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的代称是“她”而不是奶奶,纪砚白这个局外人都发现了,遑论桑易夫妻。
“念念。”曾玉英试图帮忙劝说:“我知道可能你和你奶奶关系不那么亲厚,但她毕竟是你的奶奶啊,血缘关系总是摆在这里的对不对?”
桑易:“念念,你大伯母说得对,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奶奶,一家人,这种时候就不要计较那些不愉快了。”
“请护工吧。”桑念淡淡道。
话音落下,向来好脾气的桑易也不禁咬牙啧了一声,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里都有轻微烦躁。
“念念,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只是现在护工工作情况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桑易耐着性子解释:“护工基本都不是一对一的,一个护工要同时照看好几个病人,永远不可能比得上家里人细致入微,你奶奶现在都病成这样,用不好再让她受委屈。”
“念念,你看这……”
“请护工。”
任桑易和曾玉英如何动之以情地劝说,桑念照旧还是那句话。
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大伯,我不会留下来照顾她的。”
“病了的人都可怜,这医院哪个病房的病人不可怜?不过是护工多照料几个人罢了,其他病人都能接受,为什么她就不能接受。”
“我不想照顾她,如果真的勉强我留下来,我尽心的程度大概连半个护工都不如。”
“大伯大伯母,我知道你们孝顺,不想让她受委屈,可是我也不想委屈我自己。”
桑易早知道要桑念答应不容易,但是他更没想过一向乖巧听话的念念会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
狠狠皱起眉头:“念念,你这——”
“哎,小姑娘,是你?”
恰巧交班休息的护士长路过,她对这个漂亮的女孩儿子印象很深,一眼认出了桑念。
职业病所致,下意识在第一时间上下将她打量一圈:“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桑念自然也记得她,牵起微笑:“晴姐,我没有身体不舒服了,是家里老人住院,我过来看看。”
“严重吗?”
“还好。”
“嗳,那就行。”
护士长和桑念随意聊起来。
桑易虽然奇怪为什么桑念会认识医院的护士,却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打断询问,只是手叉腰耐心等着他们交谈完毕。
没想到护士长主动提到了他们。
“念念,这二位……是你家大人?”她试探着问桑念。
桑念点头说是。
护士长拍了下额头,哎了声,有高兴也有抱歉:“之前你一个人来做手术,住院恢复的那么长时间里也没见有人过来探望,我们还以为……真是对不起。”
手术?
另外三人第一时间捕捉到重点词,纪砚白脸上飞快闪过愕然。
桑念不会计较这个,何况她们猜测的确实是事实,想说没关系,回了神的曾玉英忽地惊呼出声:“念念,你什么做手术了?做的什么手术,怎么从来都没有跟我们说过?”
护士长见此不由皱眉:“你们,不知道?”
桑易茫然摇头:“知道什么?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啊。”
“这事还需要说么?”
护士长不解:“就去年暑假,她身体不舒服那么长时间,你们就没人发现?”
“切除肿瘤也不算小手术了,光是恢复就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何况病人当时住院那么久,回家之后状态应该很明显,你们身为病人家长,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没有啊......”
曾玉英喃喃,忽地瞪大眼睛上前拉住桑念的手:“什么肿瘤?念念你没大碍吧?!”
桑易:“是啊念念,你说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我们?!”
“没事,只是一个良性的小肿瘤,完全没大碍,不用担心。”
已经过去的事,时间早抹去了当时微不足道的委屈,如今在桑念看来也不过小事一桩了:“当时你们不是都在忙着槐槐转学的事情么,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桑易表情一怔。
对,当时正是桑槐转进更好学校的面试考试,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桑槐打转,别的都不曾注意,又怎么会注意到桑念脸色如何,身体状况如何,那段时间是不是总长时间呆在房间没有出来。
明明这么明显,他们却忽视到那种程度。
姗姗来迟的自责在此刻显得毫无价值,桑念也不在意,何况都过去这么久了,她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风轻云淡又笑了笑,转头对护士长道谢:“晴姐,谢谢关心,不过你误会了,他们是我大伯大伯母,不是我爸妈。”
哦,不是父母,那就难怪了。
护士长了然,淡笑着对桑易夫妻说了句抱歉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桑易和曾玉英对视一眼,这句“不是我爸妈”听的他们心头同是一阵沉闷酸楚。
徒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念念......”
