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伯欣的性命,不是那么好取走的!”年届六十的老将军哑声道,“今日,唯有死战,也只有死战!诸将肯随我者,共同出击。”
“丈夫宁可站而死,不可跪求生!”
在傅北的眼中,火光又烧起来了。
钟相府邸,被陌路的定军放了一把火,火势熊烈。烧得横梁倾颓、匾额带火坠地,再看不出昔日的光彩。
就在这熊熊烈火之前,定军与守卫军发起了已无意义、却又格外悲壮的最后一战。
遍地都是血和残肢。
李伯欣的身旁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依然站立着,昂然环顾。仿佛刺入胸肺的刀剑、遍体落下的箭伤,都无法使这位将军倒下。
但他的身体也已有几分摇晃了。身前是一位龙骧老卒的断躯,李伯欣废了好些力气才杀掉对方。他不住喘气,汗和血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和手臂滴落。
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这样的时刻,生命已变为最最廉价之物。双方都有士卒杀着杀着,忽然崩溃嚎哭,丢下武器逃跑。但真正逃走的没有几个,更多人则被麻木举着兵器的敌方士兵,追上来砍翻。
生与死,死与生,尊贵与卑贱,勇敢与怯懦……这些从未如此之近,又随时可以颠覆。
李伯欣的喉管已经破了个口子,他现在很难说出话了。
还有忠诚的将领,在不辞辛劳地劝他走,拼了命地送上前来,以身躯为他挡刀。但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在他面前死去。
也有人在喊:“收手罢!将军!收手罢!将军!”
如今的他们,究竟为何而战呢?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李伯欣也未必知道。
他的呼吸变得越发艰难了,扶住断了的朴刀,勉强站住。失血过多的脸原该苍白,又因呼吸的不畅而胀出红色。有什么人在他面前举起了武器——
思绪忽然变得极慢,也极长。
在一切的最初……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质问他为何要起战火、毁太平。他从来傲慢,不屑回答,只觉他们伪善。可是在死到临头的关头回想,他当年,难道真的没有护卫世道、保天下太平之心么?
应该是有的。
他也是幼承圣训、科举出身,在最早的时候,厌恨前陈朝堂污浊,又与江鸿兴、苏修古等人结交为友。在那个时候,几人常常饮酒,总说若有能自主的一日,必不使朝廷崩坏至此。
那么,后来呢?
多年征战,戎马伴随了他的后半生。伴随而来的是提防,是不断的离别,也是日益滋生的野望。
得知月河之死时,他的愤懑不是假的,却直到失去玉河和不疑,才真正有了白发送黑发的悲痛。
他一意孤行,一意至此。
成国公李伯欣怎么会错。
但是为父、为夫、为士卒们信赖的大将军……
如果,如果说他死在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的一场战役内。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说呢?
他们会说他是安|邦定国的大将军,是戎马一生战死沙场的忠诚良将。没有人会得知,他曾有多少的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那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可其实,一心护世道太平也是他,傲慢自负视平民如草芥,也是他。
孰真孰假,其实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谁又能看清呢?
如果他死得早一些。或者,在阿月深受忌惮、被江承光放任害死前便死了……
那样的话,长女可生下孩子平安度日,幼子幼女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戕害。妻子虽然伤心,却是名将忠臣的遗孀,自然有无数加封荣养。
而今日随他拼杀、又为他赴死的众将,会永远敬着他、念着他,也会有不一样的明天。
那会不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更加好的结局呢?
多想已无益,他呸出一口血沫,大笑着迎向刀剑。
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果然有道理。我这个老贼活得太久了,久到前半生立功、后半生怨愤,最终不断地面临失去,还将所有人拖上绝路。
他击断了劈来的刀刃,但与此同时,对方举着的长|枪,也洞穿了他的胸膛。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阿媛、阿玉、不疑,吾来见你们了。
阿月……从此只安心做好理贵妃。不要再当自己是李家的女儿,也不要当我是父亲。
你,好好地活着罢。
向使当年身便死,
一生真伪有谁知。
……
成国公李伯欣的尸体,横在了道上。
他的眼睛没有合拢,眼神却没有怨愤不甘,而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左手张开,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搁在心口上。
随着李伯欣的死亡,最后仍支持着的定军,终于溃散了。
傅北命人追击,勿要让溃兵伤害百姓。正在此时——
皇宫的大门,轰然打开。
一队披着金甲的禁军出现了,训练有素、神态严峻。
他们举着的是龙旗,这意味着,江承光也亲自出来了。傅北不由一怔。
皇帝,应当是特意来确认老对手成国公之死的。
其实,更早些时候,禁军便已出现在了战场上。彼时李伯欣临死反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鱼死网破之意,也看得出来,成国公是穷途末路了。
皇帝遂派出禁军,参与对定军残部的收割。
如今,仍有不少战场上禁军在喊着:“跪地者不杀!跪地者不杀!”
