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荷攥紧了袖子又放开,她心中渐渐冷了,只木然听着。
“我见你的第一面……”他喃喃自语,“就隐隐觉得,你并不那么喜欢我。”
皇帝自嘲地笑:“大概是我的报应罢,这样也好。只是这些年,不论我怎样待你,都——我反而觉得,你对我的心意愈发淡了。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不足以倚靠?”
“是我的报应,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能怪你。”江承光忽然将她的头颈抱到怀里,伤心地依偎着,“可是越荷,阿越,你不能走,你要在这里陪着我。”
“她会怪我,此后她定然更加恨我,连我的梦也不肯入……”
越荷还是很冷静,推开了几乎有些崩溃的皇帝:“圣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声说,又痛苦地闭上眼,“可我不得不如此,如果她在也会知道。她不会反戈,却也绝无法支持——”可是,他却不能为此原谅自己。
纵然那是必须做的事情,然而李月河已经不在了。
六月十四是她的生辰。
江承光驳回了朝堂上追封贤德贵妃为后的声音,自己却想了整整半夜。他知道月河曾有一段时间,非常爱他,想要成为他的妻子。若当年他知道月河没有几年活头,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但月河不该就那样死去。
她被洛微言、被自己的自负所害,他再愧疚追悔,不仅没有拿自己去赔,还要伤害她的家人。
倘若月河还活着,定然再也不愿见他。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前的女子轻声道:“若圣上觉得是对的,那……”
她似乎无法说完这句话。
越荷在心中道:我放过他,放过自己。
江承光是天子。
哪怕越荷已然不愿留在他的怀抱里,可是天子本是天下之主。
她情知对方的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彻底依从私情。纵然她撕破自己的身份,与江承光大哭大闹一场,对方纵然痛心,也不可能为了她,停止对李家的动作。
正如父亲也不可能因为她,交出手中的兵符任人宰割。
她能为两方尽的最后一份心意,或许就是在这场必然的厮杀中,让他们不必忍受“李月河”这个身份,带来的道德、情感上的折磨。
如果天下不能有两轮太阳,那她除非能够解开这个局,绝不可用自己的情感去制止。
至于最后么……
不论结局如何,或许她只能剩下喜鹊儿一个亲人了。
“您向前走罢。”她有些茫然地说,“不要回头了。”
江承光却紧紧抱住她,仿佛极度不安地索要着保证:“阿越,在朕的身边。朕要你陪着。”
越荷不应,皇帝越说越急:“朕……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越威将军的孙女越荷,我分得清楚。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可是,阿越,你要陪在我身边。”
这未来如何,他必要去闯。可若身边连越荷都割舍了去,那——
他恍惚地想:这一生始终在孜孜以求权位荣耀,为了达成世人眼中的期许事事苛求完美。不是没有成就感,可是太累,支撑他到如今的,更多是责任和不敢放手。
李月河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完全违背了本能和塑造出来的性情,对根本不应该的人动情。
而越荷则是始终伴在他身边的一支清荷,寂静幽远,偶尔甚至会冰到他的手掌,却能够使他安心。
这是他的生趣,是他奢望拥有不愿放手的人。
你……
“别离开朕。”他不知自己为何这样索求保证,“朕待你好,你若不喜欢‘理’这个封号也可以换。合真那边,我准备升她做皇贵妃,届时贵妃之位便空出一袭,朕许给你。”
“喜鹊儿将来也可以做快快活活的小王爷,朕和你一同伴着他长大。”
“阿越,你……”
从她再次回宫以来似乎总是如此,总是江承光说着,她听着。越荷心中有隐隐的酸楚,但更多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她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江承光的手。
她是爱过他的,那年的草原,她见他果决英武,又以百姓为念,不由心向往之。
