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光攥紧了剑柄,又放开。
他望着火光的边缘,更加深沉的黑夜:这个时候,他的对手成国公,在想什么呢?
……
李伯欣在国公府的厅堂中。
他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单是坐在那里,便有扑面的沙场血气。纵然鬓发银灰,几十多斤重的锁子甲挂在身上,却如同装饰一般。丝毫不显沉重。
老将军的手边,搁着一把饮过血的、长而沉重的朴刀。
刀,为百兵之胆!
成国公征战多年,擅长使用多种武器,但他最习惯用的,仍然是刀枪。
他端坐在厅堂中,时不时听着人进来汇报,间或点头或吩咐几个字。外面的消息、京城的局势、各方的动向……当成国公阖了双目,一切已跃然在他心中!
“好。”他轻轻点头,吐出四个字,“做得不错。”
成国公府静悄悄的,留下来守卫的都是最精锐的老卒,他们不会发出什么声响。除此之外,主人家的院落都是早早熄了灯,如李夫人处更是被盯得极紧。
李伯欣吁出一口气。他并不想在这时候和夫人吵架,但对方的心意显然与宫里的贵妃一致。
他所在的厅堂是唯一灯火通明之地,但气氛也颇肃穆。
没什么人。除他之外,只有两三亲卫。再有便是披甲的传令兵,小步快跑、斗志高昂,半个时辰内已换了几张面孔。新进来的,身上更是开始沾血了。
李伯欣并不在意。
比起旁人臆想中的或激动、或疯癫,他现在的神态反而出奇冷漠。
或者说,作为大夏的军神,他早已经习惯了在战前收敛一切的情绪波动。对人命、对生死、对牺牲,都是如此。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场战火即将席卷京城,所有人都逃不脱。
蜡烛凄艳地淌着烛泪,成国公又闭目静坐片刻,双目忽然睁开。
“差不多时候了。”李伯欣道。
随着他一声吩咐,原先寂静的成国公府内,忽然响起了阵阵嘈切声。这不是群鸭乱叫的声音,而是有无数的脚步踏在了地上,无数的人正朝着前厅奔赴。
当李伯欣披甲持刀行至正门前时,见到的便是这些庄肃如山岳的精兵强将。
他们向他俯首,偶尔有激动的目光扬起来,也已做了极大的克制。
唇边展露一丝微笑,又很快冷漠地垂了下来。
李伯欣稍作示意,亲兵已骤然扬起两面高高的旗帜,撑在竹竿上,白布晃晃飘飘。一面写的是“天子不仁,戮我亲族”,一面写的是“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他抬起一只手,略略有些躁动的精兵们,很快安静了下来,眼神是火热的。
成国公浑厚而破哑的声音,回荡在这里。
“今日于此,共讨昏君。诸将助我,深感荣幸。”他环顾着,每一双眼睛都写满了信服与激愤,没有任何人对他有丝毫质疑——若有,也不会在这里。“戎马半生,子女皆亡!”
“而今回望,昔日亲朋战友多半零落,其岂是天灾,俱为人祸!”
“血债应以血来偿,此日非仅为我一家,更是为众先驱,求一生路。将士征战多年,纵南蛮西戎凶恶,衣袍下俱为刀枪之伤,却被那些安享太平之鼠辈诋毁!”
“当年宁死不屈者,如今功劳满身。暮年仍需自辩,跪伏以求苟活!”
在一众将士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中,李伯欣怒目圆睁,举起碗酒痛饮一口,和着满口悲愤鲜血,喷在了那两面旗帜上!
他嘶声喊道:“江氏天子负我等,李伯欣自此不做顺臣!”
“肯随我者,上前饮酒,喷于此旗!”将军骤然举起酒碗,砸碎于地!“今日事成,在场俱为功臣。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自不需提——李伯欣还要保你们一个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伴随着碗碎之声,气氛已被推至极热!
“天子负我,同仇敌忾!”“天子负我,同仇敌忾!”“天子负我,同仇敌忾……”
将士们低吼不已,如夜里潜伏着的群狼。和声齐震,在长治道上回响成恐怖的嗡鸣。
他们对李伯欣的话深信不疑,完全信服在成国公所描述的那个未来里。
将士们一个个上前,接过酒碗痛饮,又喷酒于旗、砸碎酒碗。不多时,地上已尽是碎瓷片。而那面湿透的、浸染烈酒之香,以鲜血写成的旗帜,却在黑夜中熊烈地招展开来——
直到所有人都看得到,所有人都被那扑面而来的血气彻底感染!
“青史谁著,今朝留名!”
