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抚地点了一点头。玉河愣住,旋即捂面,喜极而泣。
“太好了……”她喃喃道,“太好了!”
越荷心中虽有些喜悦,更多却是沉重。
她走到玉河跟前,低声安慰道:“圣上此番不会杀世子,但事情并没有过去。玉河,我没法子再为你求情了。这次也许要关一些日子……但我一定会想办法。”
玉河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后半截,只顾着拉着她手,又是哭又是笑:“多谢越姐姐!”
“哥哥没事就好。不就是幽禁思过么,我也习惯了的……”
越荷心中油然升起不安:“千万别这么说。玉河,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嗯,我会的。”她的妹妹微笑起来,好似三月阳春里的一朵小花,“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我还有幼玉,还有越姐姐,我不会放弃的。”
越荷见她被宫人半扶半押,一路踉跄而去。
后者仍不忘回头看她,喊道:“越姐姐,你也保重!”
心中既是酸楚,也是怜爱。
看皇帝此番的架势,玉河必然会被看得极严。甚至派侍卫去守住长信宫都是极有可能的。届时,玉河便是再听到什么消息,也没办法像前两次那样,冲出来大闹。
这是监视,也是另一重保护。
以玉河的性情,绝不吝于为家人出头。但她若继续激怒皇帝,迟早会……
越荷于是无法想下去了。
……
李贵妃为兄长求情不成,反而触怒皇帝,被幽禁于长信宫中,削减待遇至从三品。
而这已是理妃求情之后的结果,且理妃后来也沉寂了下来。
一时间,李贵妃处的风头是彻底倒了。
现今,宫中的两位贵妃都不能出来主事。李贵妃被幽禁,苏贵妃更是在见过生父后,昏迷至今。据说还没有醒来。有人私下评论说,苏贵妃如今似是难以动用精力。
每次耗神,便要昏睡许多日子休养,醒来后更加病势缠绵。
但也有人佩服苏贵妃的远见:苏相在见了女儿后不久,便辞官而走。其中若无苏合真的作用,怕是谁也不信。
苏合真深知如今局势,更知父亲虽然智谋不俗,在亲朋好友身上,总有几分天真。她入宫前便知道父亲与成国公决裂为假,而观皇帝言行,似已隐隐察觉。
无论孰胜孰负,对于父亲来说,留在京中,已经不是一个好选择。
而她身为女儿,已然尽孝……
旁人不知苏贵妃究竟说了些什么、如何劝动父亲。越荷却在长久的不安中,倏尔想起此事。她想,合真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所有答案,只能等她醒来。
苏贵妃这次昏迷,持续了大半个月。
她到十月上旬,才再次醒来。而且越荷留心着药物的支取,又询问过医女,竟然发现,苏合真在索要的是一些短时间内恢复元气、却会极大可能损伤身体的药物。
这些药物是宫廷秘制,量极少但效力强劲,多用在老皇帝垂暮、无力说出遗言之时。
可是,此时的越荷却顾不上合真那边了。
因为,经过十余日的朝堂拉锯,对于成国公世子李不疑的判罚,已然尘埃落定了。
……
成国公为救子,四处奔波,说动盟友、证人。
他更是不惜上折子请罪自辩,难得地在皇帝面前放低了姿态。又私底下割让出大笔利益,换得与那边将私下结交的罪名,被“人证们”削减了三成。
但皇帝至此仍是不能满足。
最终,成国公狠下心来,壮士断腕,终于自请削爵,并撤销李不疑的世子之封。并上书请皇帝,请求免去儿子的一切官位,将他发配到南方军队,做一小卒,戴罪立功。
成国公此次,可谓是将脸面放得极低了。
南蛮远比西戎安分得多,但两三年也要有一场小冲突。
重要的是驻守南疆的主将姓邹,与李伯欣交情不浅。将儿子安排到他手下,远离京中纷扰,至少可以保住一条性命。至于未来,且看两三年后罢。
李伯欣断腕至此,江承光才终于表了态。
他发下的旨意是:成国公府罚俸三年,撤销李不疑世子之封,除去一切官职,贬为南军小卒。要求不许在京中停留,今日便要出城门。
比起李伯欣自请的处罚,却是轻了些,并未动成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
那毕竟是大定帝亲授。江承光的手腕,是愈发高明了。
这次轻放了,下次再罚,便名正言顺。
但是接到旨意的李伯欣,却来不及去想这些了。
他和夫人赶到城外的长亭,要在长子被贬去南军前,见他一面。
……
白色的囚服有些空荡。
李夫人见到儿子这般模样,忍不住便眼眶酸涩,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她知道,儿子虽有办事不谨慎的错处,更多却是旁人恶意陷害。此番所受的苦头,已然超出了他应得的——李夫人话里透出的是对成国公行为的不赞同。
但她并未当着即将远行的儿子面拆穿。
“你是……受你父亲连累。”李夫人泣道。
李不疑却说:“儿子并不觉得父亲连累我。能做父亲母亲的孩子,儿子很是高兴。”
他在狱中这些日子,也是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眼看着,是成熟了。
李伯欣这才展露笑容:“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亲手解了右臂肩甲,为李不疑披上:“不疑,这块肩甲随父亲征战多年,却没什么损坏。父亲一直以为,是好运的兆头。如今你要去南军那边,父亲便将肩甲赐予你。”
“要记住!”他断然喝道,“你父亲能以军功起来!你若是我的儿子,这两年在南军那边,便不要仗着父辈的交情躲懒无赖!好好表现,争取靠自己的本领回京!”
