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我教你的玉簪针法来绣萱草,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苏合真一时情切,紧紧握住始终神色隐忍的越荷之手,泪如雨下:“月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可是,可是你既然愿意见我一面……”
她哽咽:“我也想要见你的。我早就该来见你,我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越荷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白皙秀润,合真的黯淡枯槁。
她始终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合真能听出她语调的颤抖。
越荷淡淡道:“皇贵妃娘娘有话,就请说罢。臣妾洗耳恭听。”
说到底,仍有疑虑。毕竟前世苏合真的表现始终知情,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好……”苏合真脸上,放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一定要听我说完,我只攒得足这次力气了。月姐姐,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越荷想要追问,但拼命告诫自己忍耐。
她想要知道,苏合真如此作态,如此不惜代价——在前世害了自己,今生又拼命想要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越荷没料到的是,合真的第一句话,就如此使人心惊。
“不要相信圣上!”苏合真捏着她的手腕,用力地说,“月姐姐,不要相信江承光。他之前就伤害过你,现在的他更不可信!”
……
静寂的室内,仿佛有隆隆惊雷声震。
越荷在感到眩晕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平静。好似心中的某个角落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故而做好一切准备。
她更讶异的反而是,为何自己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了合真。
“圣上做了什么?”她问。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高高地漂浮起来,俯瞰着麻木的躯体。
合真仍在笑着,却透出苦涩来:“月姐姐,你终于肯承认了。”
越荷听得见姚黄压抑着痛苦、喜悦的抽泣。
她想要收回手,但见合真分明没有力气,却攥得如此之紧,不由心中一软。
越荷缓缓道:“这并不重要,我只想听皇贵妃将话说完。”
合真忍泪道:“好,好,好。我都告诉你听。”
她沉默了片刻,似在想着从何说起。
而整个过程中,越荷都木然坐着,仍由她抓握住自己的手,宛如一个假人。只有那只手,温度渐渐地降了下来,变得冰冷而僵硬。
合真的声音如此哀戚,好似环绕着她的鬼魂。
“之前,我认出了你。”她缓缓道,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我立即就知道,该找你说这件事。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兴许是近乡情怯,兴许是知道自己必须做个了断……”
“我先后同我父亲、同梓安和圣上告了别,撑着最后一口气,才敢来见你。”
她见到越荷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她的月姐姐啊,在没有听到她的自辩前,就已经在为她的身体忧心了。合真感到温暖,同时又很伤心。
她道:“月姐姐可记得么,我见过我父亲后不久,他便辞了官。”
“所为何事呢?不过是他原先以为,圣上与成国公之间,尚有转圜余地。他被旧日情谊遮掩,看不出李伯父野心已极。我请父亲入宫,无非是要告诉他一事——”
“在五年之前,圣上便忌惮成国公到了极致的地步!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调和!”
“证据便是……”合真大口喘息,目光紧紧追随越荷的脸,“当年,他明明心悦于你,却因为忌惮李家,刻意冷落。后来甚至要了你孩子的命!”
她见到越荷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阖上目,却淌下两行清泪:“果真是他么?”
越荷低低道:“我从前并不信的。”
她终于露出一点茫然、一点柔软,在少女时代的好友苏合真面前。或许这答案本就在她心里——不再坚硬地抗拒自己的身份,而是选择了缓慢的坦诚。
苏合真心痛如刀绞,却不得不说下去:“的确如此。”
她叹:“月姐姐,我本来想背着这个秘密,直到入了坟墓。”
“可是,你已回来了,留在他的身边。我发觉后便忧心如焚。”
“即便揭破这秘密会使你痛苦,我也不得不说出来。李月河,我不能看着你一无所觉!不能看着你再次……为他痛苦不堪。”
这样叫破前世的名字时,苏合真的脸上,有种异常凄艳的光彩。
“更何况,李伯父的事情,本就足够让你为难。”
“我想着,现在告诉你,或许能帮你决断。”
……
越荷张了张嘴,却觉得嗓音沙哑至极。
很奇怪,她竟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感觉,只是泪水簌簌而下,流淌如泉。
“里面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愿意再让他蒙骗你了。”
合真悲哀地笑着:“月姐姐,圣上恋慕于你,这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罢?”
