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捉住了温浓的腕子,见温浓没有挣扎,心下稍安,“我与父亲母亲周旋了这些天,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母亲已经同意三年之内不催促我的婚事。”
温浓闻言抬起眼来。
苏雪和前头说得很快,生怕说慢了温浓就要走,现在看温浓终于再此将目光凝在他身上,语气终于松缓下来,“表妹,三年时间,足够我立足了,等到三年之后,母亲也干预不了我的婚事。下江南这一趟已经给我加了功绩,我再攒攒,三年之后进六部不会有任何问题,父亲也答应了我,若能进吏户二部,我的婚事便任凭自己心意。”
温浓没有说话。
平日里话并不多的苏雪和此时却滔滔不绝一般,想象着能自己做主之后的美好未来,“到时候我们就把吉日定下来,我亲自去给你挑首饰,喜服,一张张地写请帖,到时候来的人会比我状元宴那次更多,更热闹……”
“表哥,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的生辰吗?”
苏雪和被温浓这么冷不丁打断,很明显地愣了愣,而后说,“就在月底。”
“对,”温浓很淡地笑了笑,“这个月底,我就满十七岁。三年后,就是二十岁。”
苏雪和满腔的畅想冷却下来,二十岁,对一个姑娘家而言确实不小了。哪怕再疼女儿的人家,也基本会在二十岁之前出阁。
温浓抬眸看向苏雪和,“表哥,你要我等你等到二十岁吗?”
苏雪和感觉心头上的血在慢慢地变凉,而面上却隐隐烫起来,恍如身处冰火两重天。他向来不愿欠别人,不愿麻烦别人,喜爱将边界划得清清楚楚。
今日是他最无耻的一天。
“当然,若二十岁那年,我们当真如愿以偿,还不算白费。”眼见苏雪和的眼睛又悄悄地明透起来,温浓却忽地问,“那么,谢姑娘也会等表哥吗?”
谢嫣然喜爱苏雪和喜爱得明目张胆,燕阳公主的诗会上便将花枝给了他,得了一日踏青的机会。状元游街那日也毫不遮掩地去茶楼看他。那些不如苏雪和的公子们,在追求谢嫣然之前都得掂量自己是否能够撼动宰相公子在谢嫣然心中的地位,于是一个个的踌躇不前。
苏雪和明里暗里拒了谢家许多次,她也从未退缩。
因此苏雪和还当真拿不准谢嫣然会不会再一意孤行地等他。
他语塞了。
而后才说,“表妹,我喜爱的人是你。”
只是在这种情境下,怎么说都显得苍白。
温浓又笑了,这一声笑冷得刺骨,仿佛撕开了温情的假面,“表哥,我们来设想一下。若是我与谢姑娘一同等你,三年之后会如何。谢尚书位高权重,会不会因为女儿的年纪拖得大了些便向舅舅施压卖惨,然后再度撮合你们二人在一起?若是人人都道谢姑娘为你苦等三年,众口铄金之下舅舅会不会应,你又会不会应?”
“而我呢,我的家世不起眼,没权没势,没有人为我出头的。就算年纪大了,外人也只会笑我嫁不出去,不会怜我为谁等了几年。”
温浓看待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清醒,她深知自己的劣势,知道自己可能会遭受的侮辱,于是怎么也不肯用繁花遮住自己的双眼。
她的这份清醒灼痛了苏雪和。
“表妹,你信我……”苏雪和喉咙干涩,胸口难受极了,他怎么说都像是在说空话,与他本意相违背!
“表哥,我方才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你知道为何谢姑娘从未寻过我麻烦,也不曾来见见我么?”温浓自问自答,“因为她没拿我当对手,她笃定了我与你不能成。我原本没往这边想,因为表哥与谢家原本要谈的婚事已经停滞了许久再没消息。如今看来,表哥以为的稳住了双亲,其实是双亲稳住了你,三年之后,表哥便是不娶谢姑娘也得娶了。”
温浓优雅行礼,面上甚至有微笑,“你我哪怕不能更进一步,也愿表哥事事顺遂,前尘似锦。”
说完转身便走。
苏雪和立在原地,看温浓渐行渐远,背影细得仿佛要随风而去。
他被大片大片的茫然笼罩住了,心一下下地跳得很慢,却每一下都带着痛。
……
温浓自回房起便开始放空发呆。
她最不喜拖泥带水,因此眼看不成放手也放得干脆。
但事到如今还是有些不好受。
“梨汤,帮我把小匣子拿过——罢了。”温浓原本是想同以往一般,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自己的积蓄银两,现在却突然不想看了。
她默默蹲下身,从画缸里拿出一卷画,轻轻展开,目光落到画里小女孩的脸蛋上。
小时候的她太想要一个好朋友了,所以厚着脸皮接近允之哥哥,试图用自己喜爱的东西笼络他。好在允之哥哥没有为难她,轻易便叫她笼络住了。
而现在,她想要嫁个体面的人家,使出了种种手段。苏雪和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宰相之子,终于对她表明了心意,然后可笑的是,竟然卡在了舅母这里,怎么也过不去。
温浓直接在软毯上坐下来,无聊地将一封封信逐一拆开来看。
有允之哥哥帮太子说话的信,“若他当真对你如此无礼,又何必邀你前去宴饮?”
