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似叹似惋,遥遥一拱手,对着昔日友人拜下。
李伯欣却避开他,神色倨傲,领着十余个亲卫,策马而走。
夕阳下,苏修古身影消瘦。他在亭边伫立片刻,望着旧日知交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对仆人道:“走罢,该关城门了。”
苏左相辞官而走,钟右相便顺理成章,迁到了左相位置上。如今是真正的百官之首。
皇帝另将前户部尚书闵融提为右相,又做了几次平迁调动。
这样,钟相素来与皇帝心意相近,新封的闵相虽清正,立场也更接近文官。风向,便偏转得更加厉害了。
而就在这样,万分敏感的关头……
兵部在对西戎的战事排布上,出了一桩不小的纰漏。
而当皇帝下令追查,却发现其中的罪首,赫然是成国公世子李不疑!
第180章 子女落罪 玉河若为不疑求情,那便完了……
李不疑差事出错, 致使对西戎的防备军出现问题。
消息甫一公开,立即在京中造成地震!
后宫中的玉河如今震惊忧心不论,事情的始末却是飞快地传开——
兵部负责收集军情等事, 李不疑资历尚浅, 如非成国公世子的身份,绝对不能接触到机要。尽管如此,兵部的要员们也只是派给他不要紧的工作。
可即便如此, 这位公子哥儿居然还是能够惹出乱子来!
本朝军中规矩甚严,纵然对阵之时, 将领有决断的权力。但是未开战时,哪怕是百人长的调动,都需要写成详尽文书,报给朝廷,等待批复。
自然,批复的官员轻易也不会驳了, 无非是程序问题。
但坏就坏在, 边关这次送来的文书上, 有两名将领的名字写反了。
李不疑办的只是最简单的差事, 负责对照资料, 将文书核对一遍有无缺漏, 再报给上官,由上官进行批复。偏偏, 他核对的时候, 没能发现问题。
那上官又是亲近成国公的, 有意提拔他。批复的时候,也让李不疑写了名字。
谁知这样一来,便出事了!
名字写反本来就有个不敬的问题, 是以边关忐忑不安地等待驳斥。谁知朝堂没有发现问题,已经发了旨意过来。这下,他们要再解释也难,便不得不按照这封旨意,将两名将领调换位置。
但是边关原先排布主将时,便已经筹谋到了最好。
这骤然一换,不仅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风险,更是……
两名将领一姓胡,一姓聂。那聂将的驻扎边上,是一姓王的将领。如今胡将与聂将换防,便成了胡将与王将毗邻。偏偏这两位大将,彼此有仇!
王将早年嫁妹给胡将,结果胡将不留心后宅,致使王将之妹被其长辈磋磨至死。
之后,王将便与胡将反目。两人见面就要打,更在战场上有过斗气之举,曾被重重处罚。
这些都是录在兵部的档案里的!
为何兵部的上官对照检查时,未能发现任何不对?
如今边关仍在防备西戎,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若将两个彼此有仇的将领放到一处,那便是明知道稻草易燃,还不防备明火了!
可是,要承认文书写错了?还是要指控……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封发还的文书上,李不疑的名字。
最终,主将选择了沉默。这兴许与他曾经跟随李伯欣作战有关。只是重新安排了一次换防,将王将又调走,命快马将新的文书递到京中,恳请批复。
但十余日后,与那文书一同递到圣前的,还有一封来自偏将的血书!
血书内容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偏将义愤填膺在其中,说李不疑办差出错,主将更是意图包庇!这岂非将军国大事当做儿戏么!
事态如此严重,涉及了边关的布防。
故而消息一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
弹劾的奏折如雪花般飞来。
写错文书,原本便不算小事。在如此重要的军国大事上未能发现不对,核对时轻易地放了过去,更是不该有的罪。
如果说前两者勉强还能有回旋余地——
无数奏折上弹劾的“成国公与边关的唐主将串通,包庇亲子!”“堂堂守关之将,在军国大事居然为了包庇勋贵之子而缄默不言,成国公还不够一手遮天吗!”……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明陷李不疑,实指李伯欣之野心!
纵然人人都知道成国公不安分,可一旦被指出来,他倘若不是明日便准备造反,那么今日,还是必须站出来自辩的!哪怕他是大夏军神,勾结边关守将、包庇亲子,也是重罪!
倘若李伯欣想要将儿子捞出来,他就必须做什么来证明自己“很安分”。
这无疑是帝党蓄谋已久的一次出击,且动手便是杀招,直指核心!
