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已毕,棺椁午后就要抬出皇宫,送至皇陵安葬。傅北在曲台留住几日,楚怀兰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皇帝也没有理由多留他,只好放他回府。
他辞行时,对皇帝说:
“成国公夫妇于草民有养育之恩,如今明怀贵妃薨逝,草民理应看望。”
江承光眉头微微蹙起,前陈势力若与成国公联合,那不是好事。然而,他能拒绝玉河归宁,却不能强令傅北不去探望,只道:“也替朕转达一声问候。”
傅北应了,自退下不提。
皇帝的暗卫一直监视着他回了府,才禀报了没有问题。
却不知傅北只在府内等了片刻——
两名暗卫无声移开暗门,荆钗布裙、脸上沾灰的女子走了出来。
越荷向暗卫道了谢,傅北已道:“时间紧迫,姚黄遮掩不了多久,我们立即就要去。”他见越荷颔首,深吸一口气,“你想好怎样证明身份了吗?”
后者微微抿住下唇:其实,证明身份不算最难,难的是说服父亲。
傅北见她如此,不忍逼问,指了案上裙裳,向外走去:
“你样貌与前世有异,还是换件衣裳再去。这裙裳是我让人做的,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着青色裙子,领口拥牡丹的。制式不可能完全相似,但粗略一瞧极像。”
越荷心中感念,亦知时间极紧,待傅北掩门而出便立即更衣。
桌案上置了一面铜镜,应是让她打理自己的。
她换了那条淡青色的裙子,果然如傅北所言,式样颇为熟悉。又用金钗挽起头发,这是她前几年让匠人做的款式,当时也只是思念母亲,不料今日真能用上。
对着镜子一照,那陌生美丽的面容上,眼神却是苍老的。
她踱步至推门前,有些踌躇地敲了两下:“我好了。”
那门便被推开了,傅北望着她,神情有一闪而过的温暖怀念。
他亦换了身衣袍,算是匆匆洗尘,道:“那我们这便出发了。”
……
他们坐着轿子到了成国公府。
不知傅北是怎么安排的,那轿子竟然没在门口停下,而是直接进了那高大华丽的门户。越荷在轿帘的拂动之间,倏尔望见相隔多年的旧时景象。紧紧攥住手指才忍住没有失态。
她双手搭于膝上,浑身僵硬发冷。
傅北应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临下去前安慰道:“伯父伯母定能认出你的,别想太多。待叙话过了,仍从我府上设法回宫。届时你便是想见金姑娘,也能安排的。”
越荷“嗯”了一声,脸色愈发苍白。
两人不再多话,傅北将幕篱递给她,一前一后下了轿子。
她踏在了阔别十五年的家的土地上,浑身忽然一轻,好似得到什么慰藉。
但隔着白纱也只来得及匆匆打量一眼,傅北与管家略说几句,将她带到屋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请李夫人过来。”
纵然知道此刻说已无什么意义,越荷仍道:“万事小心。”
傅北向她略一点头。
越荷目送傅北疾步离去,有些脱力地倚在雕窗边,紧紧攥住了胸口挂着的小铜马。
……
“阿北,你要带我见什么人呐。”
李夫人已快五十岁了。
近些时日,她为小女儿之死悲痛至极,与丈夫更是大吵一架。虽然人前还强撑着,整个人却迅速憔悴。如非是她看着长大的傅北来请,她是根本没心思见什么贵人的。
现下,连搀扶李夫人的婢女都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
傅北只道:“是极重要的人,对我与伯母都是。”
李夫人宽容了他的隐瞒。几人无声走着。
成国公府内气氛极其压抑。
被催垮了精神气的女主人、愈发暴躁的国公、谨言慎行的仆妇,还有守着角门的残疾兵士……
但在那间院落外,牡丹花圃搭了竹棚,护着花王根苗。
一切宛如昨日,十五年来丝毫不变。
李夫人的眼眶微微湿润,却已停下脚步,责备地看向傅北:“你怎能将人带到这里来?”
