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也只有五千人罢了,就是拦不住也不打紧。
他打垮了近两万的敌人,绝不会惧怕一支小股部队。
李伯欣长吐一气,便听皇宫的方向隐有嘈切之声。
不久,有士卒回报:“是狗皇帝想援助这些溃兵,让他们多支撑一些时日。派了几队人出宫门支援。”
“几队人?顶什么用!”李伯欣大笑道,“皇帝小儿果真穷途末路了,增援也只派得出这些来,哈哈哈哈……”纵然知道皇宫一定还留了不少人马,但这消息实在令人开心。
果然,士卒们听到将军豪迈的笑声,也不由激动,杀敌的动作更加迅猛。
口里欢呼道:“讨天子,在今日!讨天子,在今日!”
李伯欣朗朗而笑声,声破夜空,宫墙上耳力稍好之人,恐怕都能听到。
然而,在这样最最志得意满、胜券在握,众人心态都有些放松的时刻。尚在开怀大笑的李伯欣,却凭着为将多年的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霍兆已死,守卫兵已溃散,他们就要取得整个京城除皇宫之外的控制权!
在这时候,还有哪里会出问题呢?
李伯欣正欲凝神去想,忽然间,来自守卫兵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他冷声质问,“不是让人去阻击皇宫派来的那些援军了吗?他们欢呼什么!”守卫兵虽然还拦住皇宫前,但已经阻止不了定军精锐穿插而过。是以有扼杀援军一说。
旁边那将亦然不知,连忙遣人去问。
李伯欣深深皱起眉头。
不多时,那问的人已回来,正要开口汇报——
“我知道了。”李伯欣缓缓道,“我已经听清楚了。”
那人不知还该不该报,踌躇地望副将。
副将叹了口气,道:“你说罢!将军听清了,我们没有听清。你也说出来让我们知道。”
那人这才醒悟,张口言说,神色却流露出忧惧愁苦,还有些莫名恐惧:
“对面守卫兵欢呼……是因援军到了!而且,似乎是大批的援军!”
原本回身放刀的李伯欣,豁然转过头来!
……
援军确实来了,绝无掺假。
不多时,哪怕是最沉浸于厮杀中的士卒,都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
这不是一百人、一千人的声势,而是万人,且绝对不止一万!
士卒们的脸上,出现了恐慌和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敌人?将军不是说,对方最多再有四五千的援兵吗!
而有眼尖者,已经看见了援兵打头者,身上所着的甲衣!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叫了起来,声音惶恐,“怎么会是……”
“怎么可能……”同一时刻,副将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
“那分明就是定军!”
那支援军身着定军之甲。虽因太远看不清具体的面目,但也足以断定,是他们几个时辰前才分别开来、希冀能同享富贵的军中同袍!
定军!
不会是冒充,援军如潮水般涌来,前后排的甲衣一致。
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京城一带可用之兵早已投入战斗,如此大规模的援军,只能是定军,也只可能是定军!
可是,为什么?
士卒们不知道答案,他们已被裹挟在战场前方,不得不继续拼杀。
却已从方才的志得意满,到现在的惊惧难安。
将领们,也不知道答案。
“不应该啊。”有人喃喃自语,“定军中虽有对举事不看好的,但至差也是两不偏帮,除了那少数非要效忠天子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定军投敌!难道是……”
一个个猜想被提出,但又一个个被否决。
定军除去第一批赴京作战者外,于李伯欣,仍是有不少可用之兵的。然而皇帝下作的使毒手段摧毁了这一切。
偏偏在匆促之间,炸营造成的损失也来不及计量。
按照将领们的估算,此时的定军应当处于无序状态,最好也只是原地驻扎待命!
现在他们如此成规模地到来,一定是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可是定军效忠李伯欣多年,谁能在这时候使他们齐齐叛变?
究竟是什么人,在其中作祟!
