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六年?还是七年?中间可受苦了么?对,这些是不是不能说……怕老天听到又要把你带走。不妨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又抹了一把脸,脸上满是欢畅振奋,又夹杂着几分迫不及待:
“可是有许多话,朕憋在心里,欲同你说好多年了。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他有些小心翼翼的期盼,“朕不知你肯不肯接受,月河,但……”
他轻柔地放开那个怀抱,想要稍稍退后,以便看清她的神情。
“朕一直都……”
那句话终竟没有说完。江承光从一场短暂而荒诞的美梦中惊醒。
他看清了女子的神情。
李月河脸上没什么动容,也没什么无措。
她看着他,像是一块被风剥尽了石衣的旧岩,没有情意,没有愤怒。
一字一句:“故贤德贵妃,罪臣李伯欣之女李月河,见过圣上。”
江承光忽然被刺痛了。
他想起来了。其实他一直知道,只不过在重逢的喜悦下昏了头……
就在刚刚,李伯欣已经伏诛。
李月河失去了她的父亲,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失去了两个亲人。
甚至李夫人也差点……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傅北派了人去救回李夫人,否则……傅北认出那铜马时的神情,对方催促他回宫,这些全都想得明白了。
月河手中的铜马是如何交给了李夫人,她们怎样相见,傅北又知道多少。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似乎都穿珠成串。可是江承光顾不得去整理思路了。
他像被一道惊雷劈在头上,分明预知凄凉却犹不肯接受,只摇头道:“不是……”
“不是李月河,抑或不是越荷?”
李月河淡淡道:“圣上愿意怎么想都行,月河来此,是欲同您了结的。”
这话又震醒了他,江承光凭本能紧紧攥住她的手,厉声道:“不行,不许!你……”他眼底泄出丝丝恐慌,“月河,咱们还有喜鹊儿,对,还有喜鹊儿,他是你的孩子……”
“圣上以为我要寻死么?”李月河反问,她略有讽意,“若我真欲如此,寻段绫子自缢,谁又能阻?”她江承光脸色发白。
皇帝好似松了口气:“那你是……”
他攥着她的手如此冰凉,但李月河的心更冷。
“请圣上恩准,降理贵妃至青云观为女真人。”她肃然道,“我不愿再做你的贵妃。圣上想说什么,我心里约莫也清楚。李月河已倦了,请圣上放过我,至少还我一个清净罢。”
江承光头脑嗡嗡作响,满脑子只有“她要走”这个念头!
他急声道:“不行,月河!不行!”不敢看她的眼睛,又非要去看她的眼睛。
“朕知道你必怀怨恨,可是好不容易上苍垂怜,朕可以解释,可以解释!”
“上苍垂怜?”李月河微微含了泪,“是垂怜,还是引我回人世,重受一场折磨?”她的手在颤抖,“亲族凋零、故友死生……我曾眷恋在意的一切,无不面目全非。”
她道:“圣上还不明白么?我与您,早已无话可讲。”
“不会这样。”江承光不能明白,他只得拼命否认,“不会的!成国公他……他犯了罪,但他待你不好,朕从前的亏欠,朕都会补偿,月河,朕、我——”
他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无话可讲,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不是没有做过与月河魂魄相见的美梦,哪怕在决意诛杀李伯欣之后,也在痛苦中盼望过几回。
他以为她会恨他怨他,会因家族覆灭而绝望崩溃,劈他一刀,与他恩断义绝。
那是他甘受的苦,他着了魔一般地想要承受,只要能再见她,这本是他所欠……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李月河的眼里没有怨恨,却有更加刺目的心寒。
她没有对他失望,因为早已不抱指望。江承光打了个寒战,忽然明白这点。
可他明明是她爱过的郎君,哪怕后来的越荷,也是荣宠加身,她可以恨他恨到咬一块肉下来,但她不能这样近乎冷漠地看着他。那意味着她已经彻底心死了!
他颤声道:“朕可以补偿,朕都可以补偿……”
“那么圣上能让我死去的孩儿活过来么?”李月河问道,“是啊,圣上要说人间天子也不能沟通幽冥,就连我自己稀里糊涂,也不知是怎么还的魂魄。可还有一桩弥补,圣上是能做到的。”
“是什么?”他急急地问,“你说,朕向你保证,朕一定——”
“父亲已然身故,然成国公府虽为主脉,其余族内旁支,遍布大江南北,也有上千人。”
李月河漠然道:“圣上可以违背律例,饶恕他们的罪吗?”
