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薇急促地说,“我是宁妃!我是宁妃!便是再派一个钟氏女来, 也未必能爬到我这么高!无子又怎样, 圣上春秋正盛, 我迟早能抱来一个!”她的胸口起伏。
“父亲要借我的人手……去做那样的事, 根本就是逼着我去死!”
说到此处, 饶是钟薇素来镇静, 也有些失态。
“那就要看宁妃娘娘的本事了。”那宫女只是冷冷道,“钟大人提前告知, 让娘娘得以早早调动人手、做好万全准备, 已经是念及父女之情了。”
万全准备?哪里来的万全准备!弄险之事, 准备上几年也是弄险!
“若娘娘执意不肯,大可以试试,娘娘麾下不少人手, 究竟是听命于你,还是听命于钟大人!可以试试,没了钟家的支持,娘娘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逍遥!”
见钟薇身子发软,宫女又诱道:“只要娘娘借出人手,钟大人许诺,绝不会送第二个钟氏女入宫,钟家依然全力支持娘娘,谋夺后位。”
“何况,这也是为了娘娘自己,不是么?”
钟薇呼吸急促,却慢慢闭上了眼睛:“……好。”
她擦去泪痕,漠然道:“你去找泽兰,她自然会借人手给你。至于本宫如何从此事中脱身,只看本宫自己的本事。但若你们有恶意拖本宫下水之举——”
她狠狠道:“就让我父亲看看,我会不会敢玉石俱焚罢!”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如见了鬼一般,想不到素日温婉的宁妃还有这样一面。
她再也不敢威胁,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出去找泽兰了。
钟薇独自坐着,烛光的影子印在她脸上,久久地静着。
……
更漏敲了两声,玉河急切地从琼英手中接过紫珠钗,颤抖着手拧开。
她匆匆读完了那张字条,并无明确的坏消息,却让人更加烦躁。
“南蛮,南蛮!战事怎么总是平不了!”玉河忍不住抱怨,“那边的人也奇怪。便是不顾及哥哥的身份,将他做个普通士卒看待。可如今的局势,他们难道看不清楚吗?”
“哥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父亲会忍不住的。”玉河喃喃道。
可是,为何传来的消息,始终是“李不疑随军入南蛮境”?
“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受伤。”玉河的泪珠滚落,“不知道娘有没有担心得睡不着。”
可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玉河从案下小心地取出三日前的纸条,又读了一遍,眉目上渐渐有些舒展的消息:苏皇贵妃,越封贵妃。
“越姐姐能做贵妃,是个好消息。”
琼英如今虽然随她,对越荷有些好感,但并不能够全然信服。闻言驳道:“理贵妃,听起来和娘娘的李贵妃一个样儿,也不知道谁是正主儿啦!”
“好了!”玉河急急呵斥,面有愠色,“越姐姐的坏话,一律不许说,还不明白么?”
她轻轻起身,去看了一回幼玉。
女孩儿睡得极熟,梦里犹有笑靥甜甜。
玉河痴痴看了许久,忽然眼眶发热。她擦了泪水,重新回到正殿,肃然道:“倘若事有不测,我要你们听越姐姐的话。无论如何,请求她代我照顾宪儿。”
“娘娘!”琼英、魏紫等人都吓得跪了下来,“娘娘说什么丧气话,绝不会的。”
玉河见她们这样惶恐,反而笑了。
她柔声道:“放心,为了宪儿,我也绝不会糊涂的。不过是给你们交代一条后路,以防万一,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总要为她多多考虑,好在宪儿也喜欢越姐姐。”
玉河并不打算放弃,但是现在朝堂形势大坏。
说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也要如姐姐一般卷入旋涡。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迎来了废妃诏书,甚至若父亲事败,直接被赐死都有可能。
但是,她决不放弃。
玉河想到外面愈发不好的形势,又不禁感到忧虑:
不知越姐姐,能否从中顺利脱身呢?
