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不觉太子的嘴角已经开始悄悄地上翘。
小时候的温浓喜爱赖在他的院子里不回去,他曾逗她说院子里到了晚上就有“呜呜”声,还带她去听了夜风穿过假山孔洞的声响,小小的温浓吓得哇哇大哭。
“嗯,确实不算吓人,不过是记录了一些见闻,不见得是真的。温姑娘若是喜欢,不妨带回去仔细看。”
温浓僵硬点头,“……您说得是。”
内心则崩溃地想,她为何随手一拿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书?!
太子克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给温浓铺台阶,“但是现在临近年关,还是找些喜庆的书籍更为合适,这类怪谈可以等过了年再看。”
对对,非常对。
温浓假作犹豫,“您说得有道理,我还是换一本吧。那您是来看什么书的?”
她方才都忘了自己的目的,明明是要试探他的,结果自己险些掉坑里。
“来寻这一本。”太子说着,信手从高层的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温浓一瞧,《京城养猫手册》。
嗯,确实很适合他。
“那我也拿这一本吧,还算喜庆。”
太子闻言笑了,正要将手里的书给她,留意到手里这本的书页被人折了一个角,便从上头又拿了一本平整的下来,递给温浓,而后说,“温姑娘昨日曾说要给一位在临城的友人寄去平安符,可寄过去了?”
“……”温浓目光复杂地看他一眼,心里的怀疑愈发重了,“昨日您说不曾收到临城有匪患的消息,我想是我多虑了。”
太子一噎,按捺住反驳的冲动,“不送了?”
“嗯……再看吧。”
太子维持着神情不变,“温姑娘既然求了,寄过去才不浪费一番心意。”
大概是担心自己意图明显,又飞快接上其他的话,“这本书温姑娘直接拿回家便是,这家铺子在我名下,还有其他喜爱的书籍也请自便。我去上面瞧瞧。”
眼看太子转身要走,温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子冲动,对着他的背影喊,“允之哥哥!”
太子脚步顿住。
而后转过身来。
温浓的心口砰砰乱跳。
四周的人都模糊了,四周的声音都隔了一层。
只有太子是清晰的。
他的目光垂落在她面上,温浓几乎屏息。
“你说什么?”太子问。
面上只有纯然的疑惑。
没有一丝的不自然。
温浓一愣,目光开始发颤,难道不是吗?
如若不是,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若今日并非他有意“巧遇”,只是偶然兴起来自己名下的书肆里逛一遭,也很说得通,不是么?
“我说……”温浓咽了咽,浑身都跟发热一般,“我说‘云芝’,不知道药阁有没有卖……”
“温姑娘,你脸很红,可是不舒服了?”
温浓一听更加羞窘,简直想要钻进地里去,“呃,确实有些不舒服,因此才要去抓点药。殿……公子,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出了书肆,直到坐上马车,脸还是烫的。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允之哥哥!
她却跟傻子似的喊了他,而且今天和太子说话的语气还比以前要熟稔,就是因着疑心他是允之哥哥。
太子殿下会不会觉得她有什么毛病?
另一头,太子根本没有去楼上逛,在温浓离开之后便上了马车。
而后陷入了无尽的懊恼之中。
他完蛋了完蛋了……
也不知是哪里有了破绽,温浓开始怀疑他了。
不只如此,他当时满心想着一定要瞒过去,直到温浓几乎落荒而逃,太子才反应过来他干了什么。
等到日后温浓知晓允之当真是他,还能有好脸色才怪。
……
温浓的尴尬后遗症持续了很久,回去之后就将自己关屋里了,到用饭的时候也不肯出来,只吩咐了梨汤将晚膳端进屋里。
一想到她以为太子就是允之哥哥,和他很熟似的说了一阵话,先是在他面前翻开了一本艳书,又评价他那本《京城养猫手册》“还算喜庆”,温浓就跟被烤熟了一样,整个人蜷成一团,脸蛋耳朵脖颈红了一大片。
“浓浓近些日子有些奇怪。”饭桌上,温父就温浓没有出来吃饭这件事说了自己的看法。
温渚点点头,“好像是有点,而且最近门房那里总有要给她的东西。”
话音刚落,父子俩对视一眼,眸中都生起警惕。
浓浓不会是被哪个毛头小子哄骗了吧?
