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失去他的妻子。”
……
生育是道鬼门关。
沈珠曦从很多地方都听过这句话。
生孩子不光是疼而已,生孩子的后果,也不止是得到一个可爱婴儿而已。
先皇后就是死于难产,即便皇帝让太医院全数出动,也没能救回结发夫妻的『性』命。
连皇后都不能幸免于难,宫中死于难产的低位嫔妃更是数不胜数。
几乎每一年,宫中都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因为生育死在床上。
张美人难产的时候,沈珠曦恰好路过她所居住的偏殿,亲眼看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被端出卧房。
张美人的凄惨叫声,至今仍萦绕在她耳边。
她才十七岁。
她害怕。
如果真的不小心怀上了要怎么办?即便能顺利生下来,她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吗?
沈珠曦灰心丧气地坐在床上,右手不禁抚上平坦的腹部。
她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做一个母亲……她自己都好像才完成了孩童的蜕变,怎么就有余力去成为一个母亲呢?
不知不觉,她红了眼眶,正当她酸鼻子的时候,屋外忽然嘈杂起来。
一阵脚步声快速接近了门口,媞娘着急的声音隔着门扉传了进来: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沈珠曦连忙用力眨眨眼,急急匆匆地起身开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媞娘一脸焦急道:“我听街上的人说,修建商江堰的劳役们不堪苦役,联合起来造反了!商州来求援的士兵是从城外救下来的,还有几个追杀他的,被我们的将士赶走了。那士兵被带到治所,还没见着李爷就死了,他身上带着许节度使亲笔写下的求援信!”
沈珠曦面『色』大变:“李鹜呢?”
“李爷已经去军营点兵,要亲自带兵支援了!”
……
“有没有人啊!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天理啊!”
白戎灵拼命拍打着牢房的栏杆。
“你们敢关我——我可是你们知府的表舅哥!你们再不放我出去,本公子绝对饶不了你们!”
他的悲呼在襄州监狱里传来『荡』去。
白戎灵嗓子都喊哑了,依然无人搭理。
住在他隔壁的一个因偷东西而进来的叫花子唾了一口,呸出嘴里的稻草杆,鄙夷道:“你要是知府老爷的表舅哥,那我还是皇帝的表舅哥呢。”
“我呸,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谁?”白戎灵怒声道。
“你就是皇帝老子,你不一样和我被关在这里?”叫花子眼睛盯着白戎灵面前的馊馒头说,“你要是不吃,就给我吧。”
“吃吃吃死你!”
白戎灵气得一脚给他踢了过去。
石头一样的馊馒头滚到两个牢房之间的木栏杆上,停了下来。叫花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掏了过去,连上面的枯草也不拿下,就这么直接啃了起来。
“不吃才要死呢。”叫花子说,“小兄弟,我可是好心才说一句,这个地方,你和他们来硬的是没用的。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白戎灵看得面『露』厌恶,移开目光,再次拍打起牢房栏杆。
“来人啊!来人啊!你们不要命了,你们竟敢关知府的表舅哥——”
“吵什么吵!”
一个手拿木棍的狱卒走了过来,木棍在白戎灵的门上砰砰敲了几下,白戎灵立马跳开,贴上了凹凸不平的监狱墙壁。
“吵什么吵!再吵信不信我进来收拾你!”狱卒没好气地说,“现在知府大人忙着呢,没空见你!”
“其他人呢?那个打晕本公子两次,脸上有疤的那个!”白戎灵大叫道。
“鹊爷也忙着,哪有空见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所有人都忙着,你就在这里安心呆着吧。大人们要见你的时候,自然会来提你。”
“安心呆着?我怎么能安心呆着?”白戎灵气愤大叫,“本公子的时间贵着呢,你知不知道本公子失联一天,能损失多少银子?!”
