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荷疲极阖上双目:是,她冷静些去想,的确知道对江承光没什么好处。
朝堂上不需问,也知道必已乱成一团。父亲先失踪了儿子,如今唯一在世的女儿也丧了,必然惊怒不已。正如往开水中倒入一锅滚油,局面已彻底不可控制。
但她亦无法再信任江承光了。李月河是如此,李玉河也是如此。
她的妹妹是在被江承光幽禁的时候出了事……
越荷思及此处,又是咳血不止,好在太医已经赶到。
后者为她诊了脉,且忧且惊:“才一日光景,娘娘身子怎么到了如此地步。”
昨日越荷昏倒后,为她诊脉的正是这位太医。
姚黄连忙追问:“我家娘娘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道:“《黄帝内经》说‘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如今看来,娘娘似是大悲大怒,惊痛之下,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咯血更是大伤元气。”
姚黄心里一个咯噔,却见越荷神色淡淡,好似并不放在心上。
“娘娘日后需得静修,戒大悲大喜,才能养好身子。否则,恐有伤寿之险。”
“我家娘娘怎么这样命苦!”姚黄失声道,又哀求,“请太医给娘娘开些好方子,奴婢一定监督娘娘好好喝药。绝不让她……她……”她说不出那四个字来。
太医叹息连连:“臣会的。”又提笔写方,命人去抓药。
姚黄一面谢他,一面掩面哭泣不已。
半晌,太医已去了,仍是越荷出了声,轻轻道:“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姚黄哭道:“娘娘!”她的泪落在越荷脸上,似清荷承露。姚黄这两日哭的,已比五年加起来还要多了。泪水滚下越荷腮边,似在替她哭泣。
“幼玉……”越荷吃力地开口,“幼玉,她怎么样?”
姚黄拭泪:“奴婢命人去长信宫,将幼玉公主抱来咱们这了。宫里虽有些议论的,但圣上也没说什么。娘娘放心,现下是魏紫在照看公主。公主昨儿哭了一夜,现下也睡了。”
“带来就好,先和喜鹊儿放在一处照顾罢。”越荷垂了眼眸。
玉河将女儿托给她时,不过一句戏言。纵是展望,也是两三年后。谁能料到,妹妹才二十岁就撒手而去,留下一个三岁的女童呢!
幼玉自此便没了亲母,极可能也要失去母亲那边的全部亲人。
思及此处,越荷心中更痛,开口道:
“姚黄……你为我更衣梳妆。”后者睁大了眼睛。
“我要去见皇帝。”她静静道,“我要亲口向他要,玉河的公道。”
……
太医的诊断即刻传到了建章宫中。
江承光听完宫人禀报,怔了好一会子,垂着头一字一句道:“将她治好,一定要将她治好。”
宫人答好,又言此番咯血已损寿数,未必补得回来。
“朕不管这个,朕只要你们将她治好。”他闭上了眼,“下去罢。”
宫人退下了,建章宫内只有寒寂。
玉河亡得突然,江承光亦无准备,甚至因为玉河一直康健,他和成国公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皇帝有些自嘲地想,他害死了月河之后,终是又累死了玉河。
成国公五年前丧了长女,又在两月间死了余下的两个孩子,自然悲愤至极。朝堂上已经毫不顾忌彼此的颜面。江承光虽然被动,亦要立即防守回击。
利刃就要戳破彼此的喉咙。
可是这一刻,他不愿去想朝堂上愈发不稳的局势。
“你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么?”皇帝轻轻道,“否则不会如此痛苦。”
“越荷……越荷……”
“备驾,去九华殿。”
心中有一种莫名而深切的恐慌,他甚至知道越荷此刻会有多么痛苦绝望,可明明不应该。江承光几乎是被这种恐慌的情绪裹挟着,来到了九华殿。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要还给玉河公道!”
