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从小扮男子长大,可身体却娇贵得很,下手稍重一点,就会留下青痕。
可偏偏她磨墨时,格外认真一丝不苟。
两人一个批阅奏章,一个专心磨墨,相距不远,可浑无一丝红袖添香的旖旎柔情,仿佛只是毫不相干的人在各司其职。
手边批阅好的奏章越来越多,皇帝的眉心越蹙越紧。
他终是忍不住霍地站起身来。
许长安微惊,手上动作停顿,抬眸看着他,却见他转身回了内殿。
片刻之后,皇帝大步归来,见她还在原地站着,他拧起了眉,一手打开玉瓷瓶,另一只手则用力抓过了她的手腕,将药膏倒在了她手腕的青痕上。
这药膏无色无味,涂在手腕上也没什么知觉。可许长安瞥了一眼玉瓷瓶上的字,就知道这药并不一般。
也是,皇宫内院用的药,都是由御药房提供,又能差到哪里?
一想到御药,许长安心里的窒闷就更重一些。
皇帝将药往她手腕上一涂,也没了其他动作,甩开她的手,甚是不耐的样子:“别磨了,够用了,好好站着吧!”
他恼恨她当年诱哄承志时撒娇卖乖热情亲近,可她现下老实拘谨恭敬顺从,待他完全不同于旧年,他非但不高兴,反而更恼火。
——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更想她像对承志那样对他,但前提是真心实意。
许长安心中微觉惊讶,不过皇帝这个小小的举动并不会在她心里产生太大的涟漪。她现下根本无意揣摩皇帝的心思,更多的是在思索脱困之法。
可惜如今她几乎是被软禁了起来,连和文元见面都困难,身边又无得力的人,想要成功脱身并不容易。
皇帝忙碌之际,瞥了她一眼,见她正盯着面前的玉瓷瓶出神,他没再说话,只移开了视线。
次日文元在永华宫里待了约莫三刻钟。
许长安发现,皇帝不似带她进宫那天那样冰冷凶狠,态度看着似乎缓和了一些。除了夜里床笫之间,偶尔也会温声细语同她说两句话。只是说得几句后,他就会又莫名其妙的发火。
她依旧不得自由,被困在这永华宫中,每天跟文元只得一次见面,短不过两刻钟,长不过一个时辰。
连文元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有些委屈地问:“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个新的家不好,太大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还要拦他。连他跟娘见面也不方便。
许长安听得心里发酸:“不会,文元永远都是娘最喜欢的那一个。”
文元小声嘟囔:“那你现在只陪父皇不陪我。”
他现在都觉得爹爹没那么好了,爹爹回来后,娘夜里就不陪他了。
许长安心里酸涩更重,伸臂将儿子揽进怀里:“不是的,娘也想多陪陪你。只是……”
皇帝就在不远处,她也不能说的太清楚,只能违心说道:“只是文元是大孩子了啊 。”她想了想:“这样吧,过几天娘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好。”文元重重点一点头。
他这次在许长安身边待了一个多时辰后,又被宫女给带去寿全宫。
文元离开后,仍在忙碌的皇帝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要送文元什么礼物?”
许长安略一思忖,试探着说:“我想给他做个香囊。”
皇帝哂笑,长眉一挑,并不相信的样子:“你会做香囊?”
她当年送给承志的,不是她自己买的么?
许长安抿了抿唇:“不会。”
——她以男子之身长到十五岁,女工针黹一窍不通。后来恢复了女儿身,也整天忙着金药堂的事情,又岂肯在针线上多花时间?反正自有青黛和宋妈妈帮忙。
“……不过我可以学。”许长安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能不能给我一些针线、布帛、剪刀?”
皇帝本来还闲闲听着,待听到“针线”、“剪刀”,他黑眸沉了沉,语气也变冷了一些:“既然以前不会,那也就没必要学了。你送文元字画吧,明天朕让人给你准备一些作画用的笔墨纸砚。”
——他曾在她的荷包里发现三枚银针,其中两枚都涂有其他东西,能伤人伤己。因此她一提到“针”,皇帝就警惕心起。焉知她不是要借此使些小手段?宫中守卫森严,可他依然不能大意。
许长安笼在袖中的手不由地攥紧,掐得自己指骨泛起青白。
她真的厌恶这种事事不得自主的感觉。
到得第二天,皇帝果真命人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又令人在他的案几旁边,另设了一张方桌。
许长安自小学药、认药,闭着眼都能画出许多草药,简单的绘画自然也是会的。以前在湘城,有时兴致上来,也会画一两笔。
可她如今被困在宫中,哪里有画画的兴致?
