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女子监狱城郊, 长途汽车在监狱门口有一站。
这时, 一辆长途汽车到站停住, 两个人往站台方向看, 这个站零星下来两三个人。
最后看见冯莎莎下来。
冯莎莎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不似平常时髦打扮, 来监狱里穿戴朴素不扎眼。
宋凤宁发现冯莎莎不像表面粗心大意。
看见两个人,冯莎莎跑过来, 说;“我等了半天汽车才来。”
“我出来得早,这趟汽车一个钟头往返一趟,王玉琪还没到, 我们等她一会。”
谭君如说。
过了有十分钟,一辆私家汽车开过来,在监狱门前停住,车门开了,王玉琪跳下车。
挥手告别,汽车开走了。
王玉琪快走过来,“你们等半天了。”
王玉琪昨晚在同学家住,同学家的汽车送她过来。
“我们也刚来。”冯莎莎说。
谭君如从钱袋里拿出三个人凑的钱,说;“我怕不够,又添了五块钱。”
三十块钱,不少了,抵上宋凤宁家女佣一年的薪水。
由谭君如出面交涉,买通狱警,双方交涉半天,四个人很顺利地进入监狱。
宋凤宁看三个人并没有怀疑。
一个女看守冷漠地对四个人说;“跟我走,不许出声,你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趁着狱警吃晚饭,这个女看守把四个人带进去。
谭君如走在前面,王玉琪走在最后。
来到女监牢房区,女监里阴暗潮湿,一股发霉难闻的气味,有人经过,女监里的女囚犯趴在铁栏杆朝外看。
她们面带病容,蓬头垢面,有人染上烟瘾毒瘾,像厉鬼一样。
走过女监昏暗的走廊,排风扇呼呼地转着,难闻的气味宋凤宁捂住鼻子,紧张地眼睛不敢乱看,身后的王玉琪瑟缩着,心惊肉跳。
女监里不时传来女犯人的咳嗽声,吃饭碗筷碰撞声。
申城女监都是重犯,条件恶劣,报纸上有记者来监狱采访,报道这里饮食差,卫生差,女犯人生病死亡率很高。
女看守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到了,记住十分钟。”
女看守走了。
谭君如、冯莎莎和宋凤宁隔着铁栏朝牢房里看,昏暗的牢房里关着五六个女囚犯,穿着肮脏的囚服,黑漆漆的牢房里,看不清楚女囚犯的面目。
谭君如轻声喊;“孙敏芝。”
一个靠角落里坐着的女囚犯动了动,呆呆地望着牢房外的几个人。
“叫你呢,孙敏芝,傻了吗?”
女囚中一个身体粗壮的中年女人恶声恶气地喊。
半天,孙敏芝有了反应,慢慢地站起来,蹭着脚步走到牢房铁栏边。
近处宋凤宁看见孙敏芝脖子上一道清晰的勒痕,脸上几块青紫,女囚们互殴,孙敏芝到了这里,吃了不少亏。
孙敏芝目光呆滞,上次出庭时,收拾干净了,女监怕传出去犯人在牢房里受虐上报纸,现在她判了死刑,蓬头垢面,囚服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孙敏芝,我们来看你了。”谭君如说。
孙敏芝呆滞的眼珠动了动,她抓住牢房的铁栏,凄惨地一笑,“我不能跟你们回去上学了。”
声音嘶哑,宋凤宁不由心一酸。
“孙敏芝,你千万别气馁,你的家人还在想办法救你,不到最后,你还有生的希望。”
谭君如安慰说。
孙敏芝缓慢地摇摇头,“他们救不了我。”
“孙敏芝 ,你有什么话要我们带给你的家人吗?”
宋凤宁问。
她们今天能进到女监,因为罗平打了电话,孙家人绝对没有本事见到孙敏芝。
她们能力有限,不能为孙敏芝做什么 。
时间短暂,只能说点有用的。
孙敏芝唇上的皮脱落,阴暗牢房终日见不到阳光,脸色灰暗,全无本来面目。
闻言,眼珠动了动,嘴张了张,半天发出声音,“告诉我哥,我要走了,好好照顾父母,我不能尽孝……”
慢慢地她已经枯干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视线模糊了。
“孙敏芝,我们会去看你的家人,她们有什么困难,我们会想办法帮忙的。”谭君如说。
孙敏芝的嗓音哽咽沙哑,“你们相信我,我没有…..害死杜珍妮。”
苍凉的目光仿佛垂暮之人。
宋凤宁抓住铁栏,说;“我们相信你没有投毒,凶手另有其人。”
回头看见身后的王玉琪脸色顷刻间煞白,下意识地看向她左侧,宋凤宁的左侧是冯莎莎和谭君如。
宋凤宁突然问;“你动过杜珍妮的水杯吗?”
