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归来——甜蜜桂花糖
时间:2021-06-10 09:58:59

  思绪回到如今,夫人正掩面而泣。
  那女子不闪不避,含泪昂首望他,骨气倒是颇似女儿。
  李伯欣是心如铁石,并不会随夫人与这女子落泪。只是攥紧的拳头又放了开。
  渐渐地,他也不知哪里感到了空缺,只木然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父亲胡须是两日一洗,无论寒暑,比洗发还勤快些;知道父亲吃饭时爱高谈阔论,却也极爱说笑,唯有玉河能跟得上;知道父亲在我定亲之时,对先皇的决定满心服气……”
  她道:“我还知道,父亲会煮面。”
  “有年冬天,我们刚住到成国公府没多久。这座大宅子是先帝赐下的,原是前朝定王居所。住进来的时候,定王的仆人们都遣散了,家里还没来得及找下人,母亲便病倒了。”
  李伯欣又是一怔,看她笑中带泪:“……三个儿女中,只我吃过父亲煮的面。”
  “父亲是煮给母亲的,但也分了一碗给我。”
  “面是街上买的,抓了几大把,水里煮了几遍,弄得熟烂。分别卧了蛋,给母亲的是形状最完整的嫩流黄,给我的是个烧老些的,父亲吃的是个碎的。”
  “面里放了许多调料,什么芫菜、葱花、鲜虾皮,还有先帝赏赐北海中草,据说颇珍贵的。在淋上些芝麻油、醋、老抽,便闻着很香了。”
  那女子分明笑着,脸上却湿润一片:“闻着香,吃着可不然。”
  “女儿当时年纪小,只要味道重些便嚷着好吃。母亲舌头却灵,吃完一碗后,又狠狠地拧父亲的耳朵,怪他抛费东西,做出这么一碗味道杂乱的四不像来。说料的分量也差太多了。”
  “父亲便又笑又讨饶,还让女儿评理。见女儿说好吃,便笑着说下次只来喂我,好养活。”
  “但后来父亲确实再未去过庖室,女儿心里惦记,又不敢去提。”
  “纵然大了,也总会想起父亲煮的那碗面,那是女儿吃过最美味的几种食物之一。”
  她仰着脸,泪水无声而落:“爹爹,要女儿再煮出那碗面来,你才肯认么?”
  双臂垂在侧边,沉重摇摆像是铁木,全身的知觉好似被拆解开来。
  李伯欣嘴巴微微张开,呼吸急促。他眼中有欣喜有怀疑,更有些幽暗难辨的东西。
  他又猛地背过身去,说:“荒谬!太荒谬了!”声音却颤抖。
  李夫人已难忍激愤,斥道:“你可知女儿为何非要来认你?”
  她以泪洗面:“她是个孝顺极了的好孩子,知道阿玉和不疑出了事,生怕我们夫妇万念俱灰,又或有什么激烈举动。这才冒着危险,赶来一见。”
  “你的大女儿就在眼前,兴许只有这一两个时辰的相见。你还不肯转过来,多看她一眼么?”
  “冒危险?什么危险?谁敢为难!”李伯欣的怒气勃发,他声音骤然高昂,“什么一两个时辰!谁让她走的?堂堂成国公府,难道还留不下……”
  他忽然意识到失态,又惊觉夫人话中玄机,遂沉下面色:“为何会有危险?”
  “成国公府虽是热炭,也不至于进一回门就被烫死!她应是今日来的府上,是傅北那小子带来的。傅北……”李伯欣霍然转向夫人,“她究竟是什么人!”
  这自然是在问越荷的此世来历了。
  李夫人张口欲答。而越荷已站起身来,掸去膝腿灰尘,静静道:
  “您应当见过我的,我是宫里的贵妃。”
  李伯欣的神情彻底变了。
  宫里只有一位贵妃,是前陈越威将军的孙女,封号为理。
  越荷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防备与猜忌。
  这实在是太巧了,天子妃嫔,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出现在他府内,自称是他死去的女儿……可她纵能理解,心中免不了受伤。
  她的封号为理,可世间道理从来知易行难,何况至今。
  而李伯欣已拂袖道:“理贵妃?好一个理贵妃!夫人既说你有话要讲,那便请你讲罢。”
  “伯欣!”李夫人怫然道,“我要说多少遍,这就是——”
  “母亲。”越荷及时制止,心中虽失望,更多却是落定,“我与父亲说罢。”
  成国公背身负手,并不呵止。
  这是肯听她说话,却不愿相认的意思。
  越荷又上前一步,心脏受着密密麻麻、针刺般的痛。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李月河零落的血脉,仍紧紧系着她的魂魄。玉河与不疑之死又浮上了心头,愈想愈疼。越荷甚至都不再去想江承光,那不算什么。
  但是,失去弟弟妹妹的痛苦……
  纵然两人各有骨血存世,可昔年和乐融融的五口,昔年的那个家,如今只剩他们三人,这是何等悲怆!而李月河最亲的,也就屋子里头的这两个人了!
