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和江承光都以为,当年害你的人,已经铲除殆尽。”
合真缓了口气:“若非你自己回来,兴许洛微言会永远逍遥法外。”她是在宽慰越荷。“这些年我对她也产生过怀疑,却始终不能肯定。”
“当年有一个低位宫妃试图谋害你,我想了些法子,能够以眼还眼。偏偏那人也谨慎,虽然多半是中了招,但并不声张,我也没法确定是谁。”
“如今看来,就是洛微言了。”
越荷只是含泪点头:“我对不住你。”
“月姐姐,别这么说。合真都是心甘情愿的。”
苏合真脸上有种明亮的神情。她穿的是少女时的一件旧裙子,绣着洁白的玉簪花,李月河知道那裙子会在风中如何轻柔地摇摆。像是回到了过去,她们亲密同卧。或者这也是合真所期盼。
然而,她已是这红墙之中的苏皇贵妃。
“合真……”越荷伏在她的榻边,泣涕不已,“你别死,别死!我做什么都可以!”
“别说傻话呀。”苏合真又费力地摸她头发,“我,月姐姐,给我讲讲你吧。讲讲你是怎么回来的,你现在又好不好。三皇子我远远见了一回,是个聪颖的孩子。”
她喃喃道:“我好喜欢他,我真想做他的苏姨母,看着他长大……”
“应该的,应该的。”越荷连声答应,“你从前送我的许多东西,我也没砸了毁了。重华大火时抢救出一些,在圣上那里。我回头便问他讨了来,给喜鹊儿做信物,从此他也是你儿子。”
“我已是将死之人,太过晦气……”
“只有你该做他义母。”越荷抽泣难忍,“合真,给我留个念想罢!”
她不等合真回应,便说了起来:“我醒过来时是景宣七年的春末,当时‘越荷’因与傅北退亲,病重而逝。我还魂后不愿傅北为难,便做主解了婚约。随即便听到选秀上京一事……”
她将自己的今生脉络,一桩一件,努力回忆,捡出好的说给合真。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回两个人间,所错失的五年光阴。
但当年从误会开始……又何止是五年呢!
现在想来,许多事情其实早已注定。
如傅北退婚是因受到月河之死的打击——他的身份本就不能娶月河,甚至表露出心思都会造成双方之祸。但月河之死使他孤注一掷地复仇,几乎是在求死了。
苏合真说,天子于此事颇心虚愧疚,所以故意装聋作哑,只让太医诊断,知晓她命不久矣。
他不知是红颜枯,或许只是不愿承认自己对月河之爱,远不如傅北纯粹刚烈。
她含泪说了许久许久,直到屏风后传来轻轻叩声。
半夏忍悲道:“皇贵妃,第三服药来了。”
越荷的嘴唇剧烈颤抖了几下,却又无声。
第三服药,意味着苏合真最后的时间,已快到了。
第189章 质本洁来 未央宫苏皇贵妃薨。
越荷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那碗汤药端到了合真唇边, 半夏的眼泪擦碗而坠。汤色清澈,闻而甘香,真正入口却又苦又腥。饶是合真味觉已不大灵敏, 仍被冲得几乎呕出来。
那碗汤药竟在她脸上呛出两团红晕。合真整个人, 前所未有地恢复了神采。
眼瞧着半夏已泪汪汪地捧起空碗,冲合真与越荷各行一礼,要忍着心酸出去。
合真道:“半夏, 你留下来罢。”
她已恢复了些气力,又同越荷说:“半夏是知道的。”
越荷并不吃惊, 但也含着泪水,向半夏点头。
像半夏、姚黄这般忠诚而聪颖的宫女,怎么可能瞒住她们呢?且她们也值得知道真相。
现在,半夏已跪于床边,无声用身体支撑住合真。
她现在看起来好得多了。病态的潮红,为皇贵妃增添一分罕见的艳色。
然而, 任谁见过片刻前合真苍白如纸的模样, 都会清楚地意识到, 这就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她全部的生机已经被这三碗续命汤激出, 红颜就要枯为白骨。
此刻, 合真在半夏的搀扶下, 完全坐了起来。她拉住越荷的手,就像从前一般。
“月姐姐, 莫哭了。”她轻轻道, “我还有好多话, 想要对你说啊。”
“你说,你说。”越荷泣不成声,“我都听着。”
“我须得同你解释——这是我的过错, 没有早些来见你。”
合真的泪划过眼角:“可是,我别无办法。”
“月姐姐,我的身体到了如此地步,若想同你说话,非续命汤不可。”
“前头一个多月,我醒来两回,分别同父亲和梓安作了别。这才敢于服药,换得最后半钟头与你相见。还好,还好,还魂这般的离奇之事,姐姐你竟能……”
