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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此乃大好良机!”
“良机?”李伯欣拈须而笑,“你看不出来是诱敌么?”
“纵是诱敌又如何?”下头那将锵然有声,“将军教导过我们,在战场上即便再高超的计谋,终是要人去实践。皇帝敢将自己送到定军面前,凭那点随行侍卫,我们如何不敢一击?”
李伯欣却问道:“你认为,定军有多少愿意跟随我的?”
那将领愣了一愣,答:“将军手持虎符,乃先帝亲授,又是大夏军神……定军六万之众,俱肯为将军出击!”
李伯欣又道:“那么,若说明了是反皇帝呢?”
这次,将领犹豫的时间便更长,但仍答道:“将军深耕定军多年,亲信无数。先帝不满当今天子,军中皆知。若明说是反皇帝,估摸也有四万肯追随的。”
“士卒们都相信,跟随将军会战无不胜!剩下两万人,也有至少一万五千会按兵不动。唯一可虑的,便是先帝最核心的那支亲卫。其虽受将军统辖,一旦将军举事,恐怕是要为敌的。”
“所以啊。”李伯欣一拍掌,“我怎能让那小子看我的笑话?”
他道:“你不晓得。江承光虽不肖其父,至少上过战场,有些胆气。许多士兵一辈子也没见过龙旗与圣驾,见了便要丧胆——定军大半跟随过先帝,是见过的,但情况更糟。”
“他们见了龙旗,只怕又要念及先帝之恩,临场混乱反水。除非先下杀手。”
将领服气道:“原来如此,将军思虑周详。”
李伯欣背身负手:“仍是按照计划布置。”
“是,将军。只是,属下和其余人等,还有一事不明。”
“说。”
“兹事体大,将军为什么忽然在年前,调整了举事的日期?这又非是天降机遇,如今我们的人每次联系都要小心翼翼,不让暗手被皇帝发觉。如今大家都是心有不明。”
“将军忽然将举事之日,从二月十二日,提到了二月二日,可有何用意么?”
见李伯欣似陷沉默,那将又道:“将军原先的话,都已传了下去。天子不仁,残害了将军三个子女。其中长女为贤德贵妃,生前最爱牡丹花。牡丹是百花之首,而二月十二乃花朝节。在这一日起事,是纪念长女,为家人复仇。可忽然改为二月二日……”
他语极恳切:“这实在太突然了些!再者说了,二月二,风俗里是龙抬头。龙即天子,多少有些眷顾。这在吉凶上,于我们也有些不祥!”
“行了,不必再劝。”李伯欣缓缓道,“吾意已决,不需多言。”
那将领追随他多年,素知成国公心意之坚,只得道:“是,属下告退。”
李伯欣却久久独自立在窗前。
良久,他扭唇笑道:“我最后的血脉,还是在世上好好活着罢。”
成国公所不知道的是,二十二日花朝节,恰巧是理贵妃越荷的生辰。
……
围绕着春猎,宫里上下都做着准备。此番出行不带嫔妃,只有亲近的臣子随行。
宁妃等人稍观朝堂之事,不免忧心忡忡,对着皇帝嘱了又嘱。
皇帝却微笑道:“不会有事的。”他目光远远一望,不知在找什么人。
而他的一语成真。此次春猎,确实没有出什么大事。
成国公托了年高,不曾随行。皇帝带人在京郊春猎三四日,第五日方返。虽然听说回程路上遇到急雨,在驿站躲避了两个时辰,但其余的,也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平静到了,让人有些不敢置信的地步。
此时,是一月二十三日。
平静的表现,仅仅持续到了皇帝回宫那日,便彻底破碎。
左丞相钟优的一位御史学生大胆进言,指出定军驻扎京郊已久,虎符持握于成国公之手,使人心不安。请成国公归还虎符于天子,勿要拖延!
此事自然遭到成国公一方的反唇相讥,既有说虎符归国公,乃是先帝遗泽,莫非当今天子还能跃过开国的先帝么?又有人说小子无知,读了几本酸书就试图插手军务。
沸油与开水相逢,局面已是彻底炸开了。
之后,也有御史跟随上书,言定军虎符一事暂且不论,但是定军确实已驻扎在京郊很长一段时间了。按例本朝军队,都是要互相之间换防的。
定军既然如此精锐,去岁边疆又极不安稳。何不进行换防,将定军派遣边疆,也免得壮士年岁东流、利刃钝于宝库!