但现在,江承光亲自出来了。在大战刚刚结束,混乱一片的道路上。
朝阳终于升起,这一夜格外黑暗,又格外漫长。
阳光照射在禁军的金甲上,辉煌无比,刺得人眼疼不敢直视。
傅北望向江承光,正如江承光也在看他。
江承光的脸容被阳光镀上一层浅光,他亲自披甲提剑,率众上前。
身旁的禁军、侍卫都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傅北——这位前陈皇子,虽然出人意料地站在他们一方。可如今李伯欣已死,对方是敌是友终不可知。谁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来!
若他左了心思,或临阵倒戈,那又是大险!
他们都是极不赞同江承光出皇宫的,但是皇帝执拗起来,任何人都拦不住。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前。
伴随他的动作,有无数人都捏了一把汗。
现在,定军已溃,京中最多的一支武装力量,正捏在傅北手里。
他可以一念而生,也可以一念而死。一切,只在那只小小的虎符之中。
在场诸人,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傅北端然而立,虽身上带伤,风姿仪度不减。他看到皇帝复杂无比的神情,这一刻,有太多的事情难以言说,太多的恩怨不能辨明。
但最终,他的膝盖轻轻落在了地上。
无数人松了一口气。身后的暗卫们虽有不甘,亦随他跪下。
傅北双手高举,托起虎符:
“草民擅自借兵,今还虎符于圣上,愿再无兵戈,天下太平。”
江承光在众兵护卫之中,走到了他的面前。
傅北的神色是平静的,不见受辱,托着虎符的手,也看不出任何眷恋。
江承光的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那虎符,只是背身负手,目光死死盯住傅北那格外平静的脸容。
他早些时候便得到消息,说会有人带定军援救。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傅北。
是傅北解救了京城危急,使他的心腹大患李伯欣殒身。
但江承光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承认。
就像过往无数次,他咀嚼着先帝对于傅北的无尽称赞,心头的嫉妒恨意,不能克制。如今他已经堂堂的天子,竟然还要承受傅北之恩。
虽然对方跪着,他站着,江承光却极觉不甘。他不肯接过那虎符,像是不肯认输。
“圣上!”有人急了。
江承光将其制止,低头问道:“为何如此?你当真是要邀好求生么?”
言语里,其实是略有折辱之意的。
但傅北只道:“天下的战乱,已经足够多了,多到稍有人心者都不愿意再添一桩。”
他总是这样,在他面前,得以居高临下。他因为月河的爱一度得到胜利,可心中更有无穷无尽的空洞。他不想放过傅北,更是不想放过自己。
江承光与傅北都知道,今日,只要江承光接过了虎符,从此等闲再也不能给傅北定罪。
纵然傅北以后再也不可能接触丁点军权,也难再任官。
但他毕竟是,自由了。
傅北道:“前陈尚余暗卫,但并无颠覆之心,只是顾惜草民之命。今日,他们俱随草民杀敌平乱,为大夏建功。请圣上赦免他们隐瞒之罪,赐他们清白出身。”
江承光缓缓点头:“准了。”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以后他也不必提心吊胆,来自前陈暗卫的报复,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傅北又道:“成国公……”他深吸口气,“李伯欣之妻深明大义,甘冒奇险盗出虎符,因联系不上圣上的人,才托付给了草民。她当年亦曾救护圣上,恳请圣上赦她无罪。”
这话其实是托词。李夫人联系不上江承光,但虎符到了傅北手里,他没有办法和皇宫对话么?