孙敏芝似乎思索,片刻说;“我那天值日,不记得动过她的水杯,她针对我,我不敢动她的东西。”
没有动过,指纹清晰印在杯盖上,这就奇怪了。
这时,女看守走来,“时间到了,你们该走了。”
四个人默默地跟在看守身后,走出两步,谭君如回头,“孙敏芝,保重。”
离开女牢房,走出监狱,站在阳光下,驱不散心底的阴霾。
四个人沉默,王玉琪脸色很差。
方才王玉琪躲在后面,没有上前说一句话。
她跟孙敏芝要好,好像很怕见孙敏芝。
宋凤宁对王玉琪说:“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家”
“宋凤宁,你回家,我送王玉琪。”谭君如一贯乐于帮助人,又对三个人说:“我们暑假开学前,到孙敏芝家看看,把她的话带给她家人。”
宋凤宁说:“孙敏芝的家我去过,父母都是老实本分人,家里房子卖了,不知道现在搬到什么地方。”
“我们回头联系。”谭君如说。
长途车来了 ,四个人上车,长途车监狱这一站点是倒数第二站,车上终点站上来五六个人,有不少空座。
谭君如跟王玉琪坐一起。
宋凤宁跟冯莎莎坐一张椅子。
前面的孙敏芝似乎很不舒服 ,宋凤宁听见谭君如不时照顾孙敏芝。
冯莎莎在旁说;“宋凤宁,在监狱里你没有害怕吗?”
“害怕。”
“我以为你不害怕。”
“我害怕只是没表现出来。”
“真可怕,监狱里女犯都是犯了杀人重罪,等待枪决,刚才我浑身发冷,你说她们一点点走向死亡是什么感受?”
“内心崩溃。”宋凤宁说。
还不如一枪结果了,这种等待太煎熬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
冯莎莎先下车,宋凤宁和谭君如、王玉琪一起下的长途车。
王玉琪推辞不要谭君如送,叫一辆黄包车。
宋凤宁看她脸色差,比刚才强多了,说;“你一个人行吗?”
“我刚才不舒服,现在好些了。”
宋凤宁和谭君如看着她坐黄包车走了。
两人方向相反,告别各自坐电车回家。
宋凤宁到家时,家里人正吃晚饭,她径直朝楼上走,张嫂看见说:“三小姐,快下来吃饭,一会菜凉了。”
宋凤宁洗手,换了一件宽大的细棉布袍子下楼。
全家人都在,宋鸿年这两天因为迟雪兰怀孕,回来的早,饭桌上就没有迟雪兰。
张嫂给她盛饭。
宋知芳吃完了,向家人里宣布,“后天我要带宁宁去杭州游玩。”
大太太关碧华听二太太说了,“你带宁宁去,宁宁可不是个省心的。”
“娘,我怎么不省心了,我不给姐添乱。”
宋凤宁嘟着嘴,很不满意,“我姐都答应了,娘您就别拦着了。”
二太太帮她说话,“宁宁挺懂事的,我看比知芳头脑灵光,放假了让她去玩玩吧。”
宋兆申喝汤,边说;“小妹机灵,能有什么事。”
宋鸿年放下筷子,“杭州离申城也不远,她姐领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大家一说,大太太方不反对了。
宋宜秋低头吃饭,吃得很慢,竖着耳朵听,眼珠转了转,抬头怯怯地说;“妹妹出去玩,那这两天顾先生能帮我补习一下课程吗?我怕开学插班跟不上。”
宋鸿年拿过银盘里的湿手巾擦手,偏头对大太太说;“你问一下顾先生,顾先生有空帮宜秋也补一补。”
宋宜秋雇家庭教师的事,大太太没心情张罗,说;“我明天问问顾先生。”
宋凤宁翻了个白眼,宋宜秋真能见缝插针。
从监狱回来,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饭,宋凤宁便不吃了。
张嫂嘟囔,“三小姐今天是怎么了,吃这么几口饭。”
明天上课顾先生要考单词词组,宋凤宁拿书背单词。
八点多,张嫂端着一碗馄钝进来,“三小姐,学习累,不吃饭怎么行,我给你包了馄钝,不吃饭空腹睡觉,半夜又要饿醒了。”
碗里十个大馅馄钝,喷喷香,宋凤宁一口气把十个馄钝都吃了,渴了几口汤。
张嫂进来捡碗筷,“可口的三小姐还是能吃下。”
吃饱了,宋凤宁又背了一会单词。
全背会了,担心明天又忘了,第二天六点就起床了,把单词和词组又背了几遍。
上课之前,顾先生先小测。
要求背的单词词组,宋凤宁没有一个错误。
顾聿清看着试卷,满意地说:“很好。”
头一次露出笑容。
“先生,我全写对了有没有奖励?”