狱卒紧皱眉头。
隔壁的叫花子用口水咽下干得像石灰的馒头屑,随口道:
“大人,他疯了,别和他浪费时间。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都老实着点。”狱卒不耐烦地用木棍敲了敲栏杆,“商州出事了,我们大人已经赶往商州去了。他临走前交代,谁在城中捣『乱』惹事,严惩不贷,像你们这种本来就有罪的,我便是直接打杀了也没人能够说我什么。”
“本公子有什么罪?!”
白戎灵哀嚎起来:
“难道富有也是一种罪吗?”
叫花子一般啃着馒头,一边同情地看着他:“你这么富有,为什么穿得比我还破?”
“还不是那姓李的!他们三兄弟——都是强盗!无耻至极!无耻至极!”
带着一身金银珠宝来襄州,然后被扒得干干净净,套上一件破袍子扔进牢房,连屁股蛋子都在漏风的白戎灵气得都快起翻白眼。
叫花子同情地看着他:
年纪轻轻,怎么就疯了呢?
198、第198章 第198章“伪……伪帝打到襄州……
“大人!往这边走!”
满身鲜血的将士骑在马上冲出丛林, 神『色』焦灼地说道。
六匹快马立即跟上他的马,快马加鞭冲入茂密的丛林。
许攸骑乘的大红马被亲兵们护在中间,他们几经厮杀, 突破了几次倒戈相向的镇川军的封锁,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 两百余名亲兵只剩下身边这七人。
许攸同样不容乐观。
上一次突围时,他被一箭『射』中腹部,『射』箭的是个大力士,箭矢直接穿透了皮革, 深深刺中他的腹侧。
他把箭身折断,带着身体里的箭镞又逃了一天。
援军依然遥遥无期。
他已经撑不住了。
扑通一声, 许攸从大红马上摔落。数声惊马的嘶鸣响起,几只马蹄险之又险地从他身上飞过。
许攸黯淡的瞳孔里闪过马蹄的黑光。
亲兵们陆续翻身下马, 慌张地朝他扑来。
“大人!”
许攸侧着的身体被亲兵小心放平, 鲜血从他的革甲下浸了出来,浸润了身下干燥的土地。
“你们走吧……”许攸说。
“不!大人,我们要一起走!”
异口同声的拒绝响了起来,有将士想要扶起他, 但是他的身体刚一动弹, 就有大股温热的鲜血从革甲下涌出。
不知是谁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绝望在空气里传递。
“别管我了……你们走吧……”许攸虚弱开口,涣散的目光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 “我只能到这里了……”
“大人如果要留下, 我们就一起留下!林地一定程度可以掩藏我们的踪迹, 应该多少能拖一段时间——”承担着斥候职责的将士颤抖着说,“大人挺过许许多多次硬仗,这次定然也是一样的,大人曾经和我们说过, 越是困难关头,越不可泄气——”
“是啊!大人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兄弟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让大人突围的!”
“大人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小六已经突围出去了,我们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一定能等到援军!”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的只有一个,好像只要鼓励起许攸的求生意志,就能遏制他流失鲜血的速度。
他们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可是除了如此,他们毫无办法,去挽留许攸快速流逝的生机。
啜泣声渐渐变成了抽泣声,流泪的亲兵越来越多。一张张被尘土和干涸血迹布满的脸庞上冲下泪水。
“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教你们的……都忘了吗?”许攸虚弱道,“我出身寒门,拼了一条命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原以为……终于有机会为天下做些实事……没有想到……我怜苍生,苍生却不怜我……事已至此,都是天意……”
许攸费力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好在……商江堰赶在雨季之前重建成功,四州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大人……”
察觉到他在交代后事,许攸的亲兵都不由自主痛哭起来。
许攸伸出血淋漓的手,从革甲下掏出一枚令牌交给年纪最小的亲兵,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也握着那枚令牌,目光紧紧地盯着亲兵,一字一顿道:
“镇川六州知府,唯有一个李主宗可堪大用……此人既有武勇……又有谋略……最重要的是……对天下,有仁善之心……又屡次对我雪中送炭……你把这个,交给他……”
许攸眨也不眨地盯着亲兵,颤抖的声音加重语气道:
“告诉他……我把我没完成的事,交给他了……”
“大人!”亲兵哭泣道,“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援军就快来了!”