无非是,李夫人想要利用虎符的功劳,给傅北换一桩保护罢了。
江承光亦点头道:“情理之中。”
又皱眉:“可你刚才和李伯欣说,李夫人已死。”
傅北叹道:“以她刚烈性情,如何不会自尽呢?只是草民既有所料,便派了人护卫着妻子前去,算算时间,应该能救下李夫人,也算偿还恩情。”
“你妻子,金素?”江承光若有所思。
其实,李伯欣既然死了,李夫人是否活着,他并不那么在意。后者的确于他有恩,他无意逼迫至死。但若李夫人自尽殉夫,他也不会觉得可惜。
傅北竟然还设法去救李夫人,他……应当是为了月河。
那他当时说那些话,便是在诛李伯欣之心了,也是为李夫人不平。江承光想明白这些,不知为何,竟然有些隐隐的痛快。
“正是,还请圣上赦免李夫人。她年事已高,请让她清静度日罢。”
“好。”江承光遂应道,“这一桩,朕也答应你。”
又向侍卫说:“速速派人,去成国公府看护李夫人。”
“若她被救下来了,便多叫几个医女陪着,不要让她出事。允诺她若养好身体,以后还可以见幼玉公主。”
侍卫领命而去。江承光若诚心办事,总是这么天衣无缝。
他低下头,看向仍然跪着的傅北。
也看向,地上那具,伤痕累累、遍插刀兵的尸首。
士卒多有凭残躯邀功之意,故而傅北在李伯欣身死后,即刻到其身前看护,保他尸首不受辱。既是尊敬,也是还恩。也正因为此,傅北落跪之时,便在李伯欣尸首之旁。
这是李伯欣的尸首。
赫赫威名的大将军,令他辗转反侧的野心家,终于也如无数死去的士卒一般,倒在了这里。江承光的目光从李伯欣的身体上越过,又端详傅北。
心想却是:这里三个人……都与她有关。
这世上,对于李月河最重要、也最影响了她一生的三个男子,正在这里。
她的父亲李伯欣,已成尸首。她的丈夫江承光,虽胜而不觉欣悦。还有她的……兄长傅北。
此刻,傅北正高举虎符,道:“草民还有最后一事求圣上。”
“讲。”他道,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果然。
“请圣上收下虎符,再勿轻易许人,保天下长治久安。”
傅北的声音里,有种与他姐姐极为相似的东西。
他素来心存仁爱,却并不去求江承光放过谋逆众人。一是身份不便开口,二是不欲揽功施恩,三是知晓江承光本会抬手。是以,他开口只求了这件事,只请皇帝收回虎符。
傅北的眼是凤目,月河生前常常说笑,觉得他们合该是兄妹。
此刻,那双凤目之中,是种澄澈至极的温和。那是视自身荣辱为无物,而怀高洁之仁善。前陈皇子道:“圣上为天子,功德自然超拔,不需与任何人相比。”
他彻底看破了他,却并不是轻蔑,而是温文的劝说:
“天下动乱太久了,于此时,圣上安定夏朝,草民等都是心服。而对于苍生百姓而言,能够好好活下去,已是最重要之事。草民早蒙战乱,于此比谁都要坚信。”
“请圣上接虎符,早为圣天子,定天下太平。”
“你……”江承光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知道,在许多地方,他确实是不如傅北的。甚至傅北如果是大定皇帝的儿子,先皇必欲择其为太子。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傅北依然是对的。
他已经是天子了,已经是天下的主人。
若过多执着于自己的情绪,反而使天下再有倾覆之险,这是皇帝绝不该做的事情。
无论傅北如何优秀,天子是他,他要做好。
江承光再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某种决意。
他道:“拿来读罢。”
侍卫愣了一愣,便见有一内监越众而出,抑扬顿挫道: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宜褒亲贤,以彰厚德。兹有前陈皇子傅北,夙慧忠敏、君子宽和……素蒙本朝之训。今赐其为靖安侯,世袭罔替,望其不负上苍之德,念天子深恩……钦此!”
这道旨意,写下多年了。
其实,自傅北放弃官位回京,为表优抚之意,皇帝早该给这位前陈最后的血脉,赐下爵位。
但他总因自己的不甘不肯,每每拿出旨意便犹豫。
他现在终于同意给傅北赐爵,使其从波云诡谲的朝堂中脱身,得到自由。同时,也是和自己进行了和解。傅北拜道:“臣叩谢天恩,永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