  她不能再失去父亲母亲。血脉一面慰藉着她,一面又使她痛苦。
  越荷终是张开了嘴。
  她艰涩道:“我确有要事与父亲讲。却不仅仅是以女儿的身份,更是以一个天下人,一个战火亲历者的身份。”
  成国公的背影愈发肃穆。
  越荷道:“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豪杰。”
  “我记得父亲如何教我骑马射箭,从不强束我天性。记得父亲缴获了一座府库的金银米粮,却当场散了大半给贫苦百姓,只抓了把珠子,打耳环项链给我们母女。记得父亲很少在家,但旁人问起我却能自豪回答——我爹爹是成国公李伯欣,是为陛下定天下的大将军!”
  “有人爱说打天下,有人爱说定天下,其实都有父亲的功勋。”
  “只是,我私心里总以为,最珍贵的不是多么绝妙的计谋,不是多么惊险的战役,而是战后究竟获得了什么。是满地白骨,也是新的治理,新的希望。”
  “我是随父亲母亲颠沛过多年的。我还是将军之女,更不需提前朝末年的百姓是怎样生活。”
  她眼睛仍然是红着的,却不愿在此时落泪,勉强忍住。
  “爹爹,我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怜的百姓。他们有的被官员欺压,投入牢中,又在战时被强行编入军队,又怕又哭地被人捅死,一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也知道世上有许多像傅北一样的人,明明心性澄明立志报国,偏偏不是出身受阻,便是世道黑暗。前陈难道没有过一腔热血的官员么?明明不通军务,却在武将望风而逃后拼死守城,即使先帝愿意饶其一命,仍大骂反贼,撞柱而亡。”
  “父亲随先帝征战多年,手中刀剑,不知斩首几何。这些人中也有可惜的,也有可悯的,女儿心里虽感叹,却并不因此盼着父亲放下刀剑,只因父亲与先帝要建立的是更好的世道。”
  “一个正直高洁之士志向可张,平民百姓有冤得诉,鳏寡孤独者皆有所养的好世道。”
  “这好世道还没有来。”她眼里闪动着泪光,声音虽有低沉感伤,却如此坚定不移,厚重如山如海,“或许我们看不到,除了传说中的上古先民,谁也没见到过。”
  “但世道在变好,这是真的。尽管还有被卖进宫里的小内监,尽管还有朝堂上办事仍需打点,尽管这些年不是不曾有过兵祸水患……可世道,的确在变好。”
  “我不能说当今天子是个多么好的人。”越荷沉默了片刻。
  为提醒母亲小心,她说出了一些事情。但越荷并没有将前世的遭遇和盘托出,那已经毫无必要,只会让真正关心她的人痛苦。她道:“但是,江承光做天子,是称职的。”
  “或许他不是破而后立的大定皇帝,也不是所谓的雄才大略、百年难出之主。”
  “但这样饱经战火、趋于安定的天下,配这样一个求稳重名的皇帝,是合宜的。”
  “比起前朝,许多百姓过得好多了。这未必是夸赞皇帝的借口,可这却是请求居于庙堂者,不要轻易毁了他们安宁日子的理由。我始终以父亲为豪,不仅因为父亲的战功赫赫,更因为父亲是协助大定皇帝,重建世道,让百姓的得以安居乐业的大功臣。”
  “这样的新世道,我在心里珍惜着它。父亲是其建立者,自然也是感情不浅。可是如今的朝堂局势,天子猜忌、相国屡劾,以父亲的慧眼,不难看得出来这是怎样危险的前兆。”
  “女儿不是平白地为了旁人来请求父亲,更是为了父亲大半辈子的功业理想不至毁灭,为了举家举族的性命。这件事情,根本不会有胜利者……”
  “女儿已经想了许多日夜,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要还没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胸口热烫如炭,全部的勇气和信念,对父亲的敬意与孺慕都鼓舞着,才让越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动情又声泪俱下,泪眼一片模糊。
  她坚持道:“或许上天让女儿还魂,正是为了——”
  可越荷看不见的,却是李伯欣背对着她,近乎可怕的脸色,和不断起伏的胸膛。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成国公勃然色变,吼道:“够了!”
