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撞开了,捉住几个仆妇管家,又有何用?
大门终于被撞开,落下些细小的灰尘。李伯欣当先而入,咳嗽两声,劈翻两个上前阻拦的家丁。旋即大马金刀,闯到正厅主座坐下。
其余人不知其意,只好守在一旁。
不多时,只见一将,提着一中年男子,从大门而入。
来将正是今夜迟迟不见踪影的那位,李伯欣亲卫出身,是绝对的心腹。
此刻,他将那捆绑极牢的中年人扔在地上,抱拳屈膝道:“此人颇为狡猾、隐藏极深。末将幸不辱命,带人追捕、搜寻一夜,终于将他捉来了!”
中年人惊恐不已,那将一把扯下他嘴里的抹布,还带出鲜血和牙齿。
室内烛灯早已点起,不少人惊讶万分,已经认出了中年人的身份——
赫然是左相,钟优!
钟优现在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
他身上是农民的粗布短衣,极不合体,还有些臭气。头发滑稽地被割掉了一大截,胡子黏着鲜血。脸带青肿,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
他早早算到李伯欣今夜起事,即刻准备前往皇宫寻求庇护,也好表忠心。
却不料这个他眼中的莽汉,在第一时间便派出了一堆人堵他,使他不能成行。随后,他又想出种种办法逃生,狡兔三窟,钟相惜命自然有无数条后路。
但这死心眼的李家将,竟然连李伯欣落入颓势时,也追着他不放!
终于在长夜将明之时,将逃跑了大半个京城的钟优捉了回来,绑了,带到李伯欣面前!
方才那小将汇报的,正是李矩即将擒拿着钟优,自城东回来。如今算算脚程,接近钟相府了。
李伯欣在穷途末路之际赶来,便是为了这桩!
他赞许地看了李矩一眼——这正是两年前的除夕负责送李家贺礼,还与扮成宫女的越荷对过暗语的那名亲卫——起身,走到钟优面前冷笑道:
“没想到今夜最后,还有这桩惊喜,逮到一只老鼠。”
“钟贼,你不是会跑吗?不是最喜欢炫耀聪明,躲在后头挑拨离间吗!如今怎么不管用了?”
钟优把喉咙里的鲜血都吐尽,恨道:“你死到临头,为什么要为难我!”
他还心怀一丝侥幸,却不料李伯欣仰头大笑道:“为难?哈哈哈……为难!”成国公神情忽然一变。
李伯欣厉声道:“钟优,这些年你在背后做了什么,挑拨离间,戮我子女,真当我不知道吗!”
“宫里那个黑了心肠的钟家妃子,害死我的玉河。你还敢派人在不疑背后向他射箭,累他身死,以为这些能瞒过别人吗!钟优!”他的眼睛血红,痛恨已极。
“钟优!犯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李伯欣今日纵死,也要砍下你的头颅,祭告苍天!”
钟优闻言惊极,想要狡辩求饶,又知李伯欣现在绝对听不进去。
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在李玉河、李不疑之死中动的手脚,今日无论如何求饶,也绝不会放过自己,恐怕是必死无疑了。恐惧使他的涕泗都横流出来。
但对着李伯欣高高举起的断头刀,钟优在死的恐惧与痛恨中,爆发出一声:“他们难道不是因你受害吗!”
“李伯欣,你已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你全家都死定了!甚至你自己也跑不掉。哈哈哈……为了手刃我,你跑来城东,也是自绝生机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鲜血高溅,飞起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钟相的眼中还凝着恐惧快意,却已不能说话。
李伯欣拂了刀上鲜血,接过酒囊,又痛饮一口,喷于地。
下泪道:“玉河,不疑,阿爹为你们报仇了。”泪水自虎目而坠,又凝于虬髯。此时此刻,谁能不为这位年迈失儿女的末路英豪,悲痛感慨呢?
他已经在绝路上了,和钟优的逼迫挑唆无关,和这些年来,所有明里暗里试着离间他与皇帝、将裂痕制造得越来越大的钟优一党也无关。
这次,李伯欣是亲自,走到了绝路上。
“纵然没有这个小子挑拨,我也不会做一世顺臣!”他啖血道,“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害死我的玉河和不疑!到了地下,再玩弄你的心机去罢!”
掌心捂着的那块铜符,仍然是坚硬冰冷。
李伯欣再不看钟优逐渐变僵的身躯,转身要往厅外走。众将连忙跟随,敬畏不已。就在此时,门口的令兵疾奔而入,一路喊道:“将军!将军!”