“阿渚,这两天你找机会问问她,知道吗?”温父嘱咐道。
温渚重重点头,已经开始在温浓认识的公子里头搜寻。
于是第二日傍晚,温渚来到温浓的屋前,叩响了她的房门。
“哥哥?”温浓稍微有些奇怪,开门将温渚迎进来。
温渚给自己倒了茶,茶水已经温凉了,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个,能解渴就成。
温渚轻咳一声,问,“浓浓最近在族学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啊,怎么了哥哥?”温浓总觉得温渚来她这里是想问点别的。
温渚转了转茶杯,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转到男女之事上,只好不尴不尬地接话,“哥哥不是关心你么?兄妹之间就是要常常沟通彼此的所见所闻。”
“哦,那哥哥最近有什么所见所闻?”
温渚想了想,抚掌道,“我在玉麟卫里训练的时候见到了殿下的信使队,一溜训练有素的鸟儿。还有一只叫‘海王’的海东青,模样别提多威风了。 ”
嗯?
说到这个温渚显然有些得意,一对俊眉都扬起来了,“而且那只海东青好像格外青睐我,别的人它不亲近,偏爱往我这边凑,有时候还会在我肩上停一阵。他们说海东青依靠气味辨人,‘海王’大概格外喜爱我吧!”
“是嘛。”温浓淡笑一声,眸色却沉沉,“哥哥你回头看,是不是这只海东青?”
夕阳里,一只白底黑斑的海东青格外神气地停在窗台上,小豆眼就这么睨着温渚。
第36章 风度 “嗯,不喜欢。”
温渚一愣, 下意识喊,“海王?”
而眼前这只海东青就这么抬着小脑袋睨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温浓。
温渚松了口气说, “这是海东青长得还挺像‘海王’, 叫我都险些认错了。”
温浓轻扯嘴角,“它就不能是‘海王’?”
闻言,温渚哈哈大笑, “浓浓,‘海王’可是殿下的信使, 怎么会到这儿来,哈哈哈哈……就算再喜欢我,也不至于跟过来吧?”
更别说来了温府之后没有去寻他,反倒落到温浓的窗台,更喜欢她一般。
温浓:哥哥你开心就好。
温渚走后,温浓才上前将信取下来, 面上始终是平静的。
“浓浓若是想要巧遇太子, 和我说一声便是, 我这边还算有些门道。另外今晨用了临城的油茶, 很是不错……近日遭到匪寇突袭, 幸有护卫保护, 安然无恙。原来临城并不太平,只盼此行一切顺遂。”
当面提了平安符还不够, 还要在信上暗示她?
温浓攥紧了信纸, 一想到允之哥哥很可能就是这位太子殿下, 且他还使劲浑身解数地瞒着她,心底便窜出些恼意。
她将昨日从青云书肆得来的《京城养猫手册》拿出来,而后执起笔, 蘸了墨,略作犹豫之后翻开书页,在上头落下墨点。
笔头上的墨水很足,这么一滴墨水结结实实地落在书页上,接连浸了好几页,墨点由大至小,到第六页的时候才完全见不到。
她在信上回,“昨日很巧,在书肆碰见了殿下,心中欢喜。殿下赠了一本书与我,原想好生珍藏,只可惜不慎落了墨点上去,心痛不已,不知道允之哥哥可有什么办法修饰弥补一二?浓浓在京城祝愿允之哥哥事事顺意。”
于是将这本书放进一个匣子里,也由海东青带着去了。
收到回信的太子先是看得面上带笑,而后心底却冒出些奇怪来,温浓向来不会在心里直白地说“心中欢喜”“心痛不已”这类话的。
不过他也没往心里去,将书拿了出来,寻到了脏污处,只见连着五张纸都浸了墨点,看上去着实突兀。
而温浓想来爱惜书籍,她看过的书便是连一个轻微的折痕、卷角都不会有,也难怪她弄脏了书会觉得心痛了。
“既然是《京城养猫手册》,那就……”
两日后,温浓下学后收到回信,那本书也在里头。
温浓也不看信,直奔这本去而复返的《京城养猫手册》,翻开书页至墨点处。
而后身子由紧绷至放松,双肩塌下,一口气也随之吐出来。
书上被他就着墨点作了画,画的是猫儿。五个由大到小的猫儿,或站或卧的姿态,像是一只猫从小奶猫到大猫的成长过程,不得不说一句活泼可爱栩栩如生。
只是……
这画已经完全暴露了他。
温浓在那回酒楼换衣的时候,分明在耳室里看到了太子殿下的书上一只由墨点修饰而来的猫儿,和眼下这个一模一样。
越是细节处,越容易叫人忽略,不起戒备。
因此温浓才选了这么个细微的地方来试探他。
温浓就这么捏着书,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哪怕拿到了确切的证据,她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毕竟她看到的太子殿下和心里的允之哥哥完全不同。