理贵妃的嘶声几乎泣血。
江承光连声保证:“朕答应你,朕答应你……”他抱着又哭又呕的越荷,感到怀中的她一直在挣扎地痛苦着,在崩溃而失控地用手肘撞击他的肩膀。
她定是伤心过度了,江承光深吸一口气:“朕一定会给玉河一个公道。”
然而,在负责彻查此事的宁妃,交给他那个结果,并隐隐点明了利弊之时。
江承光仍是知晓,他终于要做出让越荷伤心失望的决定。
“长信宫贵妃薨逝,且是遭下毒而亡,宫内宫外必然疑虑。”宁妃眼下青黑,神情却妥帖柔和,“然而,贵妃会中此招数,实是因她违背圣旨、与人私传消息。”
她的提醒如此有分寸感:贵妃被毒死令人惊惧,但倘若贵妃不是好端端被害了,而是她自己先弄险才陷了进去呢?玉河是受了幽禁处置的,她按理说绝不能和外界互通。
是玉河自受其殃。
江承光知道,这说法必然会大大激怒李伯欣,但却足以安抚许多普通官员。
而宁妃已呈上证据:“据臣妾调查,贵妃受害,是因替她传递消息之人叛变。其已招供,指使她偷换纸条者,乃德仪楚怀兰。此人交代,她只负责送珠钗,消息是楚德仪的人放进去的。”
接触即死的毒|药,全天下都是罕见,寻常妃嫔哪里寻得到?
太医已认出,纸条上的毒|药名为“抚青”。而不巧的是,前陈宫廷的确有这种毒。
楚怀兰又是前陈宗室之女……
万万料不到查出来是这种答案。但纵然玉河犯错在先,她的死仍然会使朝野惊惧,必须尽快交出凶手。原本,皇帝必会处死凶手,来稍稍平息成国公之怒气。
可前陈势力不久前才涌动过,好几件事背后都有它们的影子。
纵然处死楚怀兰,成国公之怒气也只能稍平,双方短时间内必有一战。而这样更有极大可能激怒前陈那边,使他们也加入到京城的乱象中来,这会让局势彻底失去控制。
江承光终是下定了决心:“废楚氏名位,杖二十,贬为庶人,幽禁南宫。”
又道:“玉河与合真,俱以皇贵妃礼安葬。大公主……”
宁妃乖觉地接口:“大公主说自己已经大了,不愿另寻养母,欲在未央宫中为母守孝三年。另外想请圣上将苏皇贵妃的宫人都留给她。”
皇帝怔了一怔,玉河死得突然,他心力全在那上面,倒忽略了大公主。
“再过三年,她该十六了。”喃喃道,“罢了,就让姓梁的小子再等两年,依梓安的意思。”
江承光犹豫一瞬,道:“幼玉公主,交由理贵妃抚养。”
宁妃眼中划过诧色。
收养公主虽不是什么美差,但依例轮着宫中无子女的高位嫔妃来,是该交给畅贵嫔顾盼的。理贵妃膝下已经有了三皇子,不想皇帝仍是将二公主给她抚养。
理贵妃与公主之母情谊不浅。难道,他就这么在乎越荷么?
仍然掩去诧异,温婉得体道:“臣妾遵旨,必然让人给苏皇贵妃、李贵妃,定个好的谥号。”
江承光微微点头。
钟薇遂退了出去,又同侍卫吩咐:“立即去拿楚德仪,动作要快!”
而皇帝勉强打起精神,却道:“召傅北入宫。”
他不在乎犯错的究竟是不是楚怀兰,证据既然完全指向她,要找出真正害玉河之人便需一定时间。但现在要安抚朝野内外,最缺的就是时间。
楚怀兰落罪提醒了他,现在前陈那边也不安分。
傅北已从江南回来了,路上倒没什么异常举动。他一入宫,前陈暗卫必然要设法盯着护着,便可以重新捉住踪迹。
而楚怀兰毒害贵妃,皇帝仍召前陈皇子入宫解释,谁看了不说一句天子宽宏优抚。
他想了想,已无遗漏,便要批折子。
只是无意侧头一望——
但见建章宫内,烛泪低垂。
……
楚怀兰哭喊着“不是我”,被从长秋宫一路拖走的那日,小李贵妃之死彻底结案。
那也是苏皇贵妃的谥号被定为“元懿”,小李贵妃的谥号被定为“明怀”之日。
短短一日,宫中丧了一位皇贵妃,一位贵妃。
妃嫔们想起来,只觉得震惊又恍惚。
两位高位嫔妃俱丧,因未央宫以后留给大公主独居,故长信宫同设二人灵堂,方便妃嫔拜祭。
众妃嫔望着理贵妃立于众人之前的清瘦身影,只觉得心中纳罕。如今元懿皇贵妃、明怀贵妃纷纷亡故,宫中此后便以理贵妃为尊,属她位份最高独压众人。
怎么理贵妃现瞧着,倒似站都不稳了?