她坐在方桌前,数次提笔,最终落在画上的,也不过是几笔寂寥的天空。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本朝规矩,新年有长达七日的休沐。因此今日之后,早朝就停了。
皇帝案前的奏折大多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单纯的朝贺奏章。
一封又一封翻阅,皇帝视线落在方桌前的女子身上。她安安静静作画,从他的角度看去,侧影温柔美好。
不远处的宫灯流泻出暖黄色的光,她的脸颊、脖颈似乎都会发光一样。
皇帝心里一热,不由地想起两人夜间的一些场景,他低声道:“长安,过来。”
许长安扭过头看向他。
皇帝又重复了一遍:“过来,给朕磨墨。”
转过头,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许长安这才站起身,缓缓走至皇帝案边,悬腕,研磨。
又打开一份奏折,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皇帝下意识皱眉,本欲丢到旁边,却忽的心中一动。抬眸看了许长安一眼,她还在认真地磨墨。
皇帝抬手,左手食指在案上不轻不重扣了几下,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太远了,这墨让朕怎么用?”
许长安心中惊讶极了,过去几天都是这样,也没见他说远啊。
也不知道皇帝又在折腾什么,许长安深呼吸来平复情绪,小心将砚台往身边身边稍微移动了一下,她自己也不得不向他再靠近一些。
皇帝的奏折就那样光明正大摊开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许长安无意窥伺,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经意间扫到了。
“选秀”两个字,刺得她眼睛一涩,一时不察,研磨好的墨汁竟然溅出了一些。
许长安心中一凛,告罪一声,拿出帕子就要擦拭。
皇帝没有错过她一瞬间的慌乱,他垂着浓密的睫毛,胸膛突然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感。
再怎么着,她应该也是有些在意的吧?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擦拭墨渍,声音淡淡的:“怎么?不想让朕选秀?”
许长安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并不知道皇帝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她的沉默让皇帝心里烦躁。他伸出食指轻敲桌案:“说话!”停顿了一下,他又低声告诫:“不准撒谎!”
许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如实回答:“不想。”
她身体微微发颤,紧张而又不安,担心再度惹恼皇帝。
而皇帝脸上并无怒容,他神色淡淡的,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不想啊……”
听她说不想让他选秀,尽管不清楚她的真实原因,可他心里竟有一种诡异的欢喜。
他唇角轻扬,慢条斯理道:“看在文元的面子上,你如果能哄得朕高兴,朕也不是不能考虑取消明年的选秀。”
——对于选秀之事,他本就不热衷。先时提过一次,也不过是因为梦到跟她做了那种不可说与人听的事,疑心自己到年纪该选秀了。后来知道他们母子存在,他更是没再提过。
他再恼她怪她,也只是恨她没有真心,从没想过去拿别的女人恶心她。
第63章 诛心 我后悔了
许长安疑心自己听错了, 惊异地看着他:“真的吗?”
选秀不是明年春天就要开始举行了吗?这还可以根据他的心情而决定?
在许长安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想过嫁人。当年对承志,也只是想着娶了他。她更不会想着去做谁的女人, 和旁人共用一个丈夫。
那是她想想就觉得恶心, 永远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她的震惊很好地取悦了皇帝。他勾一勾唇:“当然,君无戏言。”他停顿了一下, 意有所指:“不过选秀最终是否取消,还得要看你表现如何。”
许长安心脏砰砰砰直跳, 不知道皇帝此举的真实意图。但不管怎么说, 即将到来的选秀能够取消, 是她在皇宫这几天, 听到的唯一一个有一点点安慰的好消息了。
可是,把皇帝哄高兴?怎么哄?他又不是那个比较单纯的承志。
许长安低着头将沾染上墨渍的地方擦拭得干干净净, 心里一片乱麻。
少时她才轻声道:“我现在身上也没什么东西,就送皇上一幅画吧?我画的不好,可我实在没别的了……”
皇帝眼皮抬了抬, 也不说好或不好,只慢悠悠道:“先看了再说吧。”
他说着又低下头, 重新拿起还未批阅的奏章。
许长安磨一会儿墨, 寻思着差不多够皇帝用了, 这次放轻脚步, 缓缓走至方桌旁, 重新铺纸、磨墨。
她没有专门学过画画, 只是学习认药时琢磨过一点, 也不追求意境,只图一个形似,所以画得极快。
可要说画什么, 她一时也想不到。双目微阖,思忖一会儿,她再提起笔,画了湘城老家的那只酷爱打盹的猫。
乍一看去,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把画放在桌旁,待其墨迹晾干。
她则又画起了别的,一时是青松园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一时是湘城金药堂后院的大树……
许长安并不是一个恋家的人,可这会儿在皇宫深处,她无比地想念湘城。
她想,或许她更怀念的是在湘城的那段自在岁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许长安心中一凛,猛然惊醒过来。拿这些去哄皇帝高兴?不太妥当吧?画上并无不敬的内容,但万一再勾起她对皇帝的欺骗,惹恼了他,岂不是自找死路?