李伯欣也在想这个问题。
江承光的名字从心头一闪而过,但他即刻嗤笑出声。皇帝没有这个胆子,哪怕他手里捏着定军的另一半虎符。
江承光向来是个谨慎至极的人,他是不敢做赌的。
定军极少与外界往来。在无法辨别哪些人心向皇帝的情况下,贸然调兵,极可能会使异心者混入其中,反戈一击。所以,绝不是江承光调的定军。
那会是什么人?离奇失踪的那半虎符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但很快,李伯欣已来不及细思。
从发现援军,到这些来援的定军投入战场,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暂将这些来援的定军也称为“守卫军”的话,便能发现,如今交战的形式已对李伯欣一方极为不利,胜利的天平正在向着皇帝倾倒。
守卫军在援军的加入下,重拾胆气,奋力作战。
原先深入追击的定军,却在此时显得孤立无援。他们本已极累,先前是靠一股建功立业的兴奋在支撑着。如今对面敌人数倍于己,顿时显出颓势。
还在战场上的定军,正被分割包围,被敌人一口口吃掉。有人慌不择路,竟向着皇宫方向逃跑。要么被追上一刀砍杀,要么被宫墙射下的羽箭刺入肺腑。
局势彻底崩坏了。或说,从大批援军出现的那刻起,许多事情已经注定了。
不甘不服、痛恨不信……这些情绪,出现在许多人的心里。
但最终,终于要有人站出来,怀着这样的不甘愤懑,向李伯欣深深俯首。
“将军,大势已去!”那将含悲发声,“狗皇帝不知怎么说动那么多定军,现在已是无力回天。”
“我们只有万人,鏖战一夜、精疲力竭,如何能敌过以逸待劳的大军?即使敌过,还有皇宫禁军。”
他在众人的怒目而视下,锵然道:“但至少,与敌死战,保将军离开,还是做得到的。”
“末将愿自领一军,为将军断路!请将军快走罢。幸好咱们还留了后路,往南便是生机!将军盖世英豪,不该葬送于此。只要将军活着,未来仍有希望,我等不算枉死!”
言语中,竟是要拼死阻挡、换李伯欣生机之意!
原先怒视他者,如今也不由感动下泪,纷纷劝李伯欣道:“大势已去,将军宜爱惜自身,再图后事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往南去必可脱身,不必顾惜我们!”“……”
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将领,忠心耿耿,直到此刻也不改心意。
李伯欣的拳头攥紧又放开,神色未显颓然,反而有种异样的决然:
“这是你们的意思么?都要劝我逃跑?”
“将军,大事惜身,不能算逃遁。且战场上总有一时高低……”
“往南去?”
“是啊,咱们在南城门附近留了一支后备军,隐藏到现在,不曾调动。如今对面的援军从三面入城,城门必然大开。将军带人一路穿凿,有南门外的军队接应,必然可以逃出生天!”
“随即出京城,举反旗,裹挟民众,邀旧部,再谋大事?”
“正该如此,将军休要被礼义廉耻困住了,一时成败并不算什么!只要今夜能出了这个京城,以将军的赫赫威名,还愁没有再起之日吗!到时候总要和狗皇帝争个高低!”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李伯欣缓缓点头,却忽然反问,“可是,你们当真觉得我李伯欣,能做一个临阵脱逃之辈吗?”
那将哑然,更有无数人要劝。李伯欣却抬起一掌,道:“不必多言。”
他一手举起呵止,另一手于怀里,捏着那冰凉发硬的小铜马,踱步向前。
远处,无数火把颓然地摇曳着,又随着主人的身死,跌落于地。
更远处的城墙上,仍然是灯火通明。皇帝就在那里。
只相隔两里,只有短短的两里,就可建功立业、翻天覆地、扼死皇帝。可偏偏,如今这两里路成了天堑。
甚至他们还要庆幸于这两里路的存在,使城墙上的羽箭,难以射来。
棋差一着,功败垂成,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李伯欣忽然发怒,劈手夺过一弓,遽向城墙射出一箭!
那羽箭飒飒破空,惊起无数呼声,又快又急,划破长夜。寻常士卒射箭也只有三十丈,但李伯欣这箭不愧为他所出,竟已飞过了近百丈!
它一路破空,一路引得无数人仰望,如流星璀璨。
但最终,也只是黯然无力,在离城墙还有段距离处,坠落于地。
成王败寇,就此昭显。
方才李伯欣射箭时,许多将领都提了一口气。虽明知凭借人力如何射过两里地,但真正见到羽箭落地,仍然有些失望沉重。也有人打起精神,以为成国公一箭发泄过了,终于肯随他们走了。
却不料李伯欣再转过身来时,却漠然坚冷,如寒潭里的黑石头。
他道:“不必约束士卒,要去南门的,便尽早逃生去!”
“其余人随我,向前杀敌!”