越荷轻轻点头。合真道:“是啊,以月姐姐的聪慧,换个身份,岂能发现不了呢?”
“我也是最近才机缘巧合,发现此事。”越荷开口时,只觉得喉咙里俱是寒气,“我……十分吃惊,不敢置信。合真,你高看我了。”
“前世今生,我也没什么长进,依然被你们两个,似傻子一般牵在手里。”
听她终于又平静地唤了一声“合真”,苏合真不由有些热泪盈眶。
她忍住后半句讽刺所带来的心痛,宽慰道:
“怎么能怪月姐姐呢?是圣上,他将心思藏得太深了,行事又太执拗。月姐姐从来真心待人,哪里想到丈夫心窍会如此曲折。”
越荷口中似含了苦汁:“我确实想不明白。”
她道:“合真,我看不明白江承光,也有些看不清你了。”越荷顿了顿,“你身子还撑得住么?不如我们都缓缓罢。”
纵然表现得再是平静,但越荷终归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她话里已有改日再叙之意,但苏合真知道,自己哪里还有第二日呢。
合真心里含悲,脸上也带出几分:“月姐姐,你当真没有想问我的了吗?”
“今日无论我说什么,月姐姐似是信了,却从不质疑,也不深问。看似信我,实则约莫是失望已极。”合真情绪激动,不慎推翻了案上茶盏,“哐当”碎落于地。
她哀哀道:“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月姐姐,你尽管恨我,可是不要走,不要不理我……我还有许多话同你说。否则我死也不能闭上眼!”
“我没有不信你,合真。”却是越荷先闭上了眼。
只是,有些不知道怎样面对这骤然颠覆的爱恨。
她沉吟片刻,终于有了一个问题:“当年的事情,究竟怎样?”
第187章 前世真相 你可晓得他为何爱你么?……
“当年之事, 是……”
合真正要开口,有宫人端药进来,福身道:“娘娘, 第二碗药煎成了。”
她便闭口不言, 由宫人服侍着慢慢喝完。却拒了递到唇边压苦味的枣儿。
“不用了。”皇贵妃温和道,“我不需要这个。”
待到宫人出去,她怔怔望着越荷, 开口却提的却是:“月姐姐,你若没有回来, 那该多好。”
越荷心中纷杂,这话已不是第一次听说,似乎傅北与合真认出她后,都说了此言。
她淡淡道:“这也奇了,你不是极想见我么?我若不来,你便什么讯息也收不到。”
届时, 合真并不知道李月河还魂, 将抱憾至死。
“我有什么紧要……”合真唇畔是苦笑, “我做错了事情, 本不配知道你的下落, 便是活受煎熬折磨而死, 也是该当。但月姐姐你,理应天高海阔, 永不回来的。”
她道:“我知道, 选秀那日在御花园中, 我遇见的就是你。”
那时,她只是感怀于这秀女的沉静少言,姓名气质皆似故人, 可惜不敢看。
谁知道,真的是上天所赐,李月河还魂归来?
“选秀那时就是你,一直都是你。”合真紧紧攥着她的手,“月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做了‘越荷’的?是刚刚死去的时候么?”
她见越荷始终不肯开口,便知她依然有些顾虑。
也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月河前世惨痛绝望而死,今生又想必恨了苏合真多年。纵然想要信她,一时又怎做得到?
可是,她的时间已然不够了啊……
“月姐姐,你不信我。”合真轻轻说,“这是该当的,若不是如今时局,非提醒你不可,我本也不敢到你面前说这些话。你不信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也不要相信江承光。”
她直呼其名,胸口喷涌而出的,是多年来的抑郁愤懑:“我固然对不住你,他却更加狠心。”
应是见越荷反应并不激烈,合真生怕她心软不肯,说话愈发急:“他既然恋慕你,却能那样待你,可见作为丈夫并不可靠。也可见他与李家裂痕之深,根本无法弥补!”