见她恼了,又瞬间变了立场,“我与你一起批评他,谴责他!”
还有允之哥哥送她的香囊,里头是南边才有的香草。仔细想想,允之哥哥去外地办事的时候,太子恰好不在京城。
温浓原本是随意翻阅,现在却逐渐慢起来,仔细起来,目光也凝在信件上。
“偶得一截紫檀木,大小正好雕人,赠予浓浓。”可她在此之前分明从未送过木雕给他。
他说他生辰将近,想要一份生辰礼,回想起来,太子的生辰也在那个时候。
“我曾见过好友的一位表妹,生得花容月貌,仙女一般。”
“……”
正值午后,浅金色的日光将信纸映照得耀眼,细细瞧去,信纸上还有些很细碎的金箔。
温浓手里是那封最长的信,允之哥哥在信里头头是道地帮她分析婚嫁的人家,然后长篇大论地说皇家是个不看重出身的地方,太子又是多么文武双全洁身自好,言语之间推崇之至。
“……切勿错过!谨记谨记!”
先前那个有些荒谬的猜测再次冒出来,并且占据了温浓的全部心神,让她的心渐渐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
“啪啦啦。”此时恰逢送信的海东青飞到温浓的窗台,雪白的翎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现在再看,竟觉得这只海东青眼里的神气和太子殿下有几分相像。
温浓咽了咽,平复了下心口,拆开了信封,只见上头写着,“长辈交代的事情繁多,还有一段时日才回,到时候带你吃遍京城各大酒楼。”
她执笔回,“允之哥哥曾说皇家最不看重出身,而太子殿下又是其中顶好的夫婿人选。现在我觉得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只可惜殿下身份高贵,平日难得见他一面。最近又想看话本子了,明日下学后打算去央正大街的青云书肆。”
停笔后将写下的话又看了一遍,觉得最后这句关于行程的话提得有些刻意。
温浓想了想,还是将信纸揉了,重新回信,前头的内容和原来一致,只是最后那句去书肆的话没有了。
若允之哥哥当真就是太子殿下,他想知道她去了哪里还不是易如反掌?
现在,就看接下来会不会“巧遇”太子了。
第35章 暴露 他完蛋了。
另一边。
太子很快收到信。
看过信之后还不信似的又看了一遍。
温浓觉得他是顶好的夫婿人选?
这时崔九溪推门进来将一份文书搁在太子的桌案上, 抬眼瞧见太子的脸,奇道,“殿下, 屋里的炭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属下看殿下好像很热。”
太子闻言, 连忙伸手捂住脸,“九溪……你出去。”
“啊?哦,属下告退。”崔九溪一头雾水地合上门。
“啪嗒”一声, 屋子里再次恢复宁静。大概是窗户留了条逢,夜风钻了进来, 叫书案上点着的烛火不住摇曳,无端显得调皮。
这夜,太子迟迟无法入睡,原来受到心爱之人的肯定是这样的感受,心里的欢喜好像要满溢出来,又额外多出些不确定来, 担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过了子时, 太子好不容易好陷入浅眠, 却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怀疑那封信是他的臆想。就像他曾在梦里多次见到温浓, 甚至触碰到了她, 然而白日里她却百般疏离, 反差巨大。
于是掀开被子下床去,将温浓的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终于松了一口气, 安心下来。
当真是魔怔了。
这么一番折腾, 太子渐渐清醒了些,忽地想起来一件事。
他的平安符呢?
温浓白日里还说要寄给他的。
于是将信封里里外外地细细查了一道,又唤来海东青, 它脚上没挂什么东西。
伸手去扒拉它的翎羽,里头也没藏东西。
太子无视海东青抗议的小豆眼,“海王,是不是贪玩把我的平安符落下了?”