她心念一转,将这些都收了起来,偏头瞧一眼皇帝。只见他仍在低头批阅奏章。
略一思忖,许长安干脆大着胆子以皇帝为对象,画他批阅奏章时的侧影。
为求逼真相似,她时不时地偏了头打量皇帝两眼。
她的这点动作虽然隐秘,却清楚地落在皇帝眼中。他这些天心里的阴霾似是散去了一些。
他越发好奇,她打算送他什么画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停下来已有一会儿工夫了,只呆呆坐着出神,也无旁的举动。
皇帝重重咳嗽了一声:“长安,倒杯茶。”
许长安抬起头,睫羽垂下:“嗯。”
他宫中自有内侍宫女,可他这几天,磨墨、倒茶之类的活计,他都交给许长安去做。
她虽然不是出身大家,但家里也蓄养了几个下人,给人端茶递水之类的事,之前并不曾做过。
皇帝接过她呈来的茶水,并不直接饮下,而是状似无意地问:“画呢?”
“皇上稍等。”许长安犹豫了一下,只拿了给皇帝的画像,低声解释,“并不是要对皇上不敬,只是突然想到了,所以就……”
她心里也有些不安,唯恐她的举动被扣个大不敬的帽子。
不过好在皇帝脸上并无怒容,他眼神略动了一动,也不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一句:“不早了,去洗漱吧。”
“……嗯。”她转了身,安静退下,自去洗漱,心里隐隐生出些许怅然。
而皇帝则微微勾了勾唇角,盯着画像看了又看。
尽管她带有一定目的,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送他的第一个亲手所制的礼物。
皇帝按了按眉心,也自去沐浴。
待许长安洗漱完毕,皇帝早就身在寝殿,且换上了寝衣。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张开双臂:“过来,给朕宽衣。”
两人同床共枕数夜,许长安对这样的命令已不陌生,当即默默上前,替他去解颈下的扣子。
然而才解开一个,就被皇帝捉住了手。
他有些不耐的样子:“怎么这样慢?”
许长安心内想着,嫌慢你可以自己来。但这话自是不能说出口,只低声道:“我手有点酸。”
她是随意寻的借口,皇帝却心里微痒,不自觉就想起她方才在方桌作画的场景。
他手指不轻不重摩挲着她的手腕,意味不明:“你是在跟朕撒娇吗?”
许长安立刻垂眸:“不敢。”
皇帝心里刚生出的那点子痒意,立时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突然发力,一把将她给抱了起来。
许长安乖乖任他抱着,不挣扎,不乱动,只仰头看着他。最初她还会想很多,近来这于她而言,不过是每晚必经之事。
皇帝心念微动,猛地松手,似是要把她给丢下去。
许长安心头一跳,也不曾多想,双手下意识去寻找支撑,竟揽住了皇帝的脖颈。
她匆忙松手,去看皇帝的神色,却见他面无表情,直接转个身,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皇帝居高临下望着她,似笑非笑:“这么心急吗?”
许长安心想,还不是你自己力气不济?差点让我掉下来。但这话肯定说不得,她只能低低地喊了一声:“沈翊……”
试图避过这个话题。
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床笫之间,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称呼。
果然皇帝没再多说什么,只挑一挑眉,很快便倾身过来。
次日不必早朝,许长安醒过来时,难得见皇帝就在枕侧。她的头就靠在皇帝肩窝,而他的一只手则松松搭在她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