“他——”江承光想要张口。
他想要对她解释,想要对她道歉,可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皇帝颓然道:“朕做不到。”
他的声音隐忍着:“朕知道其中许多人无罪……那些身在其它州府的,甚至连成国公动了怎样的心思也不知。可造反本就是极大的罪名,若是未遂也罢了,成国公领兵致使京城变乱。”
呼吸都艰难起来:“像这样的罪名……不能饶恕,必须诛连。”
“否则,便会有人上行下效,便不足以震慑其余宵小,反而威胁王朝的长治久安,是么?”李月河轻轻开口,“甚至哪怕大开恩典,饶恕其中的一些,难保不会有人怀恨在心,又是隐患。”
她全部都明白。
“所以,圣上是一定要诛我的九族了。”
李月河道:“既如此,圣上如何留我。”
倘若他能保住更多李家族人的性命,甚至卑鄙些以此相胁……那么李月河终竟会被牵绊着,会被逼迫留下。可是既然他连这些都做不到,既然他要手起刀落,诛杀她所有的血脉亲人!
那江承光,又有什么颜面和资格,将李月河给留下来呢?
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你是故意的,月河。因为你……”
你根本不会那么做。
江承光痛楚道:“你不会那么做,你根本不是想逼朕,而是想让朕放你走,是么?”他喃喃,“你不会那么做的,他们虽与李家有血缘,于你却远不如成国公夫妇亲近……”
李月河回来整整五年了。
她没有试图依仗身份旧情,在他提剑出宫决战前求他。她若说了,他必然心神大乱多加犹疑……亦不可能答应。可是,她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念头。
这是李月河最后的成全。
她知道天下靖平要付出的代价,知道父亲与丈夫必有一死。
缄口在前,为的是不以私情胁迫,遗害苍生。
但一切既已结束,她可以开口了。
江承光的心在不断下坠,他的神情越发难看,可是他全都明白了。
“你不会那么做的,朕知道,你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李月河反问,“是圣上心中需被防备的阴毒贵妃?还是觊觎后位,品性有瑕?这些都是当年您申斥过的。”
他脸色变得惨白,一个劲儿摇头:“那都不是真心话。”
但那或许是李月河两生两世,捧着最滚烫的一颗真心,想要同他说话的时候了。
“朕那时候混账……负气……做了许多对不住你之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可你不是那样的人,朕从来都知道。你品行高洁,心怀大义,朕从来心知肚明。”
现在说来的这些话,却只余讽刺。
“朕知阿河,阿河亦知朕。”江承光似下定决心,“朕知道你不会为李氏求情,正如你知道,朕绝不会放过他们……哪怕是为了你,也无法同意。”
他的眼中有悲意沉沉,终归年少时握住的手,不曾珍惜。到现在,已无法挽回。
皇帝有必为与必不可为,他已不能去拥抱李月河了,只能看着她走远。
“朕为天子。”他哽咽,“朕不是不在意你。可是这件事,你这些时日始终不曾求情或刺杀我的缘故,也是我不能放过他们的缘故。你与朕都明白,朕负你良多。”
李月河从未逼他,他却强行将自己放入那样的选择中,剖心解释。
擦了一把泪水:“朕知道你明白,却不能不愧……阿河,你和其他人从来不一样,因此受了许多委屈。你心里有大义,从始至终,变的是朕,不是阿河。但朕变得再多,也忘不掉……”
他有那么一瞬间,因回忆而悸动,那微笑却化作悲哀:
“你记得么?有一年在草原上,我们陷入绝境,士兵们缺衣少食,欲劫掠友邻。那时,将领们都决意放任他们,否则在远离大夏的异乡,一个太子的虚名,怎么弹压得住疯狂的士兵?”
“可是朕不肯,你也不肯。只有你冒着死也要站在朕这边。”
“不是为了遵循礼节,与夫君同生共死,而是因为你心里坚信,这么做是对的。倘若朕那日没那么选,便也得不到你的心意,对么?”