她脸上浮现一点柔和的笑意。
“你终是信了我,肯与我相认。”
“我自然信你。”越荷的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我怎会不信你。”
前世,带给她最大打击的,并非孩子之死,而是合真的背叛。
她的心被劈为两半。李月河苦苦地回想,不愿意接受。但所有人事都指向事实如此,甚至合真自己亦来到她面前炫耀——贤德贵妃于是陷入深深的痛苦。
倘若她以为最坚固的情谊都是假的……
这颠覆了李月河的所有认知,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能相信的。
她变得杯弓蛇影,不再敢仰赖自己的判断,整个皇宫顷刻使她感到陌生。
兜兜转转,重归于斯,前世被斩断的情谊终能接上,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越荷终于能呜咽着说出那句贯穿了前世今生的话:
“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正因如此,她在世入宫后,虽设法追查前世真相,却总是回避去想怎样报复苏合真。甚至,在合真躺在病床上,唤出那声“月姐姐”,用一如既往的神情望着她时……
越荷尚未追问前世的细节,便信了。
她们心中实则一直深信彼此,只是天意弄人。即便是还魂之离奇,真相之骇人……
可惜,一切已经太迟。而红颜枯,更是无解之毒。
合真脸上有了些光彩:
“你……信我……可当年那碗药……”
她止住欲开口泣言“无需解释,已然信她”的越荷,笑意如此温柔。
“月姐姐,你的心肠太软啦。这样,我死也不放心啊。”
合真又怜又叹:“你甚至都没有要我解释,便肯信我……不听一听我前世到底做了什么。我是伤过你、害过你的人啊,你怎能不问呢?像你这样,真让人担心。”
她轻轻抵住越荷的唇:“月姐姐,我心中不安。”
可合真哪里知道,不是越荷心软轻信,而是因为她是苏合真,只因为她是苏合真呢!
于李月河而言,苏合真的生死足够压倒一切。
甚至这一刻,江承光对她有过怎样的算计都不足为重。
“那已不重要了。”越荷摇头,“我不要你解释,我宁可同你说些年少过去。”
“可我想说。”合真微微笑着,“我……”
她道:“月姐姐,你容我这次。我藏了太久啦。”
合真如此执拗,越荷亦不好阻拦。
“我将要死了,不愿白担污名。”合真歇了一口气,道,“月姐姐,我知道你信我。但是,我依然想把那些事都告诉你……”
她于是,向越荷讲述起了前世。
那些越荷已拼凑出大半真相,却始终没有切身经历过的,前世。
……
听着合真费尽力气,平缓地从另一个角度,道出前世种种细节。
越荷不能说她不感到痛苦。她骤然得知真相,还来不及重新审视前世回忆,便被一一颠覆。但或许这日的心已经彻底冰透,反而在短时间内,止了疼痛。
它们将来还会加倍撕心裂肺地袭来。
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刻,在现在。越荷几乎全部的痛苦都是为了合真。
没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了。
她心里明白:合真不惜灌下三碗续命汤,也要同她重述前世,并非是为自证清白。
合真至死犹然惦念的,是越荷将来要如何自处!
她一定要说出来。为的是,用前世惨烈的真相,彻底斩断李月河对皇帝最后的情分。
“那时我见你们回来,说说笑笑的,知道你在他身上动心,便格外留意。他……也动心过一段时日,但最终反悔。既是厌憎李家,又是不肯动情。”
“皇帝欲重择宠妃,以示之前种种也并非特殊。因你我交好,兼家世之故,挑中了我。”
“那日,他来到未央宫中,我……”
合真带着无限的痛悔与耻辱,将自己当时的决定,及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尽数告知了越荷。
纵然越荷早已相信,合真从无害己之心。然而从合真口中听到真相,听到她的宠冠后宫,她当年疏远自己,她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越荷的悲痛亦在此刻来到了顶点。她失声哭道:“合真,你怎么如此之傻!”
