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亲兵涌出眼泪,“大人没能撑到最后……为了让我突围,其他兄弟们……都不在了……”
“大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你……”亲兵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李鹜接过,抚掉上面的雨水,发现那是一枚虎符。
“大人说……”亲兵的呼吸急促起来,断断续续道,“大人说……他把他未完成的事……交给……交给你了……你一定……不要辜负……大人……信任……”
亲兵说完,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还有力气叽叽呱呱,哪那么容易就死了?”李鹜把人搀扶起来,几乎承担住他的所有重量,连扶带拖着他往自己的马旁走去。
“等回了襄州,老子让你见识见识我们襄州神医的力量。”
“多……多谢大人……我……家里只剩我娘一个人了……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
“你少说两句就死不了,把力气省在路上,才能回家陪你老娘。”李鹜说。
“好……好……多谢……大人……”
李鹜把人搀扶到马前,朝一旁的李鹊道:“你过来扶一把。”
李鹊扶住无力的亲兵身体,神情一顿,动作紧跟着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大雨瓢泼,李鹜必须喊出声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已经走了。”李鹊说。
李鹜一愣,看向搀扶的亲兵,不知什么时候,这张稚嫩的脸庞已经闭上了双眼。
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绵密嘈杂的雨声挤满天地。
“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李鹊开口打破缄默。
李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安置好亲兵的尸体,翻身上马,沉声道:
“……去商州,告诉狗崽子们,造反不是谁都能玩的游戏。”
……
大雨冲刷着屋檐,雨声淹没了世间绝大多数声音。
沈珠曦半夜被雨声惊醒,雨势让她辗转难眠,她干脆起身披上外衣,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她心跳得厉害。
每当有坏事发生前,她总会生出不明缘由的心慌。
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为这总是灵验——公主下降那日如此,商江堰崩塌那日也是如此。
今日,又是因为何事慌张不已?
沈珠曦想到带兵在外的李鹜,心情越发焦灼。
如果可能,她真希望李鹜能像文官一样,坐镇后方,不要再亲临前线,让她整日担惊受怕,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
如果能让兄弟们在前方出生入死,他却在后方养尊处优,那就不是将士们信服的李鹜,也不会是让她敬佩的李鹜了。
她咽下自己的担忧,每次都笑着送他出门,然后一遍一遍地向着他并不相信的神佛祈祷,他能平安而归。
不要取走他的东西,这是她许的愿,神佛想要取走什么,就来她这里拿。
无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她只要她的李鹜能够一次次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枯坐到窗外的雨声渐小,天『色』泛白后,沈珠曦的困意袭来,她正要返回床上小睡片刻,院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出事了!”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入后院,陌生的男声让沈珠曦心头一惊,睡意骤然消失。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外男是绝无可能进入李府后院的。
一定是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他才能来到这里。
沈珠曦系好外衣,打开门扉走了出去。
“出了何事?”
“伪……伪帝打到襄州了!”报信的传令兵满脸惨白道,“十万大军,包围了襄阳四个城门!”
199、第199章 第199章“我选第三种法子。”……
襄阳被围了!
沈珠曦心神震『荡』, 双脚发软,在看着她的传令兵面前,却还是竭力保持平静。
李鹜不在, 她必须担起襄阳县的担子才行。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强装镇定道。
传令兵松了一口气, 说:“襄阳出城的四个城门都被叛军围堵, 其中西门正在遭受敌人的强烈攻击,方同知已经赶往西门维持秩序。”
“襄阳还有多少守军?”
传令兵犹豫片刻,说:“算上后勤杂兵,兴许能凑出三千人……知府援救商州, 带走城中绝大部分兵力,如今襄阳可以说是一座空城, 城中人心惶惶,军心涣散, 恐怕……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
“现在写信向周边县城求援可来得及?”沈珠曦急忙道。
“襄州主力都在襄阳, 即便是能够突围求援,援军也只是杯水车薪……要是向周边州城求助,一是恐怕无人应援,二是周边州城, 大多在水灾中受灾惨重, 即便派出小支部队,在伪帝的十万大军面前, 也于事无补。”
沈珠曦哑口无言, 寒气顺着脊梁扩散到身体各个角落。
“夫人……现在要怎么办?”传令兵不安地看着她。
沈珠曦好一会没说话。
终于, 她开口,眼底的慌『乱』转变为坚定。
“带我去西门。”
沈珠曦下定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媞娘虽然担心她的安危,但眼下什么都不做也不是办法。媞娘抱着沈珠曦的披风追了出来, 跟着钻上了马车。
“你跟来做什么?那里很危险!”沈珠曦制止道。
“夫人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媞娘倔强地看着她,“我再也不要被夫人留下了!”
