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归来——甜蜜桂花糖
时间:2021-06-10 09:58:59

  李月河嫁他前,确实听过这样的流言。
  但是相伴数年,她清楚江承光为了达成“子肖父”的期望,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清楚他的壮志满怀。听了这些话,自然是又气又心疼:“胡说!”
  她跪坐在他身侧,乌云般的长发披散着,脸依偎在青年帝王的背后:
  “圣上或许不是先帝,但圣上会是好的君主。臣妾从不怀疑这点。”
  那些年绵密的心痛,真挚的怜惜,如今全都翻覆成了笑话。
  但至少,江承光早年设法集权,作为天子推行清平政令,却被老臣们以不似先帝来攻讦……那些都是真的,而她也是真的见证过。
  只是或许对亲人总会有不自觉的逃避和美化,越荷直到此刻才清晰感到——
  父亲并不是将之作为借口,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并且因此认为自己有了更进一步的权力。
  她喃喃道:“只因这些,将军不敬天子,不敛声势,日益骄狂……”
  “那又如何!”李伯欣的手心,又烙下了那枚扣子的印痕,成国公昂然道:“倘若先帝未因急病去世,到如今我该已解甲归田,做一富家翁。可上天,让江承光做了皇帝!”
  他漠然道:“从那刻起,我和他的命数便已定下!注定一死一生!”
  越荷急道:“为何非要如此不可?”
  她的双手攥紧又放开,指尖已垂落了血迹。
  “这些年来,将军有过无数的机会。哪怕在一年前,您肯交出虎符。以将军的不世功勋,圣上为了颜面,也会许一个风光善终。”
  “无论当今天子是否先帝看中的继承人,可他既已做了皇帝,将军便该拿他当皇帝看。武将之首言行骄横,不将皇帝放在眼中,这是取祸之道!”
  “在前朝时,将军明明也曾为臣多年。为何偏偏到了当今天子即位之后……”
  那人是先帝口中的小儿,也是如今生杀予夺的帝王。
  越荷隐隐能察觉父亲的骄傲心思,可她无法理解对方这样做的原因。
  思及三姐弟皆然受累,未来举家都逃不脱,而父亲毫无悔意,情绪不由激动起来:
  “为何非要招惹祸事?为何要寸步不让,一意倨傲,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在将军的心中,家人性命,还比不上自己的尊严痛快,来得重要吗?!”
  “尊严痛快?”李伯欣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可笑至极!”
  他神色一厉:“我要的,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公正而已!”
  “我所拥有的一切,便是我应得的!这些都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前朝不仁不义,我追随江鸿兴建立新朝,功劳本来有我的一半!”
  “我没想当什么天子,甚至在于江鸿兴意图削权时,我也接受了这一切。可是老天换了江承光来做天子——对待这样一位疑心病极重的帝王,贵妃觉得我应该为了家族考虑,含垢忍辱、放下身段么?只因这小子做了天子么?”
  “可凭什么!我才是大夏的缔造者,他不过是条捡了天大便宜的软虫!”
  “他当然怕我至极,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杯酒释兵权——道理谁都懂。我在前朝是由文转武,我不是没读过书。我知道这些!我知道姓江的小子会忌惮我!”
  “可是凭什么,要迁就天子、要设法自保、要装作贪财或是好色来自污名声,以此求一个君臣相和的善终的人,是我!”
  “凭什么我为大夏朝征战了三十余年,临到老了,还要受小子侮辱,低头俯就他的猜忌!”
  “我不服!”他喊道,“我自己打了大半的天下,从没贪过,拱手让了江家天子。如今老的去了,小的也敢骑在我头上。世人都说削勋贵之权合情合理,可在我自己打下来的天下里,我凭什么要一让再让,虎符、尊严、脸面全都交出去,苟延残喘,还让别人夸他善待功臣!”
  他的双目暴起:“这算什么好世道!到头来,一样是天子骄横,一样是不得自主!我做这些,便是要挑翻这个,以天子之喜怒断苍生,人皆屈膝而活的荒谬世道!”
  至此,李伯欣造反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他并非耿介忠臣,却也不是彻底的野心家。
  从头到尾,支撑他的源动力,不过是“不服”。
  像他这样的英杰,从来都是骄傲自负、高看自己的喜怒哀乐远胜于世人。当年追随大定皇帝,心志情谊不是作假。可如今一朝翻脸……
  他愿意时,为苍生而战。他不肯时,谁都要承接怒火!