“大伯,真的没事,只是个小手术罢了,早就痊愈了。”
桑念语气轻松宽慰他们,抬手挽住纪砚白手臂:“另外护工的事情大伯麻烦大伯大伯母操心,请护工的费用我会出,砚白还有工作,不能多耽搁,我们就先走了。”
桑易没有立场也没有脸面挽留,能做的也只有无言点头,沉默着目送他们离开。
一切都转变的悄无声息。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念念有了这么多不了解,不清楚,不知道。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忘记了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曾发过誓,一定会把念念当亲生女儿照顾。
他们原本以为一切都好好的,可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这样了呢?
...
“真的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严重。出了一开始检查出来时有些害怕,后来知道是良性的,切除就行之后就一点也不怕了。”
回到车上,被身边某人低气压笼罩一路的桑念自觉坦白。
“过去了这些久,我都快忘记躺上手术台是什么感觉了。”
纪砚白揉揉太阳穴,耷拉着眼角转头看桑念:“念念,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怪我?”
“怪你?”桑念歪着脑袋,不解:“为什么要怪你?”
纪砚白:“如果我不拖拖拉拉早些跟你告白,你就不会是一个人去医院了,我一定会像块甩不掉的牛逼糖一样跟过去,从头到尾寸步不离陪在你身边。”
他是玩笑的语气,眼神里却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也是真的在自责心疼。
桑念看出来了。
原本还有些低落的情绪会忽然好转了许多。
她翘着嘴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那你呢,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孝顺,自己奶奶生病了也不愿意照顾?”
纪砚白想起刚刚在医院曾玉英的话:“念念,你和你奶奶的关系不仅只是你大伯口中的不亲厚,对么?”
桑念睫毛颤了颤,慢吞吞点头:“是啊,我不喜欢她。”
说完又觉得这么形容程度不够,纠正道:“不对,不仅是不喜欢,我讨厌她,特别特别讨厌,就像她也很讨厌我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可以这样直白毫无遮掩地把对老太太的厌恶说出来,只是嘴上说说,她也觉得特别痛快。
“她为什么会讨厌你,她不是你奶奶么?”
纪砚白皱了皱眉。
他不明白既然是一家人,又是长辈和晚辈,为什么会有极度讨厌这一说。
更不明白念念这么招人喜欢的姑娘,为什么会有长辈可以不喜欢她。
如果生在他们家,怕不知道要被溺爱成什么模样。
“因为我是女孩儿啊。”
桑念轻松道:“很多时候讨厌一个人真的不需要很多理由,只要跟观念发生冲突,自然就讨厌了。”
讨厌只因为性别?
纪砚白眉间沟壑更深,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桑念说得很对,观念确实很重要。
就像他从小接受的观念一直都是女孩子最金贵,也最脆弱需要保护。
他家的女孩都是像公主一样被保护着长大,从来没被说过一句重话。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能接受这个在他看来除了荒唐还是荒唐的说法。
然而他觉得不可置信的是,在桑念看来早就习以为常。
“她从我出生开始就不喜欢我了吧。”
她回忆着,云淡风轻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我小时候很瘦,也不好看,她从来不抱我,不关心我,也不会照顾我,要不是我爸妈在,我估计她都恨不得直接掐死我算了。”
“后来我爸妈出意外走了,我被大伯收养,她就更厌恶我了。”
“那时候她还住在老家没被大伯他们接来,她就整日对邻里抱怨我是个赔钱货,克星,扫把星,是我克死了我爸妈。”
“那些邻居都是上了年纪在家带孙子的老妇,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和大伯他们回去的时候她们就迫不及待讲给我听,明明那个时候我才不满十二岁。”
“大伯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可我又不傻,怎么会听不懂呢?说的人多了,我就以为爸妈真的是我害死的,还想是不是我死掉了,我爸妈就会活过来了?”