她知道合真一直在帮她,但她不知道,合真一直以来,都是为了她才走入这滩浑水的。
那些傻事,那些痛苦的祈愿,那些背负污名的牺牲!
当苏合真得知,她忍辱负重,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甚至李月河的直接死因,便是她亲手端去的落胎药——她将情何以堪?合真这些年,又处于怎样的煎熬之中……
难怪她一点也不畏惧那红颜枯,甚至是欣然地任由毒|药摧残躯体。
这种绝望,岂会比如今的越荷,少上半分呢!
越荷已然满面泪痕。她听到合真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好后悔。”
“月姐姐,我好后悔。”她喃喃道,“我好、好糊涂啊!”
泪如泉涌。
越荷紧紧握住她的手,泣道:“我也后悔了……”
后悔来到这宫里,后悔悦慕江承光,更后悔将合真拖了进来。
然而,这一切,除去初初重生为越荷时,她果真有过选择么?
——重生或许是上苍赐给李月河的唯一机会。
可倘若她没有回来,也将终身怀抱痛苦怀疑。而合真亦会无望而死。
一切始终为死局,身为李氏女的她难以逃脱。
心揪成了一团。越荷正要将这些心事对合真一一倾吐。
忽然间,苏合真又似从噩梦中醒过神来。那只手骤然加重了力气,攥得越荷生疼。皇贵妃纤瘦惨白的手臂上,甚至有青筋暴起。
合真大口喘气,一双明亮的眼眸,恐惧而迫切地盯着越荷的脸,叫道:“别再爱他!”
“月姐姐,不要再对皇帝有任何心软……”
合真又急迫又痛苦:“月姐姐,你答应我这件事罢。”眼眶发热,声音哀哀,“你因他遭受的,已足够多了。我不想在死后看到你再……”
“好。”越荷安抚地压住她的手背,注视那双眼睛,“我答应你。”
“你……”合真一怔,脸上忽然露出那种小孩子的惊喜笑容,“你真的答应我了么?”
“嗯。”越荷倍感心酸,却是已经坐到了床边,让合真倚靠在自己的肩头怀里。两人的衣衫都被泪水打湿,却浑不在意。“我全都答应你。”
她答得很平静。先前没有提及,只因在她的心里,没什么更比合真紧要。
至于皇帝,后头她要剜去腐肉,总要经历一番痛苦寒彻。但是,从得知皇帝亲手害了他们的孩儿起,得知皇帝曾经的宠爱不过是惺惺作态……这已是越荷必然的决定了。
合真得此保证,一时喜悦。想要说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待到越荷为她抚平咳疾,她依偎在越荷怀里,声音却低低的,有些伤感。
“其实,我知晓自己所做,不过无用功罢了。”
合真轻轻道:“月姐姐虽然重情心软,却素有决断,必能斩断情丝。可……姐姐不仅重情,犹重家国之义。你必然心念着家族,却又知道为了天下和平之故,该盼着天子取胜,对么?”
她说中了越荷最为刺痛的一点。
越荷心下酸楚,道:“是如此。”
“现在的局势,就像是漩涡。”合真半散着发,贴着她的心儿絮语,“我将要死了,见不到结果,却怕你情义两难全,被卷在里头粉碎……”她苦笑着。
“所以,姐姐一定要牢牢的记住,江承光做过什么。”
合真道:“纵然在国家大事上,他有千万个理由,可是你们之间,从头至尾都是他对不住你!你……绝不要为此自苦。如此,心意才可分明。”
她的全部良苦用心,终于和盘托出。
越荷心里痛极,更恨自己为何不能早早与她交托真相,哽咽道:“好。”
其实,她与皇帝之间还有喜鹊儿,纵然斩断情意,也还有君妃羁绊,但她现在怎愿让合真失望。
合真听她此言,脸上终于绽开小小的笑:“如此,我可安心了。”
她们又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
合真低声道:“姐姐,你可信我么?我从未对当今天子,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