……
李伯欣身披重甲,挥刀不止。
将领们跟在他身后苦劝,他却充耳不闻。能随他到如今的,都是最最忠诚坚定之辈,除了些许小卒念起家人,抛了兵刃逃遁,其余人等竟然仍肯随他。
在必死之局里,去拼着咬下对面的肉来!
李伯欣边战,边心中暴戾:只差那么一点,为何偏是这一点!倘若援军来的不是上万,倘若在他面前的只有守卫军或皇宫禁军任意一方……
就算对方人数更多、以逸待劳,他又有何惧,照样破之!
但现在,守卫军的人数与体力优势,已经彻底达成碾压。
李伯欣呸出一口血沫,继续潜心杀敌。
他知道部下们的分析没错,往南去确实有生机。
方才来的援军,是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涌进来的,对他们已经形成包抄之势。若继续厮杀,被咬在城心,便难以脱身了。但倘若集中剩余的所有兵力,向一个方向穿凿,还是可以逃脱的!
一则,城中空间有限,同一个地方堆不起太多的兵。若集中手头兵力突围,不多做纠缠,凭他的指挥、士卒们求生的信念,必然可以击破。
二则,兵法中常言穷寇勿追。今夜一役,无论定军抑或守卫兵都是元气大伤,继续缠斗对双方俱无好处。还不如放李伯欣带人逃生,这样他们虽能逃走,出城后士气必然涣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然李伯欣逃了出城,他又能到哪里去?他当真要裹挟着百姓随他造反,再轰轰烈烈和皇帝战上一场,带领无数人去赴一个必死之局吗?困兽之斗!
不过是另一场更加可鄙的自杀罢了。
所以,他不会走。
这就是他的战场,纵然全无希望,他也要留在这里,一身骨气不屈。
众将仍随他杀敌,为他挡下似层出不穷的攻击。对着那些身着定军之甲的敌军质问,不断劝着李伯欣回头。
现在还来得及逃走,只要走了一切都有希望。
李伯欣却只看着,眼前那名倒下的、身着定军甲衣的小卒。
他头上包着巾子,这是站在皇帝那方的定军,用来区别的标志。那小卒年纪还轻,或许二十岁左右,口里不断涌出鲜血,被他从胸口拔出了刀,跌跪在地上,眼看着是要不行。
可他还张开嘴,无力地说:“将军,收手吧……”
“为何叛我?”李伯欣只问。
他其实知道此问无理,定军并非自己的私军,是大夏军队。得令后反了自己,难道有什么可以质问的吗?
可那年轻的士卒微弱地说:“我爷奶……就住在城郊,他们老了,再受不得战乱。”气绝身亡。
李伯欣微微发怔。
正在这时,又有一小将奋力从后方挤来,高声喊道:
“将军,捉到了!捉到了!”
李伯欣精神一振,唤小将近前,附耳听了几句,脸上神色初是振奋,旋即切齿。末了,他命众将收拢余兵,咬牙道:“总算是捉住这个罪魁祸首了!都随我,往东边去!”
众将惊极:往城东?那岂非最最取死之道!
然而,他们不会违抗李伯欣。
自皇宫城墙遥望,残余的定军围绕在将旗旁,正成一线,向城东穿凿……
……
援军是四面入城。现在,就连原先在定军掌控之中的城西,也已经陷落。
欲突围便要选一个方向,但其中,城东绝对是最差的选择。
盖因在援军到来之前,主要的守卫兵就是从城东而来,算是他们的大本营。援军加入之后,城东方向的守卫兵更是力量雄厚。以定军如今的状态,凿进去容易,闯出去难!
然而,李伯欣带人一路斩杀前行,却不是为了什么逃命。
他的神情隐隐亢奋,又带众人拼杀一路,终于在一高门府邸前,暂时摆脱了追兵。
危机绝未解除,只是更深。众人心中沉沉,面对这喘息之机也难有精神。
李伯欣挥手道:“来人,将这门撞开!”
众人愕然抬头一望:
这里竟然是钟相府!
长治道西侧多是勋贵,东侧多是文臣。钟相府便坐落在东侧的中间。
此刻李伯欣发了话,士卒们连忙招来器具撞门,只是心中嘀咕:消息灵通的文臣,老早便躲到皇宫里去了。便是消息不那么灵通的,今晚听了这么久的动静,也该寻个安全地方躲藏。
钟优国朝重臣、圣眷优渥,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