手被骤然握紧,桑念抬头撞进纪砚白浓色翻涌的双眸。
“没事。”她冲他咧嘴笑笑,反过来安慰他:“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傻,所以我没傻多久,后来长大些我就知道了。”
“什么克不克都是他们胡说的,我爸妈很爱我,如果他们没有离开,一定舍不得我受委屈,会把最好的都给我,让我跟其他所有小孩儿一样快快乐乐长大。”
“所以自那以后我都当她说话是放屁,即使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经常不搭理她,她说话我就当听不见。”
“我可能真的不是个太善良的人吧,不喜欢受委屈,还记仇,庄晓梦删了我的论文,我就把她电脑扔进水里,她对我那么刻薄,那我也不要在她生病的时候去照顾她。”
她闷闷鼓着腮帮,表情有些稚气的倔强:“不孝顺就不孝顺吧,反正我就这个臭脾气了。”
“念念,别质疑自己。”
纪砚白一字一句:“你没错,不需要在这时候还检讨自己有什么毛病,给自己贴莫须有的标签。”
“你真的这么想?”桑念小声问,她可以不在乎所有人对她的看法,唯独除了纪砚白:“你真的不久觉得我这样很不近人情么?”
“念念,我觉得你对我有误解,我没你想象中那么理智,尤其是与你有关的事。”
纪砚白思索了一番,一本正经:“这么说吧,如果你想杀人了,不仅会给你递刀,还要在刀柄帮你装上你最喜欢的粉红色的软套,以免刀柄太硬了硌手。”
“什么呀,我才不会想杀人呢。”
桑念没忍住笑起来,阴霾一哄而散:“纪先生,你也太没有理智了。”
“没关系,你是我领导,领导有就行。”
“每个人都有让自己不受委屈的权利,我也同样有让我爱的人不受委屈的权利。”
“念念,我跟你保证,往后你再也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纪砚白摸摸她的脑袋,倾身拥住这个让他几乎心疼到心眼里的姑娘:“让我做你的小跟班,以后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虽然有些迟,好在不算晚。
他还拥有漫长的时间来安抚她受过的委屈,填补过去那些年缺失的疼爱。
桑念靠在他肩上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抬手紧紧回抱。
“不好。”她小声说。
“我去的地方很少的,你去得多,还是你带着我比较好。”
“纪先生,让我做你的小尾巴吧。”
第58章 正文完 你喝过辣口的甜酒?
那天从医院出来之后, 桑念再也没跨进医院大门一步,桑易和曾玉英也没再对她说过让她去医院照顾老太太的话。
请护工的费用桑念打给桑易又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大伯既然不肯收, 桑念也不坚持。
她本就是看在桑易夫妻的面子上,才会提出要负担请护工的费用。
那夜之后,纪砚白很自然地搬进了她的房间,或者说终于搬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不对,要说自然也没多自然。
桑念原本没有想到这茬。
起因是纪砚白在隔日夜里睡觉时间自觉抱着她准备回房, 被桑念问了一嘴我为什么要去你房间。
纪砚白福至心灵, 一下就理解到了连桑念自己都不知道的潜台词:“也是, 你说过只喜欢主卧的,我差点忘了。”
继而脚步一转送她回了主卧房间, 顺便把自己也留在了那里。
好吧,反正迟早的事。
何况她就是想迟一些,某个吃了肉后食髓知味的流氓估计也不会同意。
流氓是真的流氓, 跟打出生就饿到现在的狗一样, 叼着肉骨头了死活舍不得放。
桑念在这种事上真的很迁就他, 奈何体力差距太大, 几次被索求无度第二天早上爬也爬不起来之后, 桑念出离愤怒了。
在他穿戴人模人样端来早餐时揪住他的衬衫领口用力往下拉,一口啃在他下巴上,松开就是整齐一排细小牙印。
“你是几辈子没睡过人, 好不容易睡到一个一定要往死里睡吗?!”
“放心吧念念,哪有那么容易就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