李伯欣大笑:“到那时,为父再给你请封世子之位!”
李不疑跪拜道:“父母生养之恩,儿子永远不忘。今日得蒙父亲教诲,如黄钟大吕,撞散蒙昧。此后必当牢记父母之训,奋勇争先,一雪前耻!”
李伯欣微微点头。李不疑之妻这才得以上前,与丈夫互诉衷情。他们成婚后感情颇佳,只是子嗣不丰,唯有一个女儿,比幼玉稍大些。忽然面临分别,怎能不伤心。
李不疑在父母面前洒了热泪,对着妻子却傲然道:“你等我,不出两年,我必回来!”
其妻掩面而泣,却是连连点头:“我等郎君,我等郎君!”
又同李夫人等人各自说了些话,看管的官差上前拱手。李不疑虽是成国公之子,如今也算犯罪被贬。虽然不至于和其余重刑犯一般扛着枷锁被押送,但也有专人看管督促。
李不疑被催促着离开。这一路该打点的,成国公夫妇都会给他打点好。
可是分别在即,怎能不伤心。
随官差走了几步,李不疑终是难忍,回头喊道:“爹!娘!放心!请珍重自己!”
“孩儿一定听从上官指令,争取早日回来看望你们……”
刚强如李伯欣,这一刻也不禁微红了眼眶。
他怎会想到,这将是他与儿子的最后一面。
……
时间进入十月末。
李不疑还在去往南军的路上,他因父之故,虽然被贬,却不是罪身。尚能策马而行,比徒步快多了。如今,估摸着还有十余日边要到南军了。
朝堂上,成国公因长子受贬,多少有些落于下风。
但是吃了这么一个亏,以他为首的勋贵一党怎会甘心,积极筹谋着反击。
党争之事,仍然是无法平息,甚至愈演愈烈。
但后宫中,却因为大公主定亲一事,多少有了些喜气。
长宁公主江梓安,与永平伯世子梁子胜的婚事,如今已是定下了。皇帝发了旨意,定在公主十六岁那年成婚,命尚工局准备大婚的器物等,又给永平伯世子封了官。
这桩婚事,是皇帝嫡长女与心腹爱臣家族的结合。
不论未来这对夫妻能否琴瑟和鸣,必将使双方的利益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好在众人听说,大公主及她的养母苏合真,都是很愿意的。
大公主需要一个忠臣之家托庇,而在与成国公府冲突越来越明显的当下,负责京城防务的永平伯府,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在旨意真正发下去之前,苏贵妃曾经强撑身体,与皇帝、与大公主都恳谈过一番。
她请求皇帝继续疼爱照顾公主,也要公主将来一定爱惜自身。若此时此刻对未来夫君还有什么不满的,尽可以提——皇帝已代她安排大公主,私下与未来夫婿见过一面。
梁子胜是个可以托付的少年人。
公主在病重的养母面前,大哭一场,落了许多泪水。
此日此夜,虽不是离别,却胜似离别。
所有的消息,都被锁在了未央宫中,外界无人知晓。
而此时的越荷,却在轻轻拆开,那藏在紫珠发钗之中,偷传出来的消息:
“吾安勿念,越姊珍重。如事有变,请与吾言。
——玉”
第182章 南疆战火 朕只想看到理妃好好地醒来。……
越荷将那短短十六个字读了又读。
如今, 玉河被幽禁在长信宫中,又削了待遇,必然艰难。
纵是那珠钗的机关巧妙, 能将消息送出来, 也必然费了一番心思。而自己与玉河都在宫中,是否出事其实可以听到风声。
想来妹妹只是特意报一回平安,生怕自己担心。
她真正想要知道、真正需要收集的, 是宫外李家的消息……
玉河已然忧虑到了极点。
她虽被关押着,手下的人传递些消息, 尚能做到。再不济还可以求助越荷。她的妹妹是绝不肯被关着做个睁眼瞎子,再忽然得知家里出了事的。
越荷将那纸条细心地折好,从胸口取下那只铜马合符,一分为二。
这是喜鹊儿满月时抓周所得,设计颇为新巧。只是对婴孩来说大了些,不方便佩戴。
