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橙——沈惊春
时间:2021-06-11 10:03:37

  四目相对,他漆黑眼眸里,映着幽微的火光。
  轮廓半明半暗。
  像是狩猎已久的猎人。
  他们静静看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好像隔着的那些岁月和过往,那些生疏和客套言语,统统在这一眼中变得不值一提了。
  火光逐渐变得暧昧,黑暗将他们包裹,只有打火机点燃的方寸空间将这黑色撕裂,火光不规则的边际将他们与外界分割开来。
  而这一刻,火光遍及之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只有陈岁知道。
  火光亮起的那一刻。
  他在寒夜之中,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第37章 
  不知过了多久。
  风穿过车门与他之间的缝隙, 吹了进来,夏耳打了个冷颤,一下子回过神来。
  夏耳错开他的眼神, 换了个轻松的语气, 说:“你怎么出来了。”
  “里面信号不好。”陈岁说,“出来回个消息。”
  “哦。”她把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视线从他脸上落下来,就看到了他手上的打火机。
  即使光线昏暗, 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她送他的打火机。
  在他十七岁生日的时候。
  怎么会忘呢?当时她身上只有几百块, 在柜台前边因为囊中羞涩, 紧张得不行, 看中的几款对她来说都是天价。
  只有这一款,又符合心意, 价钱又在她承受的范围。
  她还记得当时送给他的心情。得知他其实并不喜欢自己,她没有办法再把这个自作多情的礼物送出去,所以送的并没有那么郑重其事, 让他随便收着就好。
  她以为他早就丢了,扔了, 毕竟对他而言, 一个打火机而已, 又有多贵重?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会在这么多年后的某一天, 再次从陈岁手里见到这枚打火机。
  她心池中波澜微起, 指了指他手里还燃着的磨砂火机, 故作不经意地:“你这个,好眼熟啊。”
  陈岁垂眼,手里翻弄两下, 火苗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嗯,仙女送的。”
  夏耳耳根一热,哪儿好意思接他这样的话,就说:“哪有仙女专门给人送这个啊。”
  “怎么没有。”陈岁微微歪头,弯唇,“我眼前不就有一个?”
  火苗在二人中间跳动着,一如夏耳此时的心,她没再回应这个,而是向他身后的车外面看道:“走啦,我要回去了,车里还挺冷的。”
  “嗯。”
  陈岁让开来,夏耳回身捡起自己的手机,还有掉落的身份证,她的手电筒还亮着,陈岁就给打火机熄了火,她转身要下车,陈岁站在车门外面,朝她伸出一只手。
  夏耳看着这只手,一顿,又抬眼看看陈岁,他淡然站在门外,挡住一部分风,耐心等她下来。
  像是静候公主走下王座的骑士。
  这算牵手吗,她忍不住想,年少时那么想光明正大牵住的人,这会儿终于有了机会,可还是不大光彩。
  她轻轻搭住他的手,他用力握住,异样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心里头麻麻的,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不见了。
  男人的手要比女人的宽大些,包裹住她,一点风都感受不到了。
  她俯身下车,在她站稳后,他松开她的手,把车门关好,对她说:“走吧。”
  “哦。”
  夏耳应了一声,见他把手揣回了口袋里,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没有他牵她,她一时有些发空。
  “这次过来,准备待多久?”他问。
  “啊,还没想好。”他冷不丁一开口,夏耳回答得很迅速,用以掩饰刚才一瞬间的走神,“不过,因为一些事,可能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这样。”
  陈岁点点头,没说什么,夏耳低下头,跟着他往楼上走。
  路过他房间时,陈岁回头说了句“你等我一下”,推门就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那个眼熟的加湿器。
  “给你。”陈岁把橘色的加湿器递到她面前,上面还缠绕着白色的充电线。
  夏耳没接,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陈岁说话的口吻带着笑意,“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回头再买一个就是。”
  夏耳想想也是,就安心收下了。
  陈岁倚在门边,朝走廊里面扬了扬下巴:“回去吧,早点睡。”
  像是应了他的话,走廊的感应灯刚好就暗了,他的身影在黑暗里朦胧,正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刚才在车上的那一幕。