“你夹在中间,绝无两全可言,只是徒沾绝望。”
“但月姐姐,他早已负了你,你根本不必为他犹豫痛苦的!”
她哽咽:“我多年在宫里,早已看得清楚。之前我便是用这些证据说服了父亲,同样的话,希望月姐姐也肯相信。圣上既能伤你一次,便能伤你第二次。”
“那些冷待、污蔑是你亲身所历,他所谓的‘爱’也是你今生自己察觉的。”
“这些,还不够看清这个人么?天子亦凡人!不论他有多少功绩,他在你面前不配抬起头……”
在她一声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凄言中。
越荷眼前,倏尔划过的,却是曾经的点滴美好。
有前世的并肩策马,江承光笑着为她摘去发间的落叶;有今生几次染病,皇帝伏在她榻边细心照料的画面。
甚至,在被冷落最甚的那段时间,她在梦里感到的有人坐她榻边,低唤“阿河!阿河!”。
这些画面纷杂而来,在脑海中晃动不已,几乎使人晕眩。
最终,却定格在了李月河绝望惨死的一幕。
她开口道:“我有一个疑问。”
合真见她终肯探寻,脸上有了喜色。越荷并不想理会,只是说下去:
“那碗落胎药是否来自圣上,这件事我重生前后,都曾反复想过多次。但总为一事否掉。”
她轻轻道:“我知道圣上忌惮李氏,我也知道他冷落我泰半出于此……我那时只知道这个,倒没想通他又喜欢又厌恶的心思。”越荷顿了顿,“但我始终不相信,他会残害自己的孩子。”
“云舒窈……”合真张口。
“云舒窈流产的确受他逼迫,但他当时还下不了手的,对么?”越荷轻轻道,“谁能想到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而让我确信不是他动手的,是玉河的怀孕,及之后平安生产。”
提及在她身故后不久入宫的玉河,越荷的神色仍然很平静,只是带些困惑。
“我想不明白。”
她的声音嘶哑:
“若说是忌惮李氏,他为何容不下我的孩子,却能容下玉河的孩子。幼玉虽是公主,但怀在母腹中时,并不能断定是否男丁。他为何要保玉河平安生产?”
她叹:“……我总是被此事迷了,或许我不愿相信前世那般残忍。”
合真婆娑泪眼。今时今刻,见到越荷平静之下的痛苦,她更不愿意说出。
只得佯作轻描淡写:“我只知道个大概。你身死之时,他极为伤心。后来玉河便入了宫。有一回他同我说,想要补给李家一个孩子。”
合真眼中带着疼惜:“月姐姐,你明白了么?”
不是容不下李月河的孩子,却容得下李玉河的孩子。
而是他想要打落月河之子,却意外害得她身死,悲痛已极。这才不顾一切地做出决定,要还回去一个李家血脉的孩子。
当时,他甚至做好了玉河诞下皇子、成国公欲立外孙的准备。
江承光想要证明的是:他可以留住贵妃和孩子,他原本可以不要因为自己的防备害死月河……
但在如今,无论合真抑或越荷的眼里,都只觉得他的行为可笑。
良久,越荷才道:“好,我明白了。”
不肯再追问,不敢再追问,不愿再追问。
事实就是这般荒谬而残忍。
合真始终观察着越荷的面色。她心中忧虑,又有几分终于说出真相的如释重负。合真在回答越荷的问题时,刻意略去了皇帝的许多“痴情”表现。
她从来不屑,更不愿因此使月姐姐动摇。
后悔痴狂又如何,决定始终是江承光做下的。
苏合真执意要揭破此事,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不愿越荷在如今的时局下,继续夹在父亲与丈夫间煎熬,甚至被劈为两半!那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
皇帝并不值得越荷如此,他早在前世便对深爱着他的李月河犯下了罪行。
认清真相之痛,好过蒙在鼓中,为这个男人伤心流泪、纠葛难解。
苏合真必须让越荷知道完整的前世真相。
这样,越荷便可与皇帝了断。再不必在两个立场之间摇摆难断,将自己逼至绝境——她知道以月姐姐的性子,做得出这样事情。
甚至,合真都会惧怕,自己做了这些仍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