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此时已拭了泪,勉强笑道:“如今都十一月了,到月底差不多罢。娘娘的病,奴婢们也说不清楚的。但……”她清楚地记得,苏贵妃病倒,便是在五年前的十二月。
越荷凝神想了许久,心里沉甸甸的。有东西要张牙舞爪地出来,可她却弄不清那是什么。
最终,她只恳切道:“半夏姑娘,我能否拜托你一件事情?”
半夏道:“娘娘请讲。”
“我有极紧要的事,需与苏贵妃面谈。”越荷道,“是非常重要之事。请姑娘在苏贵妃醒来后转达。或者无论如何,派人给我报个信儿,届时我再来未央宫求见。”
“应该的。”半夏答,又有些唏嘘,“其实纵然您不开这个口,我家娘娘下次也……”
“什么?”越荷抬起头来,“什么?”
但半夏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越荷见她什么也不肯说,终是无法。只得回了九华殿。
……
兴许是见了合真的病容,越荷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前世的梦,有幼时与合真的嬉戏,有闺中承欢于父母膝下,有初嫁时和江承光的磕磕碰碰……这些梦来得糊涂,却极折磨人。
越荷此番,便睡了极长时间。
第二日宫人叫起时,发现素来浅眠的理妃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们着急忙慌,在姚黄的指挥下去请了医女,又派人去通知皇帝。
后面的事,越荷也记不清楚了。
似乎是医女诊了脉,为她开了些药。之后江承光也来了,坐在床边陪了她好一会子,亲自给她喂药、喂饭,又压低声音训斥侍女们不当心。
她想要张嘴为姚黄辩解,但不知怎么,又睡过去了。
越荷入宫以来,身体素来康健。这回梦中惊悸,竟致低热数日,连皇帝都忧心得不行。
宫里的医女和太医已叫遍了。但他们诊来诊去,只说理妃是忧思过度,休养些日子就好。
“忧思过度,她有什么可忧的?”皇帝声带怒气,吓得医者不敢抬头,“朕看是你们胡乱诊断、敷衍了事!若只是低热,理妃怎会这些时日都神智昏沉,甚至和朕说句话也难。”
他忽然顿住,眼眶发酸,只是忍耐:
“……朕要看理妃好好地醒来,你们务必要治好她。”
医者们连忙应喏,拜伏于地。
江承光遣散她们,又放轻脚步,走到越荷床边。
她睡得不太舒服,脸上有些烧红,衬得那些没烧起来的地方更白。
他轻轻地道:“你现在休息几天,也好。”
可是千万别休息太久,不要一睡不起。
……
越荷再度神智清明时,已是十一月的中旬。
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是忽然有一天睁开眼睛时,便觉得精力足了,甚至可以下床了。
她这些日子虽然睡得迷糊,但多少有些知觉。心想自己大约是心事积了太久,这才在见过合真后,忽然低热数日,昏迷不醒。
床边守着的是姚黄,膝跪于地,头枕在她手侧,显然是累极睡着。
越荷不忍打搅,自己轻手轻脚地下床,除了手脚有些发软外,并无不适。
她望菱窗瞧了一眼,看天色已是下午,自己昼夜颠倒,竟然睡到这时方醒。不知为何,越荷自从醒来,身上总有一种隐隐的心惊肉跳之感。
随着她走到窗外,看到外面,这种不祥的预感,便愈发强烈。
正琢磨着有哪里可能不对,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着惊喜的低呼。豆绿怀抱喜鹊儿,疾奔而入,欢喜道:“贵妃娘娘,你可醒了!三皇子这些日子始终念着您呢……”
越荷见喜鹊儿伸出小手要抱,只顾得心疼接过,没听清豆绿称呼的异样。
喜鹊儿快两岁了,再也不是出生时瘦弱的可怜模样。他说话虽然童言童语,寻常的沟通已经比较顺畅。见到母亲来抱,“嗷”了一声,喊道:“娘!娘!”
又蜷在她怀里说:“孩儿好担心……”
越荷连忙拍他小背,低声哄劝。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些动静。越荷转过身去,原来是姚黄惊醒时,上半身跌了出来。
她想同姚黄问几句情况,但后者已经仰起脸来,眼窝青黑、泪痕遍布。越荷心中一惊,还没问出口,已经听姚黄哽咽道:“娘娘总算醒了。”
“南军那边,大公子出了事了!”