越荷却很喜欢, 常常戴着。两半铜马嵌合虽紧, 一张薄薄的纸却能夹在里面。她也是想给自己找个慰藉, 好似亲人仍在身边。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她唤来姚黄、豆绿道:“挑身正式些的衣裳, 颜色不要太重。我们去未央宫。”
……
越荷下定决心, 要在千头万绪之中, 挑出自己能理清的那条。
她领着侍女,到了未央宫前, 却被侍女告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苏贵妃, 仍是没有醒来?”越荷怔然, “这些日子,精神还没有补足么?”
那侍女有些赧然。苏贵妃不是未醒,而是上次醒来后立即安排了大公主的订婚之事, 又费了极大心神,这才又昏睡了过去。而且,就是前两天的事。
正屈膝赔罪,想着说些什么,大宫女半夏已出来了。
她眼眶有些儿红,颇为消瘦。见到越荷,似乎一震,却低头不敢再看:“天冷了,理妃娘娘进来说话罢。”
越荷纵有再多疑问,此时也不好出口,只好随了她进去。
半夏边走边歉然道:“理妃娘娘恕罪。我家娘娘身子一直不好,其实圣上是发了旨意的,寻常人来都可以不见。但是……”
“我明白。”越荷闻弦歌而知雅意,“姚黄、豆绿,你们在外面候着。”
两人应喏。半夏又道:“倒不传人,只是人多了气味浑浊,我家娘娘又受不得开窗的寒气。”
越荷问:“我能否,见一见她?”即便此时的苏合真未醒。
半夏泣道:“好。”引她进去。
越荷第一眼看到的,是面屏风。
骏马雄健,驰于草原。皮毛皆紫,使她想起爱马紫燕。紫燕如今已经十多岁了,正从青年迈向中年。越荷没有将它带回京城,而是留在围猎之处,让人照应着。
她迈步而入,转到侧面,眼前豁然明亮。
只见屏风背后绣的是花开富贵。锦簇牡丹,生而傲骨,雍容明艳。
这屏风的形制如此熟悉。
越荷忽然觉得时光倒转,只是当年躺在病榻上是李月河,而前来嘲讽的是苏合真。
果真是嘲讽么?
心里有密密麻麻的刺痛,越荷轻轻走到床榻边,低头去看沉睡的合真。
第一眼,便是如今的她,太过憔悴了。
合真很瘦了。这些年,她见到合真的次数极少,但几乎每一次,都要重叠过原先的记忆,直将她死前认识的那个,风光无限的容妃,给模糊不清。
但她瘦削的程度,已然使人心惊。
那张脸上的皮肉,好似都殉入了骨,却加倍显出骨象的晶莹完美来。合真闭着眼睛。眉毛和唇色都有些浅淡了,整个人就像要融化在日光下的冰雪。
她熟睡着的脸,分明是没有神情的,却无端让人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喜悦。
越荷眼睛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明明……
苏合真依然是美丽的。
有什么攫取了她的风华,凝固在那张惨白的病容上。她就像是一朵病恹恹的花儿。明知道救不活了、花瓣都残落大半,却因脆弱和美丽而动人。
美人至死,仍是美人。
越荷心里却满是沉重和忧虑。
唯有亲眼见了,才能感知到合真究竟病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在她最恨合真的那两年里,越荷仍然会因一次次的碰面,感到疑惑和恐慌。她真的撑得住吗?合真还能活下去么?
但是这次,她站在她的病榻前,心中似乎有声音告诉她,合真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直到去了外间、饮了半盏茶,越荷才缓过神来,发觉脸上湿润。
她定了定神,问道:
“苏贵妃这般,什么时候能醒来,你们可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