傅北心下愧疚,只道:“夫人随我来了便知。”
李夫人又看了他好几眼,才沉痛而蹒跚地迈开脚步。
两人走进了这座已封存多年的院落,是贤德贵妃李月河出嫁前的居所。
……
是母亲的声音,她正与傅北说话,后者要将婢女留在外面。
越荷匆忙离开门扇,背身揩泪,又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扬着嘴角转了过来。
此时“吱呀”一声,门已开了。
她还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已经模糊了两道身影。傅北搀扶着李夫人进来,那扇门在他们背后合上。越荷想要举步上前,却又踌躇地迈了两步便顿住。
只强撑着,声音几乎是哽咽道:“拜见成国公夫人,我冒昧了。”
她看不清李夫人的神情——后者几乎是张开了嘴,震惊万分的。
李夫人虽不喜女儿故居被用来与“贵人”会面,但行至门口时,心中的些许迁怒已完全消失。甚至,自从不疑、玉河相继传来坏消息,恹然的心脏,狂烈地跳动起来。
就像那扇门的背后,有什么在吸引着她一样。
当看见那青裙女子的背影时,已有强烈的痛苦击中了她的心。而待到那女子转过身来,李夫人更是无法抑制住强烈的呼吸……她,像是看到了月河!
可是不像,根本不像。她的眼皮都在颤抖,细细打量那女子。理智正警告不要怀有任何希望。
她虽老迈了,眼睛还算好使——
那个女子颇为年轻美丽,是苍白的脸色也遮不住的。
眉毛细淡,嘴唇小巧,可称一声天姿国色,却偏偏清瘦得很,使她看了便难过。隐隐觉得,这样光耀般的容颜,应该合上的是丰润肌骨、豪美笑容。
女子的身子微微发颤。匆促一看,似支清荷,却正受着焦骨之焚。
尤其那双眼眸,好似藏着不尽的痛苦思念,李夫人胸腔里的心脏便也随之颤抖。
细看之下,女子所穿的青裙,样式竟也特殊。
袖口收得窄,底下从中分为两片,模仿了些骑装的作法。静时美观,动亦方便。最适合她那性格开朗的大女儿,是她亲手裁的。连……
李夫人忽然从几近放肆的幻想中醒过神来。
而她也终于认出了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容,心中的痛苦已然无法克制。
李夫人缓缓道:“不知贵妃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老身先拜过了。”
越荷泪水潸然。成国公夫人与贵妃俱为一品,但她怎么可能生受母亲的平礼?好在傅北紧紧拉住了李夫人。越荷紧走几步,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哀声道:
“您当真不认识我么?”
李夫人的神色已变得冰冷而僵硬。
她知道眼前的女子有着与女儿相似的名字,更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堂堂贵妃忽然穿了极似女儿旧衣的衣裙来到面前,作如此低声下气之态,背后可能有怎样的阴谋算计。
她冷冷道:“老身自然记得贵人容颜。却不知贵妃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室内气氛一时紧绷,但在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眸注视下,又有种莫名的酸楚悲伤迷茫。
越荷的泪水顺着鼻梁滑落:“娘……”
她那声音细如蚊蝇,但傅北急忙向她摇头,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越荷勉强镇定心神,待要微笑,泪水却连连落下,道:“夫人虽认得我,却不知我的来历跟脚。”
“容我介绍一番……”她哽咽。
“我名越荷,生于大定十三年。家父越平,家翁越威。曾有一未婚夫,名傅北。以此信物为约,但他另将信物赠人,故有退婚之事。”
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把白玉银鹰匕首,边流泪不止,边递到李夫人面前,请她细看。
见李夫人接过,又含泪说下去:
“景宣六年,贤德贵妃薨逝。数月后傅公子至江南退婚,不料家人震怒,有悬梁之举,我亦大病一场。醒来后,前尘皆如梦,便就势退婚,参选入宫中,时景宣七年。”
“我入宫便识得太后身边的宫人。天子先封我为越贵人,后又冠一封号为‘理’。”
“我所住是牡丹阁,分到的侍女叫姚黄魏紫。”
“后来魏紫去了明怀贵妃处,姚黄至今随侍于我,此番出宫亦是她为我遮掩。”
“大公主得贤德贵妃宠爱,见我第一面便喊李娘娘。明怀贵妃与我极亲,我唤她玉河,她叫我越姐姐。最先之来往,不过是我劝她用青缕玉枕消夏,又温温地饮些桂枝百合汤。”
“明怀贵妃生前最后付于笔端之字迹,亦是特特予我的。”
那十七个字,隔着生死,终于来到母亲颤抖的掌心,却已芳魂难追。
