贵妃,都是一个道理。
钟薇只不过搭上了这股东风。
她给皇帝制造了一个合适的理由,皇帝毫不在意真假,立即使用了。
既然押注了江承光,那么李家就是迟早要铲除的对手,在未来是要沉没的船……
现在,无论是钟薇,还是钟右相,都打算给这艘快沉的船加码。
尤其是得到家里送来的消息后,宁妃出神地想着,父亲的态度一下子热烈了许多。莫非,他是得知了圣上有什么隐藏的底牌,大增希望么?
分明之前还不是这样想的。
现在,父亲倒似有些,想要尽快逼反成国公,从而建立大功,跃为百官之首的意思……
钟薇按下思绪:朝堂如何,虽然对后宫有很大影响,但她的对手终究在这里。
罢黜了李贵妃,越荷又为此与皇帝失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宁妃的权势,一时大涨。
楚怀兰还在有些不知趣地抱怨:
“那个姓盛的从南宫迁出来了,也塞到长乐宫住。每日里抚琴,真是烦人。圣上如今也没去看过她一眼,都是理妃假好心……”
钟薇重新拾起笑容:“罢了,等祈福结束,本宫便和圣上提此事。”
“那不如还是将我迁到娘娘宫里罢。”楚怀兰欢喜道,“长乐宫的景致,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实在看厌了。嫔妾以后也不图什么富贵宠爱,只想跟着娘娘。”
钟薇温声道:“好。”心中却觉得,楚怀兰这样的人,未免太好糊弄。
两人又虚应几句,楚怀兰起身告辞。
她一路往外走,在宫门处忽然听到几声:“畅贵嫔安。”
抬目一望,原来是顾盼披着薄斗篷来了。
两人素来有些恩怨,楚怀兰如今虽乖觉了些,到底不肯坠了气势。正要冷笑,却见顾盼远远地望着她,神色复杂,甚至略带怜悯。
这是何意?楚怀兰不解。
那边宫人殷勤地问:“畅贵嫔又来看宁妃娘娘么?快请。”
顾盼似乎有些心事,几息后才反应过来,笑道:“好,有劳。”
楚怀兰目送她走入长秋宫,心里的怪异之感,却是挥之不去。
……
李贵妃被斥责、夺权、禁足,是个极为明确的信号。
江南水患一事,已经接近尾声。纵然此时江南一地还在奋力治理、救民,而出发抚民的女眷们还在路上,可是京中该发的旨意都已发出,此事暂时可以撂下。
皇帝于沟通外洋一事,和文臣们暂时达成了妥协,此事要归功于钟右相的恳谈。
他再次将矛头,指向了武将一派。
京城中暗潮涌动,人人似乎都能嗅到那股子躁动不安的气息。
江承光或许从登基那年便开始忍耐,如今已要结束第一个地支,将近十二年了。他再也不愿意忍耐,甚至和越荷的那次争吵都有些刺激到他。
李伯欣身为大夏将军,凌迫君王,手攥定军虎符不放,已是大大的犯上!
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此事。
哪怕不为着他的私心,只凭君王的思维来考量,李伯欣也是必须铲除的。
皇帝一方准备良久,于朝堂上对成国公党羽,多有弹劾,甚至一口气撤了五个中低级武将的职位。
这自然引起李伯欣的激烈反弹。
勋贵武将们怎能心服,纷纷上书言往日功绩,暗责江承光无情。
但皇帝此番硬起心肠,竟然又将两个假意请辞的人给发落。
这彻底激怒了李伯欣。
于是,以言辞为利器,互相间的弹劾开始了。任何一个小小的职位,都会成为矛盾的激发点。要么是这一派的人占住,要么是那一派的人占住。
没有中间派!不允许和稀泥!
政治环境似乎一夕之间便恶化,弄得像苏相一般的老好人无所适从,只能称病逃避,或是作诗遣怀。双方在朝堂上的争执,已然是撕破了脸。
一时间,斗争趋于白热化。
而在后宫之中,不断传进来的消息,无疑使越荷更加痛苦。
她还是见到了玉河,尽管只有短短半刻钟。
曾经娇美天真的女孩儿如今憔悴,握着她的手流泪不语,只在最后时刻反复强调:“保重自身!千万要保重自身!”
越荷愈发心惊肉跳。
她是如此痛苦难忍,偏偏又无人可诉。
她在深夜里脱去鞋袜,游魂般在冰凉的地砖上,走来走去。
又痛苦地倚着廊柱出神,用力地撞击胸口。
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贴身侍女姚黄。
越荷觉得,姚黄或许已经察觉出什么了。只是这侍女一如既往地忠心沉默,寂然不言。
……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这种感觉几乎要把越荷逼疯。
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阻止父亲与丈夫的相残,也保住两人的性命?打过最艰难的仗,在绝境中她都没有放弃。唯独这时候,她甚至都不在真正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