越荷腿脚一软,几乎跌坐于地。
……
李不疑是李伯欣的第二个孩子。
姚黄在成国公府时,也算看着他多年。心中一时着急,便叫出了旧日称呼。
越荷乍一闻讯,险些跌坐,幸好被豆绿扶住。姚黄自责不已。
两人连忙服侍着越荷坐下,又喝了半盏茶平平心气儿,才终于回答了她急切的追问。
原来前些日子,李不疑抵达了南军。
哪怕成国公将独子放到边境是下脸、服软之举,前世子的身上也汇着无数目光。故而李不疑一抵达南军,便有人报回了京城。然而,众人万万想不到的是——
与李不疑抵达的消息同时传回的,还有一条十万火急的军情。
南蛮挑衅,欲夺百姓口粮!邹将军被迫还击,现下南疆战火已起!
而李不疑在第一批,就走上了战场。
越荷在听到消息的时刻,只觉得荒谬万分。
她紧紧抓着姚黄的手,逼问道:“那现在呢?现在情况怎么样?”
姚黄泣不成声:“大公子……”
“他们都说大公子畏敌逃跑,在战场上失踪了!”
第183章 封理贵妃 失去亲人,原来是这般痛苦。……
越荷从姚黄口中得知消息时, 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嗡鸣。
谁都没有想到,今年的秋冬,西戎那边没有处事。偏偏是向来安分的南蛮, 主动燃起了战火!
李不疑抵达南军的当日, 与南蛮交界之处出了乱子。
南蛮人忽然冲关,口口声声说是,王室一位贵女近日在边境私访, 却被一大夏军官蒙骗后抛弃。贵女不堪折辱,已然自尽。南蛮人奉王命, 要为贵女报仇。
此事处处透着不对劲。
南蛮与大夏虽有摩擦,但也几年不曾动兵。承平时日,边境难免有些两国男女互慕。冒用大夏军官身份、欺骗南蛮女子的,过去也有过。
但是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无疑是先送文书谴责,要求调查清楚真相。再后推诿、扯皮……直到一方忍无可忍, 调动军队以示威胁, 最终得出处理结果。
哪怕这次那名女子的身份尊贵些, 也是如此。
然而, 偏偏南蛮一方根本没打招呼, 甚至核验事情经过也无, 便直接打上了门来!
这个时候,邹主将正带着几个亲近得力的军官, 预备为李不疑接风洗尘。
李不疑被罚来虽不光荣, 但到底是成国公独子。李伯欣乃大夏军神, 南军中自邹主将起,有许多在他麾下被提拔的,看待李不疑便如子侄一般。
纵然李不疑此番只能为小卒, 但叔伯们招待一番、让大伙儿认认脸避免冲撞,却是人之常情。
李不疑刚下了马,便被人迎进帐中,云里雾里。
见邹将等待他亲热,更是深觉不妥。才推辞了一番,忽然外面有喧哗之声。
一个姓朱的副将带人怒气冲冲闯入,见到李不疑,便大啐一口。又骂邹将道:“南蛮人都打上门来了,将军竟然在这里设宴招待罪人,不觉得可笑吗!”
邹将大惊,这才得知南蛮进攻,连忙询问事情始末,又要安排。
朱副将只是冷笑。他闹事时,外面聚来了不少兵卒。听了纷纷感同身受、义愤填膺,觉得邹将不将军务放在心上,倒来招待权贵公子。
成国公虽是军神,李不疑一个毛头小子,又算个什么东西?