他低低道:“朕始终记得你那时的神情。你说朕未来会是好的天子。火光摇曳之中,你的眼睛比草原上的星子还要美丽明亮。其实那个时候,朕便对你动了——”
“在当年,圣上是对的,如今也不能评错。是不是好天子,要留后人评说。”
李月河眼里也含着悲哀:“只是那时,我万料不到,圣天子需踏着我全家的心血性命。”
她曾以为是志同道合,是两心相惜。后来才知,那不过是人生路上极为巧合的一次,过后要蹚的俱是血泪。江承光心有天下不假,但他要做好天子,便要扫去越来越不能忽视的威胁。
也因此,有了今日李家的覆灭。
孰是孰非,哪里论得清楚。帝王没有做错,但李月河已然家破人亡。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抄斩李家满门的旨意或许已如飞了一般,传出京城。所相关者人人自危。卫兵们摘下了成国公府御赐的匾额,闯进去将一切违制之物砸得粉碎。人头滚滚,鲜血横流……
隔着这样的血海,她已经没办法再用是非说服自己。
或许,李月河就应该早早死去,作为李氏与天子间最早的牺牲品。
“圣上,你我都知道,这个坎儿是过不去的。”她叹了口气,不该回来之人,拖着年轻的躯体,灵魂早已疲惫苍老,“我不可能,也没有道理让圣上为我的家人赔罪。”
“可是我也没办法接受他们的死。无论如何,圣上都亲自下了旨意。”
李月河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冷冷道:
“若圣上不将我视为同族诛杀,也请明白,我已无法做这个贵妃了。”
“你……”他又急急地,想对她说什么话。
两生两世,江承光皆年长于她,他是君是夫,总自持身份。李月河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措慌张的神情。皇帝或许一时难以接受,但她的确已经厌倦了红墙内的一切。
若非喜鹊儿,她早已去觅更为清净自在之地。
合真已在那里等她了。
李月河知晓皇帝不肯接受。对方欲岔开话题,她刚好还有话想问,便暂不纠缠。
只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请圣上答我。”
江承光正煎熬间,见她肯稍让,便如捉住了救命绳索,忙道:“你说!朕必然知无不言。”
李月河便问:“我弟弟不疑,当真是失踪吗?”
李不疑“战场逃跑、连累同袍,失踪至今”,虽则人人都说找不回来了,但她总还还有一丝侥幸。月河紧紧盯着皇帝的脸,不肯放过任何动静。
江承光怎愿使她伤心,然而尘埃落定,他终不能欺瞒,只得如实答道:“你弟弟已殒身了。”
她的细小的泪水,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究竟怎么回事?”李月河压住眼中翻滚的痛楚,又睁开,“我要真相。”
“朕同你说实话。”江承光深吸一口气,“李不疑是遭了同僚的暗箭,背后中了数箭。他算是机敏,明白有人想害他,便撑着要跑,只是没能跑掉。失血过多而死。”
“在当时,的确报的是失踪,但朕的人第二日便找到了他的尸首。”
他承认道:“李不疑死状极惨,死因蹊跷、真凶不明。若坐实他已死的消息,恐怕你父亲即刻难忍,故而朕让人瞒了下来。到现在,不能再骗你。”
合情合理,却也极残忍。一位为国拼杀的少年,被暗箭中伤而死,却要被瞒着死讯,藏着尸首。对着他的骨肉亲人们隐瞒死讯。
李月河直指中心:“那如今真凶找到了么?”
又追问:“与在京中散播不疑畏罪潜逃谣言的,是同一主使么?”
江承光沉默了片刻,道:“已有线索,但事涉重臣,还需些时日追查彻底。”
“若朕所料不差,此人极有可能已遭你父亲手刃,也算是报了仇。待到一切查清楚,朕会让人给你一个交代。”
“父亲虽然行差踏错,不疑年少从未多想,最终也是为国出力而死。”
李月河低声道:“如今李家的名声也不需抹黑了。请圣上发一道旨意,为不疑平反。他从未畏敌潜逃、连累战友,而是死于沙场。再请圣上派人,将他入殓安葬。”
江承光于李伯欣有复杂的恨意,但李不疑这样幼稚而冲动的年轻人,从不在他的心上。况且又是李月河难得的要求,皇帝怎能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