虽然看似委婉了些,但根本的意图,毫无变化——
李伯欣能够凭借先帝诏书,把持虎符这么多年。可是,一旦定军被派遣出去,于他便是天高路远,难以依仗。而定军若被派出,领兵的将领自然要拿到虎符,那么虎符从何而来?
难道真要让皇帝给出宫里的那半虎符,让李伯欣继续攥着、代行天子之职吗?
这是所有人都不会允许的事情。
一时间,御史文臣竟有些众志成城之感。
而更糟糕的是,皇帝虽批驳了要求成国公交换虎符的上书,对后者却抱有一种暧昧的鼓励态度,甚至褒奖了几个发言最积极的臣子。
这无疑令武将勋贵们,感受到了更深的不安。
他们最大的依仗便是定军,定军若被调走,便半成砧板鱼肉!
局势,一触即发。
而真正使双方矛盾摆于台面、不可遏制的,是那提出夺李伯欣虎符的御史,竟然在正月的末尾,被发现死于家中,还是被人勒死、伪装的悬梁自尽!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以武凌文、因言获罪,是所有文臣最恨、最忌惮的事情!
如今,事情显然已经指向了成国公的头上。这对文臣们来说,如何能忍?
于是,京中对于成国公的讨伐声更加强烈。
武将一方不是没有辩解,然而所有人已经被裹挟进了这场争执。他们能够发出的声势又太弱,成国公本人又过于骄傲,虽少出门,却更有骄狂言论传出。
文臣的反击,便愈发悲愤。
与李伯欣沾边的人,无论是亲近交好的将领,还是已死的两位贵妃、长子不疑,都被拖出来声讨。攻讦犹如雨点,成国公府外更有些好事之人,编出歌谣嘲讽不休。
还激得与成国公交好的一位将领,大街上与人动了手,招致更多争议。
夜里被拖走殴打的文臣,白日被臭鸡蛋砸头的武将……
文武之争,帝将之争,开国武将与治国文臣之争,局势已经彻底无法扭转!
在这样的情况下——
二月初二,夜色最深沉的时候。
闭门不出的京中人家,忽地听见了大队兵卒奔跑的声音。
盔甲上的铁片沉重地碰撞着,高举的火把在夜色里一晃一晃,被吵醒的鸡犬吓得不敢作声,平民百姓惶恐摸黑起身,紧紧抱着身旁的孩子……
更有侍者,连滚带爬地冲到宫门前,哭得涕泗横流,大喊道:
“反了!成国公李伯欣,造反了!”
第196章 京城变乱 虎符呢?虎符去了什么地方!……
叩宫门的侍者一路奔跑, 跌撞着来到了建章宫前:“圣、圣上……”
又是惶恐,又是上气不接下气。
却见伴烛而坐的天子,神色异常地冷静。发冠端正, 穿着的也非寝衣而是龙袍。那样子竟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侍者这才有了些安定。他尽量简练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何发现成国公府有变——
那些在两刻钟前,已由暗卫禀报给他的事情。
江承光端然坐着,神情在烛火的辉映中, 光暗交替。
他自语:“还是反了么?”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深深的失望。
天子抽出案上装饰用的那把宝剑——内监常常擦拭, 并无灰尘。可是当宝剑的双刃折出寒光,侍者才惊觉,这把看似用来装饰的宝剑,实则是从不曾锈钝的利器。
现在,这寒光闪闪的宝剑便被天子提在手中,剑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地面。
江承光已站起身来:“走罢, 去宫墙上, 让朕去会会这位大将军。”
……
宫墙所指的, 是大夏皇宫正门处的城墙。
皇宫虽有数门, 但唯有此门是正对重臣们居住的长治道。而长治道为横, 纵为御街, 一路直通京城的正门,甚至从京郊的定军大营奔来, 也是一条直线。
以李伯欣的骄傲性格, 江承光几乎断定他会选择攻打此门。
据暗卫的奏报, 如今是京城中许多勋贵家的壮仆汇集成一队,举着火把造出了声势,再砸城门。而定军中已有一部分潜到城外, 正相互配合。
许多勋贵人家的家丁,都是跟随老将军的亲卫,汇集在一处,自然非同小可。
押注于李伯欣的武将,兴许比他以为的更多。
可是,那些人知道自己押注在了一个怎样的疯子身上吗?