  她受惊回过头,看到车门处的他,方寸距离中,他擦亮打火机,火苗在他脸上投下光影。
  她的心倏地就动了一下。
  像是有雨水浇入大地,有什么念头在土壤下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
  她咳了一声,感应灯重新亮起,她收回眼,说:“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夏耳的身影消失,陈岁关上门,脱掉外衣挂好,把烟跟打火机扔到桌子上,打开电脑忙工作。
  象征性地忙了一会儿,却怎么都看不进,陈岁啪一声合上电脑,刚要起身,桌上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他一看,是陈广的电话。
  陈岁没接,任电话自己挂断,反正他手机静音,并不会吵到他。过了会儿,手机屏幕自己熄灭,他才重新拿起手机。
  陈广发了很多语音消息,陈岁不想听,随手点了转文字。
  他说:“陈岁,月底是你弟弟三岁生日,回家里吃个饭吧,你弟弟很想你。”
  “你妈准备了很多你爱吃的菜,专门给你做,你工作这么忙,过年都没时间回来,月底请个假,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
  “你弟弟很聪明的,才三岁就会查一百个数,会背很多古诗了,英语口语也很好,像你小时候一样。”
  “手里还有钱没有?爸爸再给你打点钱吧,你不在爸爸身边,总担心你过得不好。”
  陈岁往下翻,看到他爸爸给他转账十万,接着又转账十万,备注写的是“妈妈给的”。
  他嘴角扯了扯,点进陈广朋友圈去看。
  人到中年,喜得“二胎”,再为人父的陈广欣喜若狂,成了朋友圈最讨厌的“晒娃狂魔”,陪孩子玩玩具要晒,看孩子吃饭要晒,送孩子去国际班要晒,几乎快要二十四小时直播分享养娃生活。
  小儿子在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在认真记录,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就连朋友圈的背景图,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陈广的家庭幸福又美满,他一定是个有责任心的好丈夫,好爸爸。
  如果看朋友圈的人不是陈岁的话。
  合照中的女人年轻漂亮。确实是年轻的。大学毕业刚入社会,没多久就跟了陈广,然后辞职当了全职主妇,婚后第一年就生下一个儿子,让他们的婚姻关系更加稳固。
  他的视线没多在合照上停留,而是点开了陈广朋友圈最新的小视频。
  视频应该是第三人录的,温馨的儿童卧室,床头开着暖黄的灯,小孩子乖乖躺在被窝中,陈广在床边给他读睡前故事,读完最后一句,小孩子问:“爸爸,大灰狼晚上不会把我叼走吧?”
  陈广似是被幼儿稚语逗笑了,他说:“怕什么?大灰狼来了,爸爸在这儿保护你。”
  小孩子说:“爸爸一定能打过它!”
  陈岁把手机扔到一边,拿起桌上的烟,走到窗边去开了条小缝。
  他靠着墙壁,低头点烟,青烟顺着小缝,丝丝缕缕飘了出去。
  陈岁的思绪也跟这缕烟一样,悠悠飘了很远。
  想起他三岁的时候,确实跟陈广说的一样,已经很聪明了,墙壁上的老式挂钟不像现在有数字,他也能认出那是几点几分。
  按说孩童的记忆该是模糊的,他不知怎么就那么清楚。老挂钟走到晚上十点,他的父母外出一天,终于回到家,他抱着玩具,想让爸爸陪他一起玩。
  陈广当时推开他,说:“陈岁,懂事一点。爸爸累了一天,实在没有空陪你,让爸爸休息会儿好不好?”
  他知道爸爸累了一天,看起来并不想陪他玩,他可以等,等到爸爸不累。
  可是他一天天等下去,陈广就没有不累的时候,永远那么忙,没时间,家里永远都是他自己。
  他并没有太多怨恨的想法,不管小时候还是长大后。
  尤其他能明白,父母忙是为了赚钱,让他过得更好,他该对此感恩。
  可是有了弟弟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忙归忙,也是可以抽出时间,可以接送儿子去读国际幼儿园,可以陪儿子散步,给儿子讲睡前故事,哄儿子睡觉的。
  父亲这个身份,只要他想,他是可以不缺席的。
  陈岁抽完一根烟,没抽似的,又摸了一根。
  点完烟,陈岁摩挲着手心儿里的打火机,这么多年了,一直陪着他。
  就跟送它的人一样,从小时候开始,总有她在身边。
  夏耳出现以后,他很少一个人睡了,晚上在夏家吃过饭,一起看过电视,就直接睡在她家。
  不用担心黑夜可怕,她握着小拳头睡在他身边,热乎乎的,呼吸浅浅。
  他可以睡到父母来接他,有时候他们忘了接,他睡在夏家,他们也乐呵呵的很高兴。
  从来不觉得他麻烦,给他们增添负担。
  他的家里永远黑漆漆的,幸好,夏家全都是光。
  是他小时候全部幸福的来源。
  他一直觉得,夏家人很好,是他回报不了的好。
  尤其夏耳。
  蜜窝里长大的小姑娘,哪儿哪儿都好,就没一点儿不好,沐浴着爱意长大,心都是善良纯净的,好比象牙塔里种植的白玫瑰。他呢?他是随意生长在路边的车前草。
  她给他分享养分和阳光,让他贪恋这些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但是,他从来未敢想过摘下玫瑰。
  摘了又能怎样呢?让她离开象牙塔,跟他一起生活在污泥里,接受被车轮肆意碾压的命运?