  他已经转过身来,脸色极为恐怖,那神情又轻蔑又怀恨,却带着说不出的痛苦。李伯欣发狂似地大叫一声,狠狠道:“贵妃娘娘,真是心怀天下啊!”
  “为了你那做天子的男人,竟然不惜冒充我死去的女儿,来同我说这样一番高论!怎么,贵妃是已将自己视做了国母,要当江承光的贤内助么!好生贤惠!”
  “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能对天下大事,指手画脚!”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理贵妃,你的爷爷是我杀的!你还要充我女儿,到底知不知耻!”
  他看到越荷惊骇的目光,眼底好似有什么在片片破碎。李夫人在吼叫什么,他已经无心也不想去听,只有心里的那头野兽,不断咆哮地嘲笑着——
  是啊,你们为什么不问问,堂堂成国公,为什么要亲手毁了亲手塑造的太平世道呢?
  此刻贵妃的眼泪,只会使他又痛苦又痛快。
  “父亲,我是月河,您为何不肯相信——”
  “若贵妃是代天子前来劝诫,那本官这里尚可一叙。”他冷冰冰地说道,“但若贵妃强行要认父亲,那么显然是得了失心疯,便毫无交谈的必要了。”
  “此外,若夫人要给贵妃帮腔,那我恐怕也说不过你二人,直接送客便罢。”
  他是想要认女儿的,在之前的某个瞬间。
  但现在,成国公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可以接受理贵妃的劝说,但不能是女儿。
  血脉是种双向的力量,哪怕它实际已不再流动在越荷的躯体里。
  这次,室内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越荷脸上已收拾好了泪痕,无声冲李夫人一礼。李夫人忍泪应允,投向丈夫的眼神却尽是失望。而成国公只是巍然不动。
  崇峻威严,正如过往在妻子和女儿心中,可是尽皆不复。
  “好。”越荷努力拾起微笑,“那不知成国公,想要同本宫说些什么。”
  “就从贵妃所谓的‘好世道’开始罢!”
  李伯欣冷笑道:“本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道理——若一个所谓的好世道,连当年的功臣们、出了大力的创立者都容不下,那它又算是什么好世道!”
  ……
  屋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隔着三尺距离,便服出宫的贵妃与官袍在身的国公对峙着。
  但听成国公讽刺道:“贵妃只站在丈夫那端考虑,却从不肯想别人的难处。是啊,你是看着天下太平,便要我们这些分明的功臣去忍血忍泪!”
  “江承光猜忌成性,你却要劝我让步!贵妃是有多擅长慷他人之慨、强人所难!”
  他的悲怒如此,满身煞气都被激发,便是朝野上下,也要在大夏军神的面前颤抖。
  但越荷并不畏惧。
  她的心分明也在震颤中痛极,却举步上前,先反问道:
  “将军口口声声说天子的错处,那么将军自己,当真是清白的么?”
  “清不清白,不就在圣上与贵妃的唇舌之间?”
  李伯欣讥笑道:“我固然有错处,可是难道值得他预备给我的下场?抄家灭族,还是五马分尸?面对这样的结局,谁人不要反抗?”
  “贵妃不敢质问天子,倒来谴责我行事过激,当真好笑!”
  “我说的,不是这一桩。”
  越荷直视父亲的眼睛,成国公何其高大,她却凛然不惧:
  “将军如今自然是身在梁山,可将军当真是彻头彻尾被逼上去的么?最初天子登基时,也不是没有过信赖重用,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将军心里不知道么?”
  她闭上眼睛:“当今天子如何,本宫已不想也不愿为他辩解。将军生受了委屈,我也知道。但请将军扪心自问,走到这样一步,您有没有过失。”
  “在最初,您当真是受天子欺压,又铮铮傲骨,才起的冲突么?”
  “不错!我有!”李伯欣傲然道,“我看不起他温吞懦弱,行事又遮掩过甚,哪里有他父亲半点风采?可是,我虽看不起他,起头也没想要夺他江山!”
  “但将军心里,是有这念头的。”越荷一步步上前,“或许只是掩于骄狂挑衅之后,或许只是藏在嗤笑轻嘲之中。将军心里先有了这念头,这才生发出来,与天子的猜忌勾结在一处——”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在宫里那些日夜,掰开了揉碎了回想早年的过往,她难道真能骗过自己吗?
  “是,世人不赞同论心不论迹!可是,将军能够欺骗旁人,却能欺骗自己、欺骗家人,乃至欺骗……自己的女儿吗?您并不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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