  越荷听了,但觉心中巨震——
  是了,人们都夸赞聪明的功臣,懂得告老求退,知情识趣。可是谁会去想,原先是功臣们缔造了这个国家,而平白继承了一切的新帝,却忍受不了他们的存在。
  于是聪明识趣的,卸权自污,求恩荫后代。
  而满心仍以为自己躺在功劳簿上,足以被敬着的,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李伯欣介于两者之中。他看的太透,太清楚,可是他偏偏不肯用聪明人的做法。
  他偏偏不服、不肯,他就是要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切,他应该被尊重,应该继续做手持兵符、武将之首的成国公!
  他或许不是在赌一口气,而是在悲愤至极,讨要一个公道!
  可是——
  “倘若这是一乡一县,甚至一郡豪族之争,我必毫不犹豫站在将军这边!”
  越荷闭目,两行清泪已下:“可天子之权,将军之恨,事涉天下!”
  “事实便是,天子维护自身的权力,等同维护当今世道。而将军想要留住权力尊荣,却极有可能生出变乱。这是国家取祸之道,任何稍有志气的士人都不会容许发生。”
  “从古至今,皆然如此。功臣卸权,帝王优抚。”
  “这不是将军的错,也不是天子的错……只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才刚建立起来的好世道,所有人都不希望被损毁。将军固然指出隐痛,可是哪里有真正的解法呢?”
  确实啊,再盛大的名头,也不是功臣受委屈的理由。
  但是,倘若只有这一种解法,又事涉了整个天下——那谁能跳出这个框架呢?
  “请将军……”
  “从古至今,皆然如此。于是,我便也该乖乖低头么?”李伯欣颔首,却冷笑起来,“可偏偏,在旁人眼中最简单不过的一事,于我却是千难万难!”
  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触碰到了时代的死胡同,于是痛苦徘徊。
  有人选择遗忘,有人选择折身,可也有那么一个李伯欣,会选择毫不犹豫去打破!
  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不是家人不重要。”成国公沉默片刻,道,“但这口气,积蓄六十余年,甚至积蓄上下两千年,为世上被戮杀病退的百千功臣。如今,已是不能抑了。”
  越荷心下沉沉,明知他的做法不对,可又确有情理。
  最终,只低声道:“即便将军能够成功,掀翻天子,建立新朝,那又怎样?”
  “江氏天下三十多年,民心所向……”
  “所谓的民心所向,是老子和同袍们杀敌立功、不惜头颅换来的!”
  李伯欣忽然激怒,须发皆张,怒吼声声。竟然举起一把座椅,折为两半!
  “我不服!”
  那颗衣扣早已化为齑粉,顺着掌心落下。
  “许他做初一,便不许我做十五?我只要一个公道——姓江的天子不仁不义,如今刀横到了脖子上,却打我为乱臣贼子,这便是极大的不公平!”他喊道。
  “可将军现在所做,却是将自己所受的不公,转为对更多人的戕害!”
  越荷亦抬高了声音:“将军非神人,可以为天下奋战,却没有资格摧毁和平。甚至来说,即便将军事成,挑翻了所谓的不公世道,那又能怎样呢!”
  “将军能换上新的么?若千百年来也没解决得了这个问题,那便不是任何一人之错,而是制度、时代……将军图一时激愤,换了自己做人上人,真能带来什么改变吗?”
  “不过抹去自己的委屈,凌驾于众人之上罢了!”
  “或者至少,将军试图想过后果么?想过成功或者失败,会怎样吗?您看着满楼的雕栏画栋,转眼化为狼藉一片,沃土堆积白骨……”
  那又是何等惨烈的景象呢!
  她试着去理解李伯欣,将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
  然而无果,他们父女终竟是截然不同的人。
  倘若是越荷功勋赫赫、却遭新帝猜忌,多年前的她会含怒挂印而走,现在的她会心灰意冷、寄情山水。而倘若李伯欣被伴侣如此背叛欺侮,他也不会顾惜家族血脉,必定玉石俱焚。
  “我怎知道。”
  李伯欣又回到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从不多想未来——兴许我半途便死了呢。”
  越荷却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不知道?”
  她怒气勃发:“原来将军只顾得上自己痛快,连后果也没有丝毫考虑么!”