……
今年的雪来得晚,一下起来也没完没了。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也的确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南蛮那边的战事终于平息了。据说是王都介入,并不满意边疆擅开战事。如今,那贵女受骗一事已经重新开始调查。然而纵使南疆战火平定,大量的士兵昼夜搜寻……
也没能找到,成国公之子李不疑的尸首。
此事始终是个定时炸|弹,沉甸甸压在许多人的心头。
李伯欣终究被亲近的人给劝住。或许这位久历沙场的老将,面对儿子的生死,也不由怀抱一丝希望。若不疑还活着……如今至少是皇帝与自己的人都在竭力搜救。
局势虽看似平缓,底下的暗流仍在涌动。裂痕早已不可愈合。
越荷一日醒来,便听婢女说,今年天气实在冷,庭前许多牡丹花苗冻死了。
豆绿仍在懊恼:“早知道便听花匠的话,搭些棚子护着了。娘娘那般喜欢……”
“无妨。”越荷只轻轻摇头,“迟早是要死去的。”
她不再说话。这几天,宫里倒没有什么大事,只除了楚怀兰祈福有功,被放了出来走动。她似乎憋坏了,这些日子到处串门子,倒是很高兴。
越荷觉得,自己像是在等待什么,能够一锤定音的消息。
她的灵魂好似漂浮了起来,只有理贵妃的身体,在麻木地活着。
向哪一边活,向哪一边死,她在等候最终的决定。
……
在得到未央宫人的禀报时,越荷已经奇异地感受到,自己所等待的消息来了。
江承光这些日子仍是忙于政务,入后宫的时间极少。
来了,也不过是到九华殿,与越荷对坐无言。
越荷已经不再去想,两人之间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她如此在意李家,到底露出了多少破绽。江承光的忍让宽容,甚至是眷恋,又是为了什么。
她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声:“好,我这便来。”
随即,在宫人的陪同下,出了九华殿。
深冬,呼吸里都是寒气。越荷路过太液湖,发觉已结了厚厚一层冰。
她被人引着,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只有皇贵妃苏合真一人独居,除了她所住的广明殿外,其余几个阁,实则都已是医女居留、熬药的场所。整个广明殿,都弥漫着苦腥的药味。
其中隐隐夹杂着什么熏香,混杂着宫女们垂头丧气的神情,愈发让人感到一种生机的颓败。
越荷知道,苏合真是在昨日醒来,皇帝闻讯立即赶去,陪伴了新封的皇贵妃好一会儿。
她的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一路上想了许多,却又一句都没和人说。
未央宫是极其安静的。
半夏红着眼睛,带路到了殿前,便止步道:“娘娘进去罢,奴婢不陪了。”
越荷心里有种淡淡的异样,但已容不得她多想。
正要示意姚黄留下,半夏已道:“皇贵妃让姚黄姑娘陪理贵妃进去。”
越荷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重,连姚黄都面露惊容,惊疑不定地看了越荷,又看半夏。还是越荷按捺心绪,道:“既然如此,姚黄随我进去罢。”
半夏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而越荷领着姚黄,踏了进去。
……
她第一眼望见的,仍是那屏风。
不同的是,那匹肖似紫燕的马儿背上,竟然用墨痕添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身影只是淡淡勾勒几笔,却飒爽英姿,使人看了便觉得明亮快活至极。
越荷心中一颤。她见屏风底下,搁了一炉香。细细袅袅的烟儿飘起,化入朦胧。
苏合真便躺在重重锦被之中。
她露出的一只手腕,仍如皓雪般洁白,但已消瘦如柴。
室内夹杂着药气、熏香,还有苏合真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死气。闻起来,是种略带反胃的颓败靡香,却又惹人陷落。
越荷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苏合真是真的撑不住了。
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再无隐隐的怀疑与犹豫。
只低低俯下身子,向曾经交好多年的姐妹,拜道:“皇贵妃安好。”
姚黄张了张嘴,好似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无力。
正在此时,苏合真的眼睛微微张开,泪水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只是安静地哭着,哭着望着越荷。那只枯瘦的手腕,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越荷这才注意到,她始终抓着一块锦帕。
合真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那锦帕也飘飘悠悠,落到了越荷面前。
越荷本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忽然间心神巨震——
那块素色的帕子上,一朵熟悉的玉簪花,正静悄悄盛开。
合真的泪,一滴一滴濡湿了锦被。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病容上既是极致的欢喜,又是难言的悲伤。
合真哀声道:“月姐姐,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越荷整个人,如遭雷击!