他跪倒在李伯欣面前,急声道:“将军!大队人马,包围过来了!”
“是么?这调动了定军的主将,也该露出真容了。”
李伯欣自语着,神色反而有些异样的轻松,像是放下了什么沉甸甸的担子。
“走罢,是人是鬼,且随我去看看!”
众将簇拥着李伯欣,到了钟相府门前。只见一侧是定军士卒严阵以待,另一侧,正有大批守卫军,在主将的带领下缓缓逼近。为首一人,身着青衣。并不披甲,也不是武将。
远看着,竟然像是一名文士。
“原来,是你……”李伯欣恍然。
与此同时,城墙上手持远望镜的江承光,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他……”
见得那文士打扮的青年下了马,向李伯欣执子侄礼一拜,抬起的,是两人都极熟悉的脸。
傅北道:“小侄傅北,见过李伯父。”
他的右手缓缓高举起来,有一物在无数火把的辉映之中,跃动着格外灿丽古朴、牵动人心的光芒——那赫然是李伯欣处失窃的虎符!
……
“居然是你,她把虎符给了你!”
傅北微微蹙眉,忍住一叹,双眼仍是温和澄澈:“李伯父,是你的路走错了。”
“李夫人深明大义,不久前召了我去,托以虎符。为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尽早结束战乱,避免无辜百姓受殃。”他说,“这也是她……是许多人的心愿。”
李伯欣冷笑连连。到现在,一切都在脑海中串起来了。
或许是理贵妃拜访的那次,或许是之后。本就无法接受丈夫谋逆的李夫人,在女儿的痛苦眼泪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从李伯欣身边偷走了虎符,暗中交给傅北。
至于为何是傅北,而不是别人?
一则,她到底与李伯欣恩爱多年,无法直接将这重要的虎符,交给要致丈夫于死地的敌人,哪怕对方很可能是对的。且她被幽禁在府中,也根本不可能和皇帝的人联系上。
二则,傅北是她膝下养育过的孩子,她自然也盼着他能好。
傅北持虎符当众平乱,挽救危急、功劳赫赫。此后虽再不能做官,却也多了一张护身符。江承光再要因为自己隐秘的心思去动他,是不可能了。
何况,傅北素来心系阿月,他能好好活下去,也能多少照看些女儿……
李夫人算好了一切,除去她执迷不悟的丈夫外,她想要保住所有人。
而傅北又怎忍辜负她的含血托付。
所以,他在事发之后立即出城,手持虎符,收拢炸营之后,定军散逸的残兵。更严令几位保持中立的将领,随他出战,守卫京城。
李伯欣起事,放过了那些心向皇帝的士卒,但并没有放过那些不能为他所用的将领。
虽有几个得以逃脱,余下的尽被伏兵暗杀,那些愿为皇帝效死的,正群龙无主,争执不已。
傅北的到来正是时候。
他前陈皇子的身份固然尴尬,但是手持虎符,代表的便是天子。些许不服挑衅的,随行的暗卫正好料理,而他的身份也足以压住许多人。
傅北聪慧过人,虽因身份敏感,不许接触军略。但是他天分不俗,懂得用人和御下,又颇有胆识,这便是此时最要紧的。凭借多年的耳濡目染,加上以稳为主,他终是控制住了京城的大局。
现在,曾经见不得光的前陈暗卫,也得以走到光下。
他们正簇拥着傅北。而傅北的身后,是以定军为主的京城守卫军。
可以说,整个京城最多的兵力,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正拦在李伯欣面前。
成国公,已是穷途末路。
“伯父,收手罢。”傅北道,“我仍视您为伯父,可现在死去的人已太多了。更何况,您熟知兵法韬略,因知现下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转局面。”
他流露出一丝悲伤:“这一地尸首,何必再多添成千上百具?”
李伯欣却冷笑道:“收手!你让我收手?傅北,看不出你有这么狂妄的口气。你们都说我错了,可是你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咄咄逼人:“夫人不尊夫意,私盗虎符。而你!口口声声叫我伯父,做的却是这样勾当。怎么?还是软了骨头,做了君王的马前卒?你前陈的子民们……知道你做了夏朝的狗吗!”
傅北身边的暗卫们,面有怒色。
傅北却复杂地望着他,道是:“您提李夫人……难道伯父当真以为,伯母在做出那些事情,并且料定了您的败亡后,会选择独活吗?”