给一点阳光宋凤宁就灿烂。
“你要什么奖励?”
顾先生冷清的眉眼变得柔和。
宋凤宁想了想,说:“我每次考好了,记一次奖励,积攒到十次,我就提出一个要求,可以吗?”
“可以。”顾聿清痛快地答应。
“先生不问我提什么要求吗?”
宋凤宁狡黠的小眼神看着顾先生。
“你提什么要求?”
“我长大了嫁先生…….”
宋凤宁故意停顿,挑眉盯着顾聿清的脸,看他什么反应。
顾聿清僵住,神情窘迫。
宋凤宁咔吧两下水润的大眼睛,“嫁先生这样的人,我配不上,先生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学生。”
顾聿清被一个小姑娘调戏,却没有生气,“你怎么知道我以后能发达?”
“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不会被埋没的。”
小姑娘甜言蜜语,显然说的不是真话。
顾聿清漆黑的眸,深不见底。
“先生如果有什么挣钱的买卖,算我一份。”
“投资,你有钱吗?”顾聿清戏虐地说。
宋凤宁小胸脯一挺,“先生瞧不起我,我在南京路有门面,二层楼。”
顾聿清侧过脸,薄唇微扬,“不简单 ,南京路有一间商铺,了不得。”
宋凤宁骄傲地扬起头,“我的商铺临主街,有好几间商铺大。”
“那应该是学生照应先生才对,你都有令人羡慕的房产。”
顾聿清幽深的眸底染上一丝笑意,揶揄地说。
“先生笑话我。” 瞧不起个人。
小姑娘嘟着嘴。
顾聿清正色说;“把本子拿出来。”
宋凤宁听话地拿过一个本子。
顾聿清翻开一页,空白地写,奖励一次,签上名字。
宋凤宁拿过仔细地看了看,签名,钢笔字真漂亮,力透纸背,不怪能成为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人物,看字体就不一般。
崇拜地看着签名,顾聿清三个字,以后签名都值钱。
合上本子,看放在什么地方合适,最后放进书包里。
几年后顾聿清在申城跺跺脚,整个申城都要抖一抖。
顾聿清掌握申城的经济命脉,他投资银行,大酒店,百货商场,赌场,码头,船运,商业版图遍布各行各业,几乎申城有一大半产业姓顾。
这个人是她宋凤宁的先生,宋凤宁望着顾聿清三个字傻笑。
突然,顾先生打断她瞎想,“可以吗?”
宋凤宁回过神,陪着小心说:“先生,我能不能预支一个要求?”
刚考了一次试,预支九次。
顾聿清道;“什么要求,你说吧。”
“先生,我要跟我姐的同学去杭州游玩,先生能不能跟我一起去,路上可以给我补课。”
说着伸出三根手指,“补课费我出三倍,路费我出。”
顾聿清看眼前晃动的白生生肉肉的手指,真想咬一口,不由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脸红。
宋凤宁看他没答应,也没拒绝,狠了狠心,“先生的食宿费我都出了。”
小姑娘真豪气。
“好!”
顾先生终于金口玉言,吐出一个字。
宋凤宁送顾先生朝小书房外走时,讨好地说;“先生就准备自己的换洗衣裳就行了,别的我安排。”
她没看见,前面走的顾先生微弯的唇角又朝上扬了扬。
师生两个人一先一后下楼,不出所料地顾凤宁看见自己母亲和宋宜秋等在客厅里,小声对顾聿清说;“别忘了先生答应我的。”
“嗯”
顾先生真是个贵人,宋凤宁说十个字,回答一个字。
大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客气地说;“先生请留步,我有一点事要同先生商量。”
顾聿清走到沙发坐下,宋凤宁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