成国公,将要如何保下他犯罪的儿子?
……
李不疑第一时间便被锁拿收押,纵然不曾遭受苛待,也见不到父母家人。
他慌乱至极,想要自辩,却没有任何人肯听。惶惶不安地等待了几日,终于听到锁链上“哐啷”一声响,李不疑抬起头,惊喜地喊道:“父亲!”
赵忠福的声音不阴不阳地响起来:“成国公,请赶快罢,圣上只允了一盏茶的时间。”
李不疑这才留意到他的存在,顿时有些慌了:“父亲?父亲!”
他扑到铁栅之前,急道:
“请父亲相信孩儿!也请公公向圣上转达。我、罪臣收到文书时已经翻过了全部的存档,只是当时并没看到对几位将领恩怨的记载。许是有同僚拿去看了,还望圣上明察!”
赵忠福只是一团和气地笑着,连个虚应也无。
李伯欣将儿子的全身上下扫视一遍,转头道:“看过了,这小子没受什么折腾。带我出去罢。”
赵忠福露出些不可置信之色:“您不和世子再说些什么……”
“不用了。”李伯欣的声音既硬且冷,“走罢。”
他转身大步而出,不顾身后李不疑茫然又惊恐,一叠声喊着“父亲父亲”。成国公狠狠闭上眼睛,心想这小子,被别人算计了都看不出来么!
难道他真以为是他父亲买通了那边将,替他包庇、遮掩罪行么?愚蠢!
他根本就没收到任何消息。别人纵是有心讨好,也该给他递个信儿……
这件事彻头彻尾,便是针对李家布的局!
可叹这小子不中用,已经入了局中,还看不清楚。
成国公沉沉叹了口气。
他不在意美色,只与夫人相守,拢共便只有三个孩子。大女儿月河已经断送在宫中,小女儿玉河也献给了皇帝。如今还是自由之身的,只剩下李不疑一个人。
这孩子颇有闯劲,让他好似看到当年。
但不得不承认,或许李不疑才是三个子女中最平庸的那个。
亲情、尊严、野心……他在这世上的挂念如此之多。他想要的也很多,他很贪心。但是如果让最后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都断送了,夫人要如何活在这世上?届时又有何生趣?
只能想法子将他弄出来,打发他走远些了。不疑的性子不适合现在的朝堂。
对了,还得想法子传信给小女儿,阿玉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替她哥哥求情!否则不光于眼下局面无用,更是会连累到她自己身上……
李伯欣走出牢房时,便又是那壮怀桀骜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无法将这位将军给打垮。
然而,在李伯欣四处联络故旧,设法救出独子的时候……
宫里的李玉河,已然控制不住满心的恐慌,冲到皇帝面前为哥哥求情了!
……
越荷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玉河可能会按捺不住。
朝堂上,李不疑的罪名被拿出来时,便已是证据完备,所以处置也极快,翻覆之间便被锁拿。只有极重的罪,才会让堂堂世子,落到如此地步。
江承光本就忌惮李家,谁知他是否会逮住这个机会,迅速斩了李不疑!
时人都看重子嗣,成国公李伯欣只有两女一子。若李不疑死了,在许多人看来,成国公必定被抽去精神气儿——一个没了后嗣的男人,还搏什么?
事涉家人,关心则乱。哪怕知道皇帝手段如此猛烈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只要百分之一的可能应验,玉河失去的便是血亲!
她太慌张了,没有办法接受这种可能。
玉河的人手本就在时时刻刻关注李家的消息。而越荷身份受限,终究无法将自己的激烈关怀传达给更多宫人。何况为玉河办事的有不少是或是受李家恩德,或是被收买。
他们本能地也希望贵妃求情成功,保世子一条性命。
等到越荷赶到建章宫前时……
她见到的是被两个力大宫女抓着臂膀,强行扭送出来,满脸是泪的玉河。
玉河的额头青紫一片,左眉峰处磕破,正汩汩流着红泪。坠在她的眼睫上,宛如泣血。她的头发也散了一半,乱蓬蓬像是要飞去的芦苇。脸上湿漉漉的。
珍珠冠子摔在地上,碎了大半。衣袖也凌乱地折了起来。
她凄厉地喊着:“圣上!饶我哥哥!求求圣上绕我哥哥不死!”一路被人往外拖去。
“住手!”越荷疾奔上前,怒斥,“放开贵妃!谁敢对她无理!”