李伯欣低喝,举起那把长而雪亮的朴刀,用力地劈下:
“此乃终战,以李伯欣挂帅。众将士随我踏长治道、过御街、破宫门、讨天子!出击!”
火光映在年轻鲜活的脸上,映在刀剑利刃上。
在最深沉的黑夜里,这只三百余人的队伍,从成国公府开始移动,一路踏平长治道,火龙向着御街、向着宫门的方向进军。
李伯欣没有回头接应城门的激战,他只知向前,也只会向前!
夜,更浓重了,伴着铁片的碰撞声,士卒的脚步声。
这座都城,恐怕已经没有睡着的人了。
……
定军第一批到来的只有五百余人,但他们在叛将和数百家丁壮仆的帮助下,已经控制了半边城门。激战仍在持续,伤亡也在增加。可是当路上的尘土再次扬起,第二批的定军,已经到来。
这是真正的大部队,有万余人。
梁子胜粗估过人数,已生绝望之心。虽比预想中少了些,但如今城门处已难再守,若任由这万人入京——京城中可调动的防卫力量,差不多也就万余,还更分散!
万余定军士卒有条不紊地入京,令人生出对力量的畏惧。
两批汇合时,便有问答:“第一批过来的,还剩多少人?”
“不足百人,但杀得痛快!”那壮卒满面鲜血,披发大笑,“你们呢?怎么只来了这么点?”
“狗皇帝在京郊埋伏了部队,绊住了五千人和他们鏖战!”
那领头的呸了一口:“还好将军早有所料,说京郊必有伏兵,如今都安排好了!另有百余人奔袭中落后,不久便能赶到。将军这次调了一万六千精兵……”
壮卒问:“怎么只有一万六?莫非还分了第三批人么?”
领头的抹了把脸:“将军的心思,我们岂能尽知?军神安排必有道理,听从便是。”
那壮卒便也信服,不再多问。
而同一时刻,带领三百余精兵踏平长治道的李伯欣,却与霍兆所带的守卫兵狭路相逢。
……
精兵三百余人,俱是李伯欣之亲卫。
一路上又加入了勋贵们派来的家丁壮仆。虽不如精兵能战,但远远一望,已是千余人的声势。饶是长治道的路极宽大,也被挤得水泄不通。
而霍兆所带领的守卫兵,也是差不多的人手。
永平伯被叛将重伤,已不能战。今夜的守卫,全都收拢到霍兆手里。他将大半人手拨出去,令副将去城门处汇合梁子胜,阻击定军入城。
而自己,则是率领最为精锐的兵员,赶至长治道,亲自阻击李伯欣。
务必不能让对方威胁到皇宫,威胁到城墙上的江承光!
双方于长治道之西,狭路相逢!
李伯欣长刀带血,见了霍兆,只是眼皮一掀:“来得不晚。”
霍兆沉声道:“诛杀乱臣贼子,何时也不晚。”
“还是说,将军当真以为今夜的谋逆天衣无缝吗?”霍兆的短髯微微拂动,似在冷笑,“圣上早已洞悉全局,早有安排。定军真的万无一失吗?”
“将军若肯此时伏诛,往昔功劳,还可留个全尸。”
饶是他提到了最大的底牌定军,李伯欣神色亦然未动,只略带嘲意道:“江承光知道了又如何?纵横天下四十余年,今日我李伯欣在此,又有谁能拦我?”
“那就要先问过霍兆手中之枪了!”
对面隐有躁动,旌旗挥动。李伯欣却毫不在意,只抬了抬手,质问道:“好一个光明磊落,忠心报国——可霍兆,你与当年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蒙着眼睛捂着心继续为狗皇帝效力,刀横颈边犹不敢知,可悲啊!”
他喝道:“李家死了两个贵妃,你霍家的贵妃也没了。今日之我,何尝不是来日之你!”
霍兆的眉头动了动,吐出的却仍是雄厚之声:“将军勿再挑拨!”
“今日有我霍兆在,谁也别想越过此道!”
他枪尖向前,而李伯欣亦举起朴刀——
“那便战!”