而越荷立在两位姐妹的灵位之前,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楚怀兰的哭求声,心中只有寒凉一片。
姚黄这些日子紧随着她,与她寸步不离。生怕越荷哪天发了狠,要再去与皇帝哭闹争执。届时落了对方颜面,亦要落罪。
越荷心里,却再也没有这个念头。
她不会再信任皇帝了。或者说,她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在此时被关。
越荷忽然转身,疾步离开灵堂。
她没有理会哭喊着“救救我”的楚怀兰,纵然知道她未必有这个本领头脑,也分不出足够的心力去关注。越荷一路疾步,走至曲台的庭院前。
傅北正在那处,背手而立。见得她来,即刻转身。
前陈皇子满面忧虑之色,将要开口——
越荷已决然道:“我欲出宫见我父母一面,无论如何,求你帮我!”
第191章 母女重逢 我名越荷,亦是李月河。
“我欲出宫见我父母一面, 无论如何,求你帮我!”
昨日傅北入宫,接到越荷递来的见面之请时, 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念头。
然而这又在情理之中。傅北欲扶她又忍住, 只道:
“你先说,不必行此大礼引人注意。”
他见越荷又消瘦憔悴不少,脸容极白, 唯独双眼透着执拗的恳求。
越荷泣道:“我知道此事实在强求,也必然让你和仙儿为难。但是傅北,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想要见我父母,我必须要见他们一面!如今只有你能帮我。”
他们私下相会,虽有人手掩护,亦是大有风险。
可比起越荷提出的出宫请求,那风险也不算什么了。
但傅北没有犹豫多久,他只怔了片刻, 便道:“好, 我帮你。”
越荷又含泪要拜他, 傅北上前一步, 紧紧抓握她手腕片刻, 又迅速放开。低声言说:“你是想劝说你父亲么?”眼里透着怜惜、悲悯。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 越荷只有羞愧不已。
合真死前已将傅北对她的情意尽数告知,按理说, 对方已与金素成婚, 自己万万不该打扰, 更不该仗着过去一点情分,将他拖入这样的漩涡中来……
可是越荷已经别无办法了,合真与玉河的死几乎击垮了她。
她现在只想见到父亲母亲, 只想拼了命地去劝说告诫于他们。极度的痛苦迫使她放弃自尊、放弃应守的距离,不顾一切向能帮她的人求助——比起父母的生死,别的又算什么!
“是。”越荷的泪水,落在了素色的衣襟上,“我不能不管他们呀……”
玉河死了,不疑死了,父母如此年迈却失了全部的儿女,必然痛彻心扉。而以父亲的性格,难免会做出剧烈举动,彻底不留余地!
她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月河尚在人世。她没了弟妹,她不能再没有父母!
尤其在得知江承光所做的一切后……再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见自己的父母了!
傅北见她如此痛苦惶然,心中又如何能忍。
玉河的死或许并非皇帝所为,但绝对会大大撬动朝堂上的局势。成国公素来最疼玉河这个女儿,又与李夫人情深。他们短短五年亡了三个子女,怎能不悲痛、发怒!
事情已经彻底失控,而傅北在收到消息的那刻,想的便是:李月河该如何自处。
他曾经想要将皇帝宠爱她的原因、与李氏的矛盾告知她,但当时越荷已经重新做了江承光的妃嫔。他知道说出来也是徒惹痛苦,便隐忍不言。
然而现在,越荷已经自己直面了最残酷的真相。
玉河一死,以她的聪敏,纵然不知情始于何,难道辨不清真假么?
傅北叹道:“好,我定相助你。”望着越荷涟涟双目透出愧疚自责,他又忙劝慰,“不必忧我,我既然答应你,必然有把握,不会累及自身的。”
见越荷仍然啜泣,傅北心中忽然一明,又低低道:
“我与金姑娘……只是互相扶持之谊,从无更多。她对你助她离观,只有感激之情。贵妃不必烦扰,这并不会损伤我与金姑娘的关系。”
越荷含泪抬头望他一眼,显然稍有释怀,却仍不能安。
这话说了,傅北的情意及越荷已然知晓,便不是秘密。
他们认识彼此已超过二十年,自来情谊深厚。何况在如今,这多年情愫,也只是小事罢了。
傅北略略侧身,半避开越荷向他行的一礼:“是我辜负兄长之意。”
他心里又是酸疼,又是早知如此。
只道:“不说这个,你先回去。具体何日出去,我定尽快安排好,给你答复。”
越荷心下沉沉,不知如何回报。决意倘若事发,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傅北。
又谢过一回,才告别而走。
远处,厚且灰暗的积云,堆满了阴沉沉的天际。
……
越荷出宫那日,是在玉河与合真下葬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