水滴落在许攸脸上,是冷的。
第二滴也滴落下来。
接着是第三滴,第四滴……水滴连成一片细密的雨幕。
雨水和泪水,冲刷着一个个亲兵脸上的污垢。
尘土洗去了,悲痛却纹丝不动。
绵密而有力的大雨笼罩了灰蒙蒙的天地。
雨滴打在许攸疲倦的眼皮上,让他越发睁不开眼。
他从逐渐连成一条线的视野里,努力地将这场如期而至的大雨映入脑海。
他终于,还是在雨季之前修好了商江堰。
有什么从眼角滑落,许攸已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他望着黯淡的雨空,傻傻笑了起来。
“真好……真好……”
……
李鹜率两万人急行军赶往商州,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小鼓叛军都慌不择路,李鹊逮了几人来问,都没问出什么名堂。
这些小鼓叛军既不愿帮着叛『乱』的镇川军打原来的节度使,也不愿帮势弱的节度使去镇压叛军,于是干脆落草为寇,成为新的流匪。
他们离开襄州时,只知城中在发生激战,其他一概不知。
李鹜收编了其中绝大部分,将剩下那些刺头——尝到杀人放火金腰带甜头的人杀鸡儆猴,带着重整后的部队继续赶往商州。
越是靠近商州沿线,这样的小鼓叛军就越多。
李鹜逐渐得知,许攸已带着两百亲兵逃出商州治所上洛县。
他们必须在叛军找到许攸之前找到他。
许攸的踪迹还没消息,祸不单行,天上又下起大雨,行军的速度一再减慢。
大雨打湿了盔甲和马匹,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冰冷的雨水。
夜幕逐渐降临,大雨让天空伸手不见五指,李鹜只得下令原地整军扎营。
临时营地搭起来后,李鹜坐在开着门帘的帐篷里,眉头紧皱地看着下了一整个白天依然没有丝毫减弱趋势的大雨。
雨势这么大,水位是否正在暴涨?
要是这样连着下上几天,恐怕……
“大哥!”
李鹊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李鹊冒雨奔来,一脸急『色』:
“斥候来报,前方五里发现一名溃逃的轻骑,疑似许攸亲兵!”
李鹜蹭地起身钻出帐篷:“牵马来!”
事不宜迟,他立即点了百人组成轻骑小队,飞驰向斥候发现踪迹的地点。
一炷香后,李鹜踏着飞扬的水花抵达了斥候发现许攸亲兵的地方,然而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李鹊刚要开口,李鹜眼神一变,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大雨掩盖了马蹄的痕迹,也让本该宁静的夜晚变得嘈杂。李鹜闭上双眼,竖耳倾听四周的声音。
微弱的“嗖”声一闪即逝,却还是被李鹜在那一瞬间捕捉。
他睁开双眼,抓起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这边!”
一群人冲进密林,在黑暗中疾驰狂奔。
箭矢飞『射』的声音近了,清晰了,追逐着一名狼狈身影的几个骑手的身影也清晰了。
李鹊得到李鹜授意,一个手势后,身后的几名骑『射』手都跟随着他,拿起了手中的长弓。
“嗖!”
接连数声,追兵接连倒下快马,后来的李鹜毫不留情地任马蹄踩过他们的身体。
用两条腿竭力逃跑的亲兵精疲力尽地倒在雨中。
李鹜翻身下马,快步奔向此人。
“许攸呢?!”他问。
“你……你是襄州……知府……”亲兵努力睁开被雨水击打的眼皮,费力地辨认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我是!”李鹜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将他的上身从水泊里搀扶起来。
手上不同寻常的温热让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是水泊。
黯淡的月光下,他的手掌血红一片。
“太好了……得救了……援军……终于来了……”这个年纪只有十六七岁,还一脸稚气的亲兵如释重负,带着泣音道。
李鹜将一手血污藏了起来,说:“其他人呢?许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