他在信里叫人觉得很亲近,经常送来些日常的小物件,因此她有了什么烦心事会向他诉说,也会跟他开玩笑,用自己要生气了之类的话威胁他。
但太子殿下本人哪怕笑意亲切,也不会有人当真觉得他亲近,便是苏雪和,一听太子有动怒的苗头,也会二话不说跪下请罪。
而且少时的允之哥哥总是一个人,身边没有玉麟卫,没有崔九溪,只有隔壁院子里原本就住着的几个仆人。
他爱护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却从不碰它们,总是孤零零站在那里看着,看上许久。
温浓坐在墙上看见他,将他当做和自己一样没有朋友的人,这才大着胆子去接近他。
心里想着,如果他们俩成了好朋友,那世上没有玩伴的人就一下子少了两个呢。
他虽一开始抗拒,后来还是允许了她的接近,带她在院子里逛,去街上买零嘴,想要赶她回家的时候便会拿出书本考她识字,偶尔还会讲鬼故事吓唬她,看她吓得哭了又手足无措。
因此在温浓心里,允之哥哥哪怕生得好看、谈吐不俗,也只是哪个大家族里的公子,是和她没有太大区别的人物,是可以平等交谈的邻家哥哥。和生来高贵,可以俯视众生的太子殿下不应当是一个人。
“姑娘,云荻郡主来了,已经进了府,好像有什么要事。”梨汤推门进来提醒道。
“好,梨汤,帮我把桌上收拾一下。”温浓将手里的书放上书架,又出于某种心虚,将那些信件藏得更隐蔽了。
很快云荻推门进来,而后一把将门关严实了,转过身挤眉弄眼地对温浓笑,有点神神秘秘的意思,“浓浓,今日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喜欢你那个邻家哥哥,还是喜欢苏公子啊。”
温浓被她问得一愣,“怎么了,我一定要在这两个里头喜欢一个?”
“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我要生气了啊。”云荻坐过来,拉着温浓的胳膊摇啊摇,“你就跟我说嘛~”
“那你先跟我说,为什么突然一定要知道这个。”
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温浓向来是不答反问,再从对方的话里挑出些可以深挖的一直这么聊下去,直到对方再也想不起原本要问什么。
“今日确实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云荻凑过来小声说,“今日苏家和谢家一起吃饭了你知道吗?”
温浓垂下眼。
她不知道,但她也能猜到。
大概苏谢两家的婚事又要提上日程了。
或许还是因为门当户对吧,苏雪和与她之间万般不顺,和谢家呢,哪怕前不久还僵持不下,但只要还有个火星儿在,便立马可以复燃,对于苏雪和和谢嫣然的婚事两家都乐见其成。
“苏家谢家的长辈自然想要将两人凑对,谢大人言语开了个玩笑,谢嫣然不用想啦,肯定在那里娇羞地笑,却又什么也不解释。”云荻卖了个关子,“可苏公子就不一样啦,他说了一句话,简直是满堂震惊。”
“嗯?”温浓抬眼,“他说什么了?”
“他说,‘雪和一直拿谢姑娘当作妹妹一般看待,便如雪榕雪梅一般,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因此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倒令雪和不适。’”
温浓闻言,怔了一瞬。
“更绝的是,谢嫣然气得哭着跑了,他还能无动于衷,长辈催他去追也端坐不动,当时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铁石心肠呢。”云荻感叹了一番,便说,“苏谢两家的筵席才散,这事已经传遍了。你也知道,多少人就想听苏公子的事情。先前姑娘们觉得他温柔体贴,想起来便喜爱,现在却有人说他有失风度了。”
“……他真这么说?”
“那还有假,你说怪不怪,向来风度翩翩的宰相公子竟然当众下了谢嫣然的脸面!”云荻哈哈笑了两声,“虽然我是讨厌谢嫣然吧,可这事想想也觉得她挺惨的,被喜欢的男子这么说,当众没脸!据说不只谢嫣然,便是谢大人也黑了脸,险些和苏丞相闹翻了。”
温浓想了想,她之前算是与苏雪和好聚好散,只是言语间提了谢嫣然。
因为谢嫣然的家世与执着,让她觉得之后三年等待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