第186章 相认悲喜 爱恨于此,骤然颠覆。……
“月姐姐, 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闻得合真此言,越荷霎时间只觉得惊骇诧异。可隐隐地,又有种“本该如此”之感。
身后的姚黄“扑通”一声跪下, 泣不成声。
越荷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合真, 而合真亦含泪带笑地望她。
那只伸出榻边的手,似乎带有无限眷恋:“月姐姐……”
在这一刻,似乎什么也不重要了。
越荷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 又矮身蹲下,扶着榻边, 紧紧握住合真的手。眼泪已经溢出,口里却哽咽着道:“皇贵妃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月姐姐……”合真气若游丝,却只是贪婪而痴痴地望着越荷的脸。
室内一时静寂,只有姚黄克制的抽泣声低低回响。
良久,合真低声道:
“月姐姐, 你现在真好看, 可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样子。怪我,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认出你来。你心中必定恨我至极, 又怎会肯来见我。”
她说话难得如此连贯, 精神头竟然比前次见时, 还要好些。
越荷心中预感不祥,神色却只是默默, 不肯就此承认。
合真只是微笑望着她, 泪水滑落脸颊:“我……咳咳!”她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喉咙滚动,强行咽下一口淤血,那只瘦弱的手紧紧抓住越荷不放。
越荷不知能做什么, 也紧紧回握着她,为她抚背。
开口时,才发现自己也已声带哽咽:“我帮你叫人。”
“不用,不用。”合真平缓了呼吸,她的目光始终凝在越荷脸上不放,“我今日极好。”
她默然望着越荷的脸。须臾,抬手轻拍了两下。
越荷正不解其意,忽见大公主泪眼姗姗地进来。
公主手捧药碗,髻簪凤钗,身着百花绣衣。
百花绣衣素来只图福气,百种花品绣上,不免有些杂乱眼花之感。但年仅十三岁的大公主背脊笔挺、仪态端方,缓步进来时,竟然显得那百花都为衬托。
发上金凤栩栩如生,那是她生母辛皇后之物。
她眼中含泪,脚踏莲步到越荷面前。先将药碗置于案上,又举起双臂,轻轻转了一圈。
最终,定格在侧对越荷的姿态。
一品萱草正绣在她的左肩下。
分明是吉祥福气之花,开口大而舒展,却不知为何绣得有些小开口的秀气。
越荷无意识地按住飘落于地的那块锦帕,手指逐渐用力,将之牢牢攥在手心。
至此已不需多言。
合真含泪冲大公主微微点头,大公主冲她施了一礼,重新捧起药碗,递到合真嘴边。那药汤瞧着颇为浅淡清澈,里面似乎还飘了些干瓣。
合真就着大公主的手,慢慢喝完。
大公主又庄重地行礼,随即这少女有些伤心地低垂着头颅,出去了。
“月姐姐……”合真又绵软地唤,“你可信我了罢?”
越荷默然不语。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前世在与合真断交前,便已许久不绣玉簪花了。只因当年她为送合真手帕,特意和对方学了玉簪花的绣法,随后每每赠送绣品,绣的都是玉簪花。
待到荷包帕子都送遍了,翻来覆去只有那一品花,一般模样。
李月河也不大好意思再送了。
何况那时她已嫁予江承光,生命的重心开始向丈夫偏移,前几年更是要随夫出征。也就渐渐地,不再绣了。一晃眼,都十多年了。
难怪她在绣出那品萱草后,会有些异样的眼熟。
过去已经很远了。李月河此生,多少得了点越荷姑娘的遗泽,也曾给喜鹊儿缝过小布球什么的,以为女红有所精进。
不想在绣花品时,仍是下意识地从了旧日模样。
“不仅如此。”合真轻声说,“月姐姐,你可知我为何一眼就认出来么?”
喝完那碗药后,她精神似乎提振了些,苍白的脸上竟有了红晕。
“当年月姐姐请我教你刺绣,我心中又感动又好笑。知道你只是为了我才学这个,知道你在这上面天分没那么高,李夫人要教时你只觉得烦闷……”
“所以,我特意为你研制了一种较为简单的玉簪花绣法。”
“你既然只要学玉簪花,那么常见的女红运针实不必一一都学了。我只捡了最简单的两种阵法稍作改编,教你如何勾勒运针。果然你那些年陆陆续续送我的绣品,都是按此法。”
她越说越无力,但也越是激动:“不是说多么难……而是那是我独创了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