  “那么多人的性命,就这样被视同草芥?将军怀恨,便连仁爱之心也全然丢弃么!”
  “倘若将军所谋之事成,届时整个天下都挑在肩上。然而事到临头,将军竟还说一句不知道——将军从头到尾只靠意气行事,难道就不肯顾惜天下的百姓苍生!”
  如果李伯欣成功,他必为新帝。
  可治理天下和打天下从不是一回事。而他根本没在乎过这方面……
  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公道”,至于之后要怎样肩负苍生百姓,从无考虑!
  这是越荷彻头彻尾不能接受的事情——
  “将军年高无子,倘若事成,又是一场起祸之源!”
  她心肠的已冷,便句句诛心:“将军说自己是为自古以来的功臣们鸣不平,但将军除了行乱臣贼子事、欲篡位自立外,又哪里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眼下不疑已失踪了,若将军自立为帝,要将皇位托付给谁?”
  ……或者,他想拥立江承光之子为傀儡,做一过渡。
  大皇子名声已丧,又有自己的缘故在。父亲是否,会瞄上年幼的喜鹊儿!
  越荷竟因这个念头,感到了阵阵反胃。
  她忽略这种可能,锵然道:
  “将军传位,无论是同宗壮年,还是又得了个幼子——前者名不正言不顺,后者势力孤单,必定又会与拥立将军的功臣互相防备忌惮。到那个时候,将军又要怎样对待这一批‘功臣’?”
  “是提前杀了,还是鼓励他们,做和将军一样的事情!”
  “后者是让天下陷入战乱,而前者与当今天子所做,岂不是毫无区别!”
  “您如此行事,何尝不是凌驾自身喜怒于天下之上。从头到尾,这桩行为有什么意义?还是能改变这个死循环?将军眼里,可曾有过天下万民?——且将军扪心自问,您真能成功吗!”
  李伯欣听得微微颔首,那眼神似是赞赏,又极快掩去。
  他反而大笑起来:“成功?我便从来没有想过这桩事!便是败了,又如何?”
  越荷急道:“若明知不能成功,却要举家粉身碎骨,且也并非杀身成仁——”
  “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成国公那种骨子里的疯狂,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你认为,一个人如果试图接过天下的重担,就必须准备好自我约束,预备挑起责任。”
  “可对我来说,那是最最不要紧的事情。”
  “我不管能否成功,不管将来如何对待天下,我要造反,只是因为我需要做这件事而已!”
  他昂首高笑:“你们解决不了我的疑问,那我为什么要去解决你们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让世人的道德,反过来缚住自己的手脚,还要拼了命地去寻求认同?”
  “治理天下那不干我的事!既然世道待我不公,那即便它待剩下的千万人公正,我也要起来砸碎它,不管成功与失败,这便是我的态度!成与不成又何妨?”
  “只要史书留下一笔,今朝是我,未来自有他人!终有一天——”
  他忽然卡了壳,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个经千万次砸碎后,才会建起来的新世道。
  越荷眼前,却忽然闪过金羽临去前的影子。
  也许会有那一天,会有那个地方,真正的好世道终可寻见。只是……
  “在颠覆与未颠覆的千年间,天下万民便不配享有和平安定了么。”
  她的声音很轻,融化在了李伯欣狂热的野望中。
  ……
  父女的这次见面,终是未能说服彼此。
  越荷靠在马车壁上,无意识地抓着空落落的手腕。
  那里原有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她与母亲泣别时,碰见由下人抱着的、大哭不止的小女儿李寄,便脱了下来送给她——是不疑仅剩的骨血。
  越荷始终提不起精神来。
  傅北便坐在她身侧,目光里带着关怀,只她现在实在无力回应了。
  “伯父……依然不肯认你么?”那声音里藏着些无力,似在恨自己无力相帮。
  越荷攥着胸口的半只小铜马未语。
  成国公自负骄狂,以砸碎世道为言。可是他的心底,也掺杂了野心欲|望。正因为此,对着还魂的女儿,他才会有愧。才会不肯接纳血脉的链接,不愿与越荷相认。
  这样他便是疾言厉色地喝退了理贵妃,而不是赶走了大女儿。
  这层遮羞布,谁人不识心知肚明。
  “也许他是不愿我牵扯入此事。”她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事实上,若李家真的出事,越荷又怎么可能忍住坐视不理?那是李月河最后的两位至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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