江承光侧头吩咐道:“守好门户,消息不必太扩散。尤其留意着九华殿那边。”他顿了顿,“贵妃近来常常忧思,别让宫人喧哗扰了她,加派些人手看顾着。”
旁边的小内监应喏。
远远地,京城城门上的火把已经举起,无数训练有素的精兵,射出羽箭。皮肉被利器切割开来的声音、痛苦的哀嚎呼救,以及猎猎狂风中旗帜的翻卷招展……
而眼前的皇宫城门,仍然在严阵以待。
江承光举步上了城墙,不顾周围人的劝阻。他望着夜幕中的京城。
这一夜,会有多少人家在可怕的动静声中拼命捂住孩子的嘴巴,那无数黑灯瞎火的人家里,又有多少惊惧地清醒着,不敢入睡亦不敢点灯。
长治道仍然算是秩序井然的,重臣们或是看紧门户,或是派家丁观望消息。
也有直接举家加入李伯欣一方,或者不惜浴血逃出,要奔到宫墙前效忠帝王的。
远方的火炬,烧破了京城的一角。
“圣上,是否要派人去成国公府挟持女眷?”旁边的守将询道。
江承光笑了起来:“没有用的,你以为成国公会在乎吗?”
“况且,李伯欣这时,应该还在国公府内。世人都说成国公善攻,却不知他守城亦是赫赫有名。在这时和他硬碰硬,是愚蠢之举。至少也要等到肯跟随他的乱臣全部浮出水面。”
为图隐蔽,定军最先伏到京城京郊的,只有数百人。后续的必然已经接到调令开始奔袭。
尽管江承光和臣下多番估量,但不到最终,李伯欣究竟能叫来多少人,始终是个疑团。
双方都在寻摸对方的底气,又都藏着属于自己的底牌,想诱导对方先打出来。
“还没到交手的时候。”江承光面色冷峻,“让朕看看梁畏手下的兵,拿得出多少本事。”
然而,皇帝再是镇定自若,在接到最新传来的消息时,也不由变了脸色——
永平伯副将叛变偷袭,梁畏重伤,京城的门户一夕之间,敞开了!
……
这是最糟糕不过的情况!
永平伯梁畏总揽京城防务,这是前几年江承光与李伯欣的暗斗中,千辛万苦抢回来的关键职位。近几个月双方撕破脸皮,永平伯更是大量调动人手,竭力排除京城防务中李伯欣的影子。
为的便是在出事之时,至少能够保证京内的安全性。
可现在,京城已经不安全了。谁能想到,梁畏赶走了那么多明面上的钉子,却会被追随多年、从未与成国公一党来往的副将,忽然间捅了刀子!
纵然永平伯世子梁子胜当机立断,带亲卫救走了重伤的父亲,并稳定城门守军之心。可是那短短半刻钟里,副将手下的人马,已经打开了京城的大门!
顿时间,定军五百余人,长驱直入!
他们只是到来的第一批,但也是对成国公最为忠诚、作战意志最坚定的一批。纵然五百多人绝不可能掀翻京城,可是有着勋贵们的家丁配合,又兼城门已开……
死死缠住守军,使城门无法闭拢,等待后续大军到来,却是显然能够达成的意图!
江承光等人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最是稳妥的梁畏,在一开始便出了岔子。
这推翻了他们全部的计划——
京城城墙原本是最坚固的防线,据此而守,哪怕李伯欣用兵如神,至少可以支撑到他的定军底牌尽出!偏偏城门一开,前面大半计划,尽付东流!
以点破面,局势顿时崩坏到了对皇帝极为不利的地步!
且梁畏重伤,虽不至于无人可用,但副将的背叛本就证明了京城防务还存在漏洞。像这样的钉子,如果还有更多,配合着那些壮仆家丁……
原来这便是成国公的办法!他出其不意,尚未出面,便已破了第一道城墙!
皇帝等人之前想破脑袋,除了定军外,李伯欣还能有什么后手。他们严密监视着前线的部队将领,唯恐有要配合成国公作乱的,也盯紧了京中的勋贵来往。
但亲信之亲信的背叛,还是使他们愕然之余,又无话可说。
先输一着,地覆天翻!
“是否要让高偏将那边……”有将领请示皇帝,忧心忡忡。
“不准!”江承光切齿道,“没有到那个时候!”
火光仍然在晃动着,却渐渐从城门处烧入,点亮了那块地方。
风送来厮杀呐喊声,也让皇帝的身体一会儿冰凉,一会儿滚烫。
“除了必要的皇宫防务之外,能调动的人手都给霍兆。”
江承光很快做出决断,他发了狠:“朕倒要看看,这些拱卫京城的士卒,是否真就不如定军!他们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圣上不可!万金之躯坐不垂堂——”
“去!”江承光却只是呵斥。
城墙上并无文官,只有暗卫和将领。他们不敢驳斥,终究还是听从皇帝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