纵然如今同样的利刃刺向了她的父亲,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不是一个人的野心,不是一个人的忌惮,而是双方都已高举兵刃。
她能做的或许只是尊重和成全。
至少在她无力让父亲软化的时候,她也不能去奢求江承光。
她一定会尽自己的全力,可是倘若事情真的走到那个地步——
这毕竟是她爱过的人。越荷的回握似乎使江承光感到激动。
他猛然抱起了她,牡丹花丛又摇晃起来,月色清澈而空濛。
前世今生,公理情意……
正如那滚落在地上的牡丹,已经注定不可能回去了。
第179章 断肠人去 那碗落胎药便是前世最后一个……
那日过后, 皇帝更加眷恋于理妃,常常留宿于九华殿中。
朝堂上的风暴更为猛烈,但他在越荷的身边, 却似能觅到一丝宁静。虽然这宁静下总是潜藏着不安——玉河如今几乎不愿意和皇帝说话了, 越荷素日又与玉河亲近。
但是每次越荷要张口,皇帝都能通过和喜鹊儿说话,及时含糊过去。
几番下来, 越荷亦明白对方的意思,心里只觉堵得慌张。
但是, 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行事便不能只图意气。
朝堂之事越荷无力干涉,道理却是明白的。
无论争执的开端,谁的错更多一些。闹到如今的地步,为着大局,低头的那个人也绝不能是皇帝。
纵然也有痛苦挣扎, 但大义在前头, 越荷是难以发声了。
更何况, 她现在和江承光, 其实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
皇帝虽然常常与她相处, 但两人多数时候是各做各的, 偶尔有句交谈,还是为了喜鹊儿。其实从前他们话也不算很多, 但是从未到过这个地步。
隐隐的, 似乎都在回避着什么。
纵然外界都说, 理妃盛宠更似从前。分明前陈那边不安分,皇帝还格外厚待理妃,可见这女子是真正走进了他心里。然而两人之间, 到底是生疏了。
如今宫中,理妃盛宠。随后便是畅贵嫔顾盼,近来也颇有风头。
宁妃宠爱平平,不过揽有宫权,皇帝待她素来不错。加之压在头上的李贵妃失了势,宁妃又笼络住了近来得宠的顾盼,故而宫中是她开始独大了。
若非理妃还撑着,李贵妃这边,可称落魄。
不止后宫中,李贵妃未能归宁,在朝堂上也是失势的明确信号。
大着胆子弹劾李家的御史越来越多,甚至深宫中的李玉河,都遭到了两封弹劾,说她苛待宫人、骄奢无度。玉河当时正在用膳,气得摔了筷子,骂:“都是些什么黑了心肠的东西!”
不知是谁卖了她,次日又有人弹劾贵妃“不惜物”。玉河又骂了一回,将宫里狠狠整了一番,这才勉强刹住那些朝臣拿她开刀的风气。
但是玉河骂得再凶,也阻止不了文臣一边倒的趋势。
江承光先前提西学之事时,文臣那边是有些不满的。
但后来被钟相给压了下来,钟相又拍着胸脯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说定然办好这桩事,还拿出了看着极可靠的章程。
于是,文臣派才能同仇敌忾,又对付起成国公为首的勋贵派来。
朝堂上日日有攻讦诬陷之事,皇帝轻易不下场,却挑着李家人的错处狠狠罚了两回。其中被批得最凶的便是李不疑,他年轻没经验,办差多少有些欠缺。
更何况如今有的是同僚要踏着他晋身,李不疑在兵部,着实是艰难。
兵部的差事,这几个月最是紧要繁重——
大夏建国后,虽在四方扬了威名,但西戎人素来记吃不记打。他们是游牧民族,一旦觉得缺金银了,便要在秋冬扣关掳掠一番。
前些年的李家军,后来的霍家,都是在与西戎的作战中磨练出来的。
现在每到秋冬季节,兵部都格外忙碌。安排兵员、换防布置、向户部支取所需的粮草、收集军情,事情千头万绪,而且又是军国重任。
一旦犯错,便不容轻饶。李不疑吃了几回苦头,倒是咬着牙没放弃。
这日,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府中,却见门口停着眼熟的车马,不由怔住。
仆人道:“世子可回来了,苏相上门问候夫人。”
苏相已多年不登成国公府的门了。
李不疑听了,便知对方是借着看望母亲的名头,想来有事要与父亲商议。虽然不知朝堂局势如此诡谲,苏相甘冒成为众矢之的风险上门,究竟所为何事。
他仍然关照道:“千万不许怠慢了,我父亲在与苏相叙话么?”
“是。国公让世子先不要过去。”
“那我先去看母亲。”李不疑揉了揉脸,摆出笑容来,快步而行。
而此时此刻,正堂内,苏修古却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伯欣兄!”他恳切道,“快回头罢,悔之未晚啊!”