越荷一面忍泪递出纸条,一面拔下金钗。
贵妃之青丝如云散落,掩映着斑斑泪痕。
“景宣八年夏,我得宠不久,请人为我打了这根钗子,时常日夜握着,今却日是头一回戴。”
“景宣九年春,我随驾至温泉行宫,遇一马为紫燕。据闻颇为不驯、常人难以近身。却是这紫燕,载着我救了当时的修容金氏,即如今傅北之妻。”
“也是那次,我与傅北重逢。随后,渐渐有了往来。直到这回出宫,亦是他鼎力相助,为达成我的心愿。”
“曾有一位聂姓友人,意气相投。送别时我求她三事,均已践诺。”
“我自入宫便与昭仪洛氏不睦,后来屡屡争锋,终于使其伏罪。而所捉住的罪证,便是其主谋害死贤德贵妃一事。”
“元懿皇贵妃薨逝前夕,招我叙话良久,特拿了块绣玉簪花的帕子给我。”
那帕子又被傅北呈到了李夫人前,同时递去的,还有越荷前日刚绣好的玉簪手帕。
李夫人几乎已站不稳了,将她递出的信物紧紧捂在心口。张嘴分明无声,却似在嚎啕。
越荷亦浑身颤抖,她添上的是最后一把劲,垂泪道:
“我最喜欢的花是牡丹花,最喜欢的点心是绿豆糕。最喜欢的首饰是一根红艳艳的马鞭。曾拿马鞭绑发,却扯痛了头皮,是家中借住的一位姓傅的兄长帮我解开的。”
“喜着青裙,因其耐脏,且府内婢女也是青裙,好混为鱼目。”
“常与弟妹投壶为戏,若赢了少于二十筹,便要带他们骑我的紫色小马。格外厌烦女红,偏特特学了玉簪绣法,做了几十个荷包香帕,送过好友又将父母弟妹都送遍。”
“右腿窝曾经中箭,是父亲撕下衣襟、蹙眉为我包扎的。”
“出嫁前夕,两位长辈,一位对我说忠君,一位对我说爱己。”
“我能骑会射,催马急行常如逃命。及笄那年得过一雕兔儿的翡翠扳指,是小弟亲手所刻。”
“我生于大定三年六月十四,在汉阴地界、月河之畔。”
“我名越荷,是当今天子之理贵妃。却还有一个名字,叫李月河。”
第192章 铜符所托 国公当真认不出这是谁吗?……
“我名越荷, 亦是李月河。”
在青裙女子颤声说出这句话时,李夫人已彻底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张大嘴巴,泪水无声爬过已有岁月痕迹的面容。眼中说不清是喜悦或悲伤。
李夫人踉跄着上前几步, 终于因无力而软倒在傅北身上, 却撕心道:“女儿啊……”
那声音分明不大,甚至悲痛压抑到只剩抽泣,却使越荷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越荷“扑通”一声跪于她面前, 咽泪饮悲,脸上边扬笑边流泪不止。她紧紧握住母亲枯瘦生茧的手, 哽咽道:“娘,是我!我是阿月,我回来了!”
她感到那双带茧子的苍老的手,颤抖着摸过她的额发、耳朵、脖颈,像是在确认着她的存在。
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揽到了那魂牵梦萦的怀抱里!母亲的手臂如铁枝般牢牢锢着她, 喉咙里发出失崽母狼般痛苦的悲咽。泪水跌在越荷额角, 又顺着脸颊流入嘴里。
李夫人的嘴唇颤抖几下, 终于放出悲声:“阿月!娘的阿月啊!”
“娘!阿月回来了!娘, 是我, 我是阿月, 我是您的阿月……”
越荷抽泣不止,她的声音变得尖细, 泣声中格外模糊难辩。傅北在旁都不能听清。可是李夫人却得到慰藉, 抱她更紧, 语无伦次:“是我的阿月,娘认得你,娘认得你!”
那怀抱远比记忆中瘦弱, 却又如此有力,带着股使人安心的母亲味道。
母女两人再按捺不住胸中悲喜激荡,抱头一场痛哭。
片刻后,彼此衣襟已湿,而发泄出这许多泪水,情绪终于稍稍收住。
李夫人捧起越荷的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笑泪交加:“女儿,你同娘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回来了?不是娘在做梦?”
越荷啜泣:“是,女儿真的回来了,娘没有做梦。”
她待要再说下去,忽见傅北示意。后者早在两人相拥痛哭时便退到一旁,此刻见时机合适,便微微弯腰拱手道:“夫人,我已将她送到,便不打扰你们叙话了。”
又言:“我愿以性命担保,这千真万确是李月河。”
李夫人勉强揩泪,道:“我又怎会去疑自己的女儿呢?”又在越荷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冲傅北深深一拜,唬得对方即刻避开,“傅公子大恩大德,老身永不能忘。”
“伯母千万不要这样说,是你们对我抚育之恩在前……”
傅北急道:“再者说,便是月儿这几年在宫里,也帮过我许多,我理应报答的。”又顿了顿,“只是伯母,月儿如今身份不便,时间有限。请伯母万勿伤神,先捡要紧的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