李伯欣的冷笑,忽然凝固在脸上。他失声道:“阿媛她——”
傅北不再说下去:“至于我么。”
他忽然笑了:“您怎样看都好。苟且贪生也罢,想给我身边这些人、给天下的前陈子民挣一条活路也罢,明明被灭国多年、却仍盼着天下能太平安定也罢……”
“太平本是将军定。”他低低地说,“当年,将军为公义,破我国家、戮我亲族,这些年来,我想起时虽痛,心中实无怨恨。”
“概因道之所失,天下共诛。”
“可将军当年还道于天下,如今却要砸碎天下之道……”
傅北深吸一口气:“我能接受前陈葬身,为天下太平。但我绝不愿意看着这世间,又一次血流成河。前陈也罢、夏朝也罢,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便比什么都重要。”
“我与她都是生于战火,都是一模一样的心愿……”
“公子,不要近前,危险!”暗卫低吼道。
傅北并不惧怕,道:“无事。”仍是步步往前。定军与守卫军对峙,相隔百多丈。但傅北却慢慢走到了李伯欣面前,三尺之内,颈血可溅。
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让李伯欣甘愿赴死。
但傅北还是独身走上前来。
在两军对峙之中,傅北与李伯欣相对而立。一人平和,一人起先傲然,现在却不断喘气,眼神恶狠狠,像是要吃人。旁人只瞧得见他们嘴唇的微动,却听不见在说些什么。
长治道上的呼吸起伏,却极寂静。
傅北用只有李伯欣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伯父着实不肯回头,那么小侄还要为自己,也是为另外一个人问一句话。您当真爱自己的子女吗?”
“您当真……真正在意过李月河吗?”
李月河一生荣辱兴衰,她的遽然得宠,她的深受忌惮,她因何为傲,又是如何信任了父亲的教诲,成长为这样刚烈而明|慧的性子……
这些,都与面前的人息息相关。
李伯欣万料不到,他到这样时刻竟然问出这样的话。
瞳孔忽然一缩,他恨声道:“我自己的长女,我如何不在乎!若我成事,她便是公主,只是方式与你们不同罢了。”然而想到此刻应已悬梁的李夫人,他着实说不出更多来。
只冷嘲道:“傅北,我实在没想到,你还能抓着过去不放。看来,什么为了天下百姓,为何和平,都是假的。你还是为了她,就这样难以忘怀吗?”
傅北平静道:“不是为她,而是我与她所思所想,从来一致罢了。”
他道:“其实,伯父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磊落重情。”
“什么意思?”李伯欣的心脏,忽然无规律地快速跳动起来。
傅北道:“在我带她出宫那日,便知道绝难有结果。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了伯父一面,您还记得吗?”
他的神情,似哭似笑,又似嘲讽,李伯欣眼前晕眩,已看不清了。
手盲目地伸入衣襟里,想要抓住些什么。
“那次见面,我提起月河,唤她为月儿。从前,我是这样唤她的。可是……”
傅北定定看着他:“您以前唤李月河,是随着伯母,唤阿月的。”
“我那日以月儿唤她,您初时有些陌生,后面便一直随着我叫她月儿,以表亲近。哪怕后来几次对话中,也是这样。我从那时候起,便明白了。”
他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也有些悲哀:
“您根本不记得她了,对吗?甚至连过去怎样呼唤,也忘得干净。”
像是高悬着的锤头,终于砸落于地。
李伯欣倒退两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茫惑:“月儿,阿月?”
“父母子女间也有缘深缘浅,但伯父既能偏爱于玉河不疑,又如何能从不顾惜,被你连累最深、却至今仍然念着你,想要努力为你筹谋出一线生机的那个女儿呢?”
“月儿!阿月?阿月?阿月……”李伯欣犹自喃喃。
傅北见他如此,心中再无他话,默然转身而去。
只留下李伯欣一人,有些怔愣地试探着,对着空荡荡的眼前。
那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魔力,又似是烫嘴,将人心头隐秘的偏见、辜负都扯出来,暴晒在正午的日头下。
启明星已经升起。不久,新一日的太阳便要东临。
李伯欣兀自念诵几遍,忽然“哈”的一声,也转身大步而走。只是一手抱在怀中,另一手空空垂落,背影不知为何,有几分荒凉。
但是回到阵前时,他又是那位巍峨如山岳的将军了。
“将军……”
有人上前询问,可李伯欣投来的一瞥,立时将他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