李伯欣侧首望他一眼,却是神色睥睨,脸上俱是冷笑。
……
苏修古与李伯欣结识,是在前朝末年。分明两人已至中年,却偏偏一见如故。
一个是久做官宦,却看不惯朝堂黑暗;另一个潜修多年,怀一腔济世安民之心。两人何其投机,说了三天三夜不休。
但是苏修古生性淡泊,夏朝建立后便甘愿退后一步。
他低估了李伯欣的满怀欲望,更从未料到,野心能将昔日好友改写得怎样面目全非。
而在苏相与成国公进行这场持续时间并不很长、却终究未能说服彼此的谈话时。
广明殿中,越荷起身离去。
风吹动帘子。她忽然有所觉,转过脸去,只见到帘幕后露出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
苏合真好似在紧紧攥着什么,拼命克制着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她,竭力咬着下唇,神色激动似泣。整个人却苍白极了。
越荷心中竟被狠狠撼动了一瞬。
但那帘幕又合上了,隐隐只能见到消瘦的手腕。
她忽然想要上去,想要掀开帘子,想要留下来。
有股冲动要让她对着合真说话,问清所有的事情。然而今日是百花绣衣裁成的日子,众妃嫔齐聚广明殿是给大公主做脸。苏贵妃病情愈发沉重,已经不能下床,只让婢女传话。
刚才那匆匆一眼,合真似是躺在软榻上,由婢女扶抱着。
却不知为何,非要躲在帘幕后面看着……
越荷心脏不禁快快地跳了起来。
她想要见合真,想要与合真谈话,或许一直使她痛苦的根源,能在合真处得到解脱。多少人的话已经在佐证了,苏合真当年始终是护着李月河的。
那碗落胎药便是前世最后一个谜团。
只要见到合真,便是真相大白了。
然而,越荷所未能想到的是:此后的日子里,朝堂上骤然加剧的风雨,使她彻底顾不得后宫里的事。而合真的身体,确然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
越荷心里既存了事情,便着意打听。
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上门,而且她也没有想好,是否要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
除去傅北认出了她外,越荷便是李月河,至今仍然是个秘密。
重生以来,她从未主动向旁人坦诚过身份。
如今事到临头,不免有几分犹豫,想着还是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苏贵妃那日百花绣衣宴后,据闻又是昏睡了数日。越荷现下愈发觉得她的病有些不对。她手中也有些宫权,苏贵妃处的延医问药,按理说都该有记录可查。
然而,没有。她寻着借口,又看了宁妃处的,可还是没有。
反而玉河给了答案:“你不晓得?也对……苏贵妃宫里的用度,一向是单独造册,交由圣上身边人看的。而她的许多用药,也是直接从圣上的私库出。寻常账册上自然没有记录。”
越荷听了,心中更加觉得不对。
她又让豆绿在有资历的宫女间打听。做这些事时,姚黄始终在一旁默默看着。
越荷有次确实忍不住,便问:“姚黄,你可是知道什么吗?”
姚黄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终是道:“奴婢知道的,不能说。但娘娘想知道的,苏贵妃这病的来历,奴婢确然不知。只记得贵妃突然病倒,是在贤德贵妃没了那年的十二月。”
十二月么?越荷恍然。
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入宫四年。而李月河已经去世五年了。
她忽然有些心慌:“罢了,既然有人封口,确实不该为难你。”
左思右想,仍然决定去探望一番合真。哪怕不说出身份,旁敲侧击也是好的。
然而,还没等到越荷动身——
先是苏贵妃好不容易养出了些精神,反复求恳皇帝,将她的父亲苏相请到了宫中,谈了几个时辰的话。随后便是苏贵妃再度昏迷不醒,应当是见父亲时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未央宫素来不让旁的宫妃打扰。
越荷一日日听着病情,却只觉得,合真这般动一次气力便要昏迷许多时日的样子……
实在是,极恶劣的征兆了。
她送了两回拜帖,仍想去看望。
但朝堂上连番袭来的消息,却是让她再度感到了眩晕。
……
在与宫中的女儿见面后,左相苏修古不久便上书请辞。
尽管皇帝大为震惊,情深意切地挽留多次,然而左相意志坚决“老来常思老妻、梦故乡,惟愿山水作伴”。终究是辞官而走。
皇帝无法,发了好几道旨意加封虚衔,又在苏相故乡给他找宅子。
苏修古终是飘然而去。临行前,在京郊遇见练完定军返程的李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