朱副将裹挟众意,来势汹汹。邹将一时应对不及。正在此时李不疑挺身而出,言说自己本就是来践行父辈之路、戴罪立功。如今既然战火起,那么愿意自请上前线,为一小卒。
邹将听了自然大惊制止,朱副将等人却幸灾乐祸,李不疑又坚持。
三言两语,便定下李不疑上战场一事。
成国公将自己的儿子安排到南军,虽也有磨砺的意思,却万万没想让李不疑在未经操练的情况下,直接被送上刀剑无眼战场!可此时已然来不及了。
探子打听回来的消息,说是南蛮那边有些混乱,似乎并没有全部出兵。
来的只有四千多号人。而南军足有五万之众,按说并不惧怕他们。
但是,事情不能如此简单来评判。
身为一军主将,既要考虑胜负,也要考虑全局。每年秋冬,西戎都是重点防范对象。而今年尚未能定,对方会不会入关抢掠。
因此,南军这边遇到事端,虽不能有失颜面,却要以忍耐克制为上。
固然五万人倾巢齐出,可将南蛮军队轻易歼灭。但这必然会激怒对方。本身开战的原因,大夏就略为理亏,一旦激怒南蛮,更多军队涌来,南军必然会陷入长久之战。
战争消耗粮草也消耗壮丁。以大夏的国力,若同时与南蛮、西戎开战……
不能说绝对扛不住,但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因此,邹主将仍欲克制,只打疼、打缩对方,再设法协商处理,并等候京城的意见。
李不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匆促地被送上了战场。
……
越荷听到此处,只觉心脏被纠在一起。
她已猜到了结果,却仍是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姚黄的泪,一颗一颗坠下来,“后来,大公子便这样上了战场。邹将军同样派出四千人,与南蛮军对战,陆陆续续打了十多天。”
刚开始,战局尚算稳定,南蛮军被拦住,未能侵入国土。
后来,朝廷的批复也送到了,果然是要求查清真相、以稳为主、勿落口实。并强调西戎那边也有不安分的举动,决不能和南蛮久战。
邹将遂更加谨慎,只想将南蛮赶回去便好。
战事中难免有伤亡、难免有火线提拔。李不疑虽然没经验,闹了些笑话。但是他身强力壮、作战勇敢,又因为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读过兵书、识文断字,很快便被提拔为十人小队的队长。
每日都有新的作战任务,邹将决意打疼南蛮,派兵出击。
不料便是此次,中了伏击。
李不疑便是在这次出击中,被列位了失踪。
有多名溃败回来的士兵交代,自己曾亲眼看到成国公之子,在战阵上背身而逃,又被卷入南蛮军队之中。而也有活下来的士兵说,成国公之子担任前锋,却轻敌冒进,致使大军中伏。
是是非非,已然说不清了。
如今,最新的奏报便是如此。南疆或许已有了新的变化,但尚未送抵京城。
而越荷已然无法再问。
她怔怔坐着,泪落串珠,却道:“玉河,晓得了么?”
姚黄禀道:“李贵妃应当已收到大公子上战场的消息,但后面大公子失踪之事传来,更有些污言秽语的攀诬……娘娘昏迷着,奴婢便私下做主,截了这消息。”
“你做得对。”越荷口气无力,却是赞许,“前面的没拦住也就罢了,不疑……”
她心脏阵阵锥痛,原来失去亲人,是这般痛苦滋味!
“成国公长子既然失踪,绝不可让玉河知道。”她更正了称呼,“否则她枯坐在宫里,无人倾诉,只怕会胡思乱想、痛苦欲绝。或是闯出来哭闹……”
越荷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滚落:“连玉河都要受殃。”
“继续瞒着玉河。”她喃喃道,“只是失踪、只是失踪……”
说不得,还能找到呢。
然而,李月河久历战阵,怎会不明白失踪的意思,便是十之八|九已经殒命。且多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更何况随之而来的污水造谣……
姚黄身在宫中,亲历了这些时日的一封封消息,才能口述如此井井有条。
不疑主动请缨上战场,起初又表现颇为奋勇。忽然怯懦逃跑的可能有,但并不大。分明最难的第一战已经熬过了!他一出事,身上便来了无数的攀诬,谁敢说没人推波助澜!
越荷勉力将喜鹊儿放在地上,只说了句“有消息立即告诉我”,便再度昏了过去。
……
“贵妃娘娘,宁妃、畅贵嫔等人都来探望。说是娘娘久病不愈,她们很不安心。”
越荷空空地望着头顶的帘帐,良久,才道一句:“替我回了。”
“是。”豆绿福身。
她有些忧虑,出去时却扬起了笑,冲众人道:“各位娘娘,贵妃身体有恙,不能见人,谢过关怀。还请回去罢。”
“理贵妃还没好么?”钟薇微微挑眉,“已经病了大半个月了。”
“是。”豆绿不卑不亢,“娘娘昨日醒来,陪三皇子玩了会子累着,是以又有些耗精力。不过医女已说了,贵妃娘娘没有大碍,下个月的册封礼定能赶上。”
“听说……”钟薇抛去目光,沈婕妤便上前开口,仍想再打探。
册封为理妃是去年十二月的事,这才不到一年便做了贵妃,晋升也太快了。据说皇帝是见理妃病倒慌了,想要册封来给她冲喜。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呢。
众妃嫔自然想要打探清楚,看看能不能模仿。
但沈婕妤话未说话,谨贵嫔已道:“既然如此,待贵妃康复,我们再来看望。”说着,飘然而去。其余低位妃嫔,也有陆陆续续告别的。
如此,便衬得沈婕妤孤零零的。直到畅贵嫔也告辞了,她才尴尬地笑道:“是我打扰了,豆绿姑娘好生照顾贵妃罢,我也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