海东青偏过脑袋,不理他。
真是奇了怪了,这只从小训练的海东青从未出错,可温浓那边也明说了要送平安符给“一位去了临城的好友”。
那么很可能是温浓忘记了。
明天就去问她。
……
“姑娘,怎的突然要去书肆?若是要买什么书,奴婢去就好了。”
温浓脚步不停,“就是想去瞧瞧,左右现在时候还早。”
虽然她心里猜测允之哥哥就是太子殿下,但还未完全肯定的时候,温浓并不想告诉梨汤。
与此同时,她几乎隔一小会儿就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毕竟太子殿下待她虽温和,但大体上还是对待一位寻常臣女的态度。
之前还叫她别还披风,还因为想要和表哥聊天让她先走。
男女之间,只消有一件轻忽她的事情,便足以抵去许许多多的温和友善。
温浓便在这样反复怀疑反复猜测的纠结心情中踏进了青云书肆。
这家书肆很出名,上下足有三层,不止文人墨客喜爱光顾此地,闺阁女子同样喜爱来这里买书,据说还成了不少对佳偶。
温浓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见到眼熟的人影,却听身边路过之人与同伴交谈的声音,“贤兄莫不是也听说了这家书肆的‘月老’之名,故意来碰运气的吧?”
说话人没留意,目光与温浓的撞上,明显愣了愣,而后红着脸推着友人快步走开。
温浓却还在想那个人所说的“月老”之名,不知怎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她定在此地只是因为这家书肆最为出名,离苏府也近。
要是先前就听说了什么月老之名,她说不定就不来了呢。
书肆的伙计见温浓立在近门处没动,还以为她是个新客,不晓得在哪里寻自己想要的书,便走过来询问,“姑娘想要看哪类的书籍?和小的说,小的来寻。”
温浓:“多谢,不过不必了,我自己四下瞧瞧,你忙你的。”
这层的书架上摆放的几乎都是些闲书杂书,放在目光最易触及的地方,就连识字不多的百姓们偶尔也会来买一本。而四书五经之类的圣贤书则在二楼,更为晦涩难懂一些的古书、珍稀的古籍则在更上一层的三楼,越往上,人便越少。
温浓往里走,随意地翻了几本,碰见书名是《xx怪谈》《xx志异》的,目光便飞快地略过去,生怕多停留了一瞬看到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说起来最近“灯火阑珊”并未出新作,因此温浓逛得有些无聊,只是心底在暗暗期盼着,等待确定猜想的那一刻。
此时正值午后,大约是申时,日光的颜色是淡金的,从书肆的门外洒进来,将人们的轮廓一个个勾勒。
忽然,淡金色的光昏暗下来,原来是被遮挡住了。
一驾马车在门口停下,而后从马车上下来一道人影,马车又很快驶离门口,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温浓从书架背后走出来,恰好看见走过来的太子。
他向来穿衣很少重样,今日穿的却是先前在酒楼的那身月白洒金的衣裳,和午后的日光相得益彰。
而温浓那件只在酒楼换衣之后穿了一天,之后便和太子的那件披风住在一起了。
温浓胡思乱想着,目光没有从太子身上移开,只手心开始控制不住地渗汗。
好像,真的是他。
而太子显然也看见她了,唇角扬起来,笑道,“温姑娘,好巧,你也在这里。”
真是好巧呢。
“殿——”
还不待温浓行礼,太子一根手指搭在唇上,带着笑轻轻摇头。
温浓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温姑娘在看什么书?”
温浓随手翻开一本,“在看这个,还不错。”
太子的目光随之往下一落,只见扉页上写着——《水杏记》,有名的艳书,少儿不宜的那种。
于是神情微微一变,目光先是移到了别处,而后又看向温浓。
表面一派淡定,细看睫毛都在轻轻地颤,“温姑娘当真觉得好看?”
温浓敏锐地察觉到太子神情不对,连忙看向手里翻开的书,书名很正常,没什么奇怪的。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太子一眼,而后将书又翻了几页,终于在里头看到某些插图,便跟烫了手一般立马合上,支支吾吾辩解,“不是这本,我方才看的不叫这个,真的!”
她一把从旁边拿来一本书将《水杏记》盖住,“我方才看的是这本。”
一看书名——《雾林怪谈》。
温浓:“……”
也不知太子是信了还是没信,“温姑娘喜爱看这类书?不害怕么?”
“……嗯,不害怕。”温浓强撑道,“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