玉河这才看见她,却是泪眼朦胧,哽咽道:“越姐姐……我哥哥……”
旁边的内监上前行了一礼,道是颇为恭敬:“理妃娘娘,咱家奉的是圣上旨意。”
“李贵妃干涉朝政,兼有失仪,在建章宫内大吵大嚷。圣上命奴婢们将她送回承晖殿内反思。此后待遇削至从三品婕妤,非圣旨许可,不让任何人探视。”
这便是彻彻底底的幽禁,比上次更为严重!
玉河却似听不见一般,只大大的眼睛望她,哭道:“越姐姐,帮帮我!帮帮我!”
越荷在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恐慌,脆弱和无助不仅撕咬着玉河,也折磨着她的心。
她深吸一口气:“好,你在这里等我。”她本来也是为此事而来。
越荷转向押送玉河的内监侍女,厉声道:“圣上让你们送贵妃回去反思,没让你们如此拉扯贵妃!现在还是建章宫门口,等会儿你们想让所有人看到贵妃这副仪态不整的样子吗!”
又放缓了声音:“本宫已知道贵妃所犯何事,这便进去向圣上求情。诸位也知道,圣上向来怜惜本宫。请诸位给本宫一个面子,先给贵妃一些时间整理仪容,也等本宫的消息。”
听她所言确实有理,内监宫女们不由对视一眼。
理妃娘娘固然得宠,她却没有见到,刚才圣上向李贵妃发脾气时的样子有多么恐怖……正是那种堪称爆发的怒气,才让他们不敢把李贵妃留在建章宫前吵闹,要速速将其拖走。
但是,理妃所言也不无道理。而她来了之后,李贵妃确实开始克制了。
几人正在举棋不定,越荷与玉河对视一眼,正要再说些话来加重砝码。
“吱呀”一声,建章宫的宫门打开了。
赵忠福带着笑容出来,先行了一礼:
“理妃娘娘来了。圣上已然知晓娘娘的来意,请娘娘随奴婢进去罢。”
没想到赵忠福会出来迎接,几个内监宫女对视一眼,顿时明白:理妃的话还是要听的!而玉河更是犹如绝境逢生。她不再说话,只含泪望着越荷的眼睛。
鬓发之间,有一探出的淡紫珠钗,简朴而美丽。
越荷冲她微微点了头,转向赵忠福道:“有劳赵公公为我领路了。”
赵忠福只是笑着,做出邀请的手势。越荷就此仰起头来。
她一步一步走上玉阶,踏入了那扇打开一半的门。
第181章 离愁别恨 此夜不是离别,胜似离别。……
越荷踏入建章宫时, 身后似涌进了璀璨的日光。
她身带日影,举步向前。而江承光坐于玉案后,神色沉静。
他见了她, 微微一笑:“理妃不必多礼, 请起罢。”
越荷起身,声音很轻:“看来圣上已经知道臣妾为何而来了。”
江承光望着她:“朕自然知道,理妃是要为贵妃及其兄弟求情。”
越荷遂跪下道:“圣上明断。臣妾自然不敢干涉朝政, 但是事涉贵妃兄弟,她一时情急关心则乱, 绝无冒犯之心。而成国公世子一事……”
纵然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立场,没有身份。越荷仍然忍不住问出那句话。
“臣妾冒昧问一句,圣上是否会为此事杀他?”
江承光沉默片刻:“理妃是为自己问的,还是为贵妃问的?”
越荷的心颤了颤:“两者兼而有之。”
她以为江承光会有疑问,但对方只是说:“好, 朕知道了。”
沉默弥漫在建章宫内。
江承光似乎被什么惊醒, 道:“你非要问这个么?好……朕同你说。李不疑虽然有罪, 罪不至此。此番, 朕并不打算越过律法强行处置了他。”
只是此番。实则, 一旦李伯欣真有反意, 身为李氏嫡长子的李不疑焉能幸免?
但越荷终竟没有问下去。
她只是缓慢地伏跪于地,叩首道:“臣妾多谢圣上恩德。”
旋即起身, 背过去离开。
玉河还在等着她。
“理妃。”江承光似乎站了起来, 他在她身后说话, “你……想不想换个封号?”
那一瞬间,越荷似乎想到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最后, 她轻言缓语:“臣妾并不在意这个,圣上喜欢就好。”
江承光便没有声音了。
越荷步出建章宫,一眼便看到整了衣冠、却仍透出狼狈不安的玉河。对方含着泪水,即刻便要上前,却被宫人押住,只能急着问:“怎样!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