霎时间,刀剑相击,血溅肉飞。
……
这场战斗持续不到半个时辰,然而极为惨烈。
满地的鲜血残肢,死去兵士的尸体被作为掩体,横里堆满了大半道路。等到李伯欣这一方取得胜利后,他们不得不耽误了一些时间,用来推开士卒之躯。
老将虽老,挂帅敢当。
霍兆虽也是近些年得用的将领,但比起征战多年、技近乎道的李伯欣,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尽管,霍兆带领的是匆匆调拨来的精兵,而李伯欣统领的是由亲卫和家丁混编而成的杂军!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靠着李伯欣镇定自如的指挥,竟能使守卫兵一方折损大半1
霍兆又惊又恨,不得不在亲卫的掩护下带人撤走。
在他们的身后,李伯欣制止了欲追的士卒:“会有人料理他们。”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个残弯,黑夜里几乎没有光亮。
定军还没有入城么?他始终听着城门处的动静……兴许是他老了,耳力确实不如当年。思及此处,李伯欣沉声道:“城中人手不多,随我一鼓作气,攻破皇宫!”
“破皇宫!讨天子!破皇宫!讨天子!”
方才还头破血流的将士们,又拾起一腔锐气。他们在黑夜中推开死去同袍的躯体,匆忙拂去盔甲铁片中黏连的血肉毛发,高举火把,又从长治道向御街进军……
夜色,愈发深沉。
……
长治道由西往东,至中轴处,便与御街接轨。
再由御街一路向前,便可直逼皇宫正门!
饶是李伯欣经历过风雨无数,这一刻,也不由微微兴奋。而对于将士们来说,击破霍兆的守卫兵后,他们距离胜利——距离城墙上的江承光,只有短短的几里路了!
这是改朝换代,这是青史留名,这是他们,胜券在握!
定军的同袍们是否仍在城门处鏖战,或竟被梁家的小子带人阻击住了,他们已经不再去想。守卫天子的必然是更精锐的兵士,又是据墙而守,自己随时可能倒下,此刻也无法使他们恐惧。
死去的兵士、逃散的家丁,尽管中间也有小股新的队伍加入……
但到现在,粗略一算,李伯欣带着的也只有四百余人了!
就是这四百余人,要第一关去闯城门,要为先登!
哪怕是最怯懦的人,在此刻也被满怀壮志冲昏了头脑。更何况在他们即将从长治道进入御街的时候,又遇到了成功突入城中的一支定军,约有千人。
李伯欣行军不停,只令这些人在旁单成一军,又叫了令兵来问话。
“城门处怎样?”
令兵道:“那永平伯世子有些本事,不知怎的,居然说动了许多文臣派出家丁相助。又有霍兆派来的大队人马……”霍兆是率亲卫来阻击李伯欣,但大半人手派去了城门。
“我等竭力死战,如今已有半数突入城中。陈将军正带人反身一击,务必要将城门守军破尽,将外头的也接应进来。忧心将军处人手不够,先派了末将前来。”
能有半数突入城中,按常理说,城门守军早该崩溃了!如今还在死战,看来守将确有门道。也可能是被他这乱臣贼子,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李伯欣啐道:“忧心我?派你等来跟着建功吧!”
但手边可用之兵,顿时到了一千五百。在遍布街道的京城内,已是十分可战了!李伯欣不由生出豪情壮志,放声呐喊:“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声音顿时在府邸、民居间回荡,后头的兵士也被感染,吼叫不已。
成国公却在这时,微微侧过头去。
原来李伯欣早已看出这传令兵另有话说,只是恐乱军心,这才先激起士卒壮志,再乘机低声询问。那传令兵连忙回道:“大营处出了乱子。”
他脸色有些难看:“百余人中毒身亡,兵卒们颇为害怕,万余人炸营逃走。”
李伯欣听完,冷笑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如此。”
定军共有六万人。
他今夜只调动了最效忠他、敢于跟着他反皇帝的两万人。如今有一万多在京城内外鏖战,还有几千在来的路上遇到了皇帝的伏兵阻击,留下死战。
另外有千余人,是留在大营附近防备的。
防备的是谁?自然是定军中所剩无几、一心向着江承光的顽固派!
这样的顽固派约莫五千多人,分散在两部中。李伯欣要起事,自然会对这些人有所防备。
其实若不顾及后果,全部坑杀是最无后患的。
然而,此番谋反,打的是天子不义的旗号,自身当然不能也行如此大规模的滥杀之事。不然恐怕麾下的士卒,都会动摇。
不能杀,但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去投奔皇帝!
李伯欣便在起事前夜,安排人在这些军士的饮食中放了泻药。军中饮食向来统一,便于大规模下药,何况又是从内部攻破。留下的千余人,便是看管这些理应身中泻药、无力再战的军士的!
可现在既然有兵卒中毒而亡……很显然,其中被人动了手脚!
且中毒的只有百余人,却在大营之中。这必将造成士卒大规模的惊恐,对成国公失去信任。动手的人会派人在军中传谣,说是成国公欲毒杀不跟随他的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