  她就该过着美好生活。
  而不是跟他一起面对生活的车轮碾过后,甩溅的一滩滩泥。
  他不是不想。
  是不配。
  抽完这根,陈岁关了窗子,收拾好东西,熄灯躺在床上。
  他一个人在黑夜里仰望天花板。
  想起夏耳那张素净小脸,在幽微火光下,被他瞧得仔仔细细。
  长大了。
  确实不一样了。
  五官长开不少,比从前成熟了一点点,不是小女孩儿,已经变成漂亮的小女人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知道那一眼过后,他怎么都没法再把他当成小女孩那样去看待她了。
  就是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那种吸引力。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从前他是佩剑的骑士。
  神圣而正义,在塔下一圈又一圈地巡逻守卫,专心守护这朵白玫瑰。
  无意窥见这朵玫瑰的娇美。
  他忽然就起了一些,不该有的罪恶心思。
 
 
第38章 
  这次关于蒙新河狸的救助, 是因为河狸们的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它们作为食物的灌木柳大大减少,所以需要筹集善款, 采买树苗。
  如今资金已经筹集到位, 所以这会儿,工作人员就要进行实地考察。
  河狸的巢穴分布在乌伦古河附近, 动保局的人们分成几组,分别到不同的地方统计灌木柳的可种植区域。
  夏耳属于前来参观的贵客, 局长魏大江亲自作陪, 夏耳不习惯被特殊对待, 百般谢绝, 最后也没谢绝成。
  只好接受了局长的热情。
  “像这些地方,牧民常常过来放牧, 灌木柳被破坏得就比较严重,到时候栽种树苗,就得根据面积多种一些。”
  “看, 这下面就有一窝河狸。”
  三月份,乌伦古河的河水还没化开, 向远望去到处都是雪山, 透过结实的冰面, 隐隐可以见到河狸在下面筑的巢穴。
  夏耳赶紧拍了一张照片, 又从随身背的包里掏出笔记本来, 拿笔认真记录。
  魏大江看到她的举动, 笑着问:“看你记了一天了, 记什么呢这么认真?”
  夏耳写完,收好笔跟本子,把垂下来的头发理到耳后, 腼腆地笑了下:“没什么,就是觉得跟您学到了很多,想都记下来,免得以后忘了。”
  魏大江哈哈大笑,说:“那我就多说点儿。”
  魏大江陪了她两天,而且并没有什么停下来的趋势,很可能她在一天就陪一天,这让夏耳时而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捐那一百万,前者这么不辞辛苦,无非是承了她这么大的“情”,她当初捐少点儿的话,说不定大家都能轻松一些。
  晚饭时,魏大江还说了这边哪里哪里好玩,刚好是明天要去的地方,他还想带夏耳参观一下。
  夏耳啊了一声,握着筷子,面露难色,想着怎么才能拒绝这番盛情。
  陈岁见她笑得勉强,转头对坐在上首的魏大江说:“局长,我这边还缺个人,刚好大家都忙,让夏耳过来顶一下吧。”
  夏耳听见陈岁的话,可以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已经准备答应。
  杜雨薇下意识看向陈岁,咽下嘴里的菜,说:“夏耳是咱们的贵客,不好让人帮忙吧?左右我闲人一个,你直接找我嘛。”
  陈岁说:“不用,夏耳不是别人。”
  他话接得自然,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饭桌上其他人反应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雨薇笑得勉强:“再熟也是客人,没有这样待客的。”
  夏耳说:“我真不是什么贵客啦,魏局长您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整天耽误您工作,有陈岁陪我就可以了。”
  如果是别人,魏大江可能还会犹豫,但是局里这些新人里,他确实最欣赏陈岁。长得好看的后辈,什么都不用做就讨人喜欢,偏偏能力还出众,想不喜欢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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