沈珠曦无奈地让她跟了上来。
明明是明暗交替的最安静的时候,襄阳却充满慌『乱』嘈杂的声音。
许多店铺都大敞开着,掌柜正指挥着小二藏起值钱东西;一间间民居大门紧闭,偶尔有一双怯怯的眼睛,从细微的门缝里透漏出来。
沈珠曦一反常态,她大开车门,取下帷帽,让所有人见到她镇定自如的面孔。
马车越是接近城门就越是接近喧闹来源。
一波强烈的攻击正在洗刷守军空虚的西门,无数流矢从空中飞落,马车不得不在仙客来酒家宽阔的屋檐下躲了一会。
等攻势稍缓,马车终于冲到了城楼下。
沈珠曦在媞娘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车。脸上白一条黑一条,一身狼狈的方庭之从城楼上匆匆走下,举起双手欲向她行礼。
“不必多礼。”沈珠曦抬手让他起来,开门见山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不容乐观。”方庭之一脸凝重,“襄阳城原本有两万精兵,都被大人带了出去支援商州。新的镇川节度使不能服众,处处受制,辖下各州分裂厉害,再加上水灾的影响还未完全过去,六州混『乱』,伪帝应当也是看中这点,逃离皇城后一直隐匿在周遭。所以大人一带兵离开襄州,他才能反应这么迅速。”
沈珠曦心急如焚,立即追问:“我们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多则两日,短则……一日。”方庭之神『色』愧疚,揖手道,“昨日襄州军出征时并未掩藏行踪,如今百姓都知道城内只有老弱病残作为防守,以至敌我双方还没开战,我方士气就已落至谷底。再加上敌人故意放进城中的流言……卑职无能,虽然抓了几个典型下狱,但未能遏制流言的扩散。”
沈珠曦皱起眉:“是什么流言?”
“他们说,知府大人带着两万精兵离开襄州,并非是救援商州,而是得知辽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弃城而逃了。”
“胡说八道!”沈珠曦怒道。
“夫人息怒……”方庭之长揖片刻,抬起犹豫的脸,试探道,“夫人现在有何打算?”
沈珠曦现在一头『乱』麻,哪有什么打算?
可她不能在官吏面前暴『露』她的不安和无措,情急之下,她想起父皇在御书房应对朝臣的办法。
“同知有何高见?”
方庭之一顿,缓缓道:“卑职有两个法子,这两个法子对应夫人的两个回答。如果夫人想要离开襄州,去向其他州求助,南门包围圈最为薄弱,可以调集城内精锐,尝试从南门突围。”
什么向其他州求助?分明就是弃城逃跑罢了!
沈珠曦按住怒气,问:“还有一种办法呢?”
“另一种法子,如果夫人要留下守城——”方庭之抬起眼,坦然地迎着她的视线,“那就做好必死的准备,用破釜沉舟的心态坚持到最后一刻,然后,便任听天命吧。”
城楼上的伤兵在呻/『吟』。
城楼外的敌军在叫嚣。
天地沸腾,沈珠曦和方庭之周围却寂如坟茔。
媞娘屏住呼吸,忐忑地扫视着两个目光对峙的人。
“我选第三种法子。”沈珠曦开口。
方庭之目光一凝。
沈珠曦抬脚迈上石阶,沉着无畏地一步步走上城楼。
寒风萧瑟的城楼上东歪西倒地躺着守城的士兵,有的手臂受了箭伤,仅用一块布料随意包了包;有的大腿中了箭,瘫坐在石壁上一脸绝望;有的正在站岗了望,脸上写满不安。
沈珠曦的出现让这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她脸上。
她环视所有人的脸庞,掷地有声地开口了:
“诸位将士,我便是襄州夫人。昨日,我的夫君响应镇川节度使的召唤,率两万精兵前往商州平叛,以我夫君的才能,必能在四日内赶回襄州。在那之前,还望诸位将士,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同我一起守候商州数十万无辜百姓。我会和诸位将士同心协力,守候襄州,无论生死,同进同退!”
沈珠曦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她坚定无畏的态度。
在她说话的时候,不止城楼上的守卫在听,邻近的居民建筑里也陆续有人走出,抬头仰望城楼上的纤弱身影。
虽非大树,但百折不挠。
沈珠曦转身走到城楼边,望着下方逐渐走出的百姓,朗声道:
“我是襄州夫人,我绝不会丢下我的子民离开!请大家相信我,和我一起守护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故土,我们的亲朋好友!如果只是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即便能苟活一时,待叛军入城杀人放火,依然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请诸位团结起来,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和我一起,坚持到支援商州的知府率部回援的时候!”
又一波箭雨开始了,方庭之和几个士兵拿来盾牌将她护在身下。
箭镞打得盾牌铛铛作响,方庭之急声道:“夫人!这里太危险了,你还是先回李府吧!”
磅礴如海的勇气在不知不觉覆盖了细水潺潺的恐惧。
她不再感觉恐惧,肩上背负的使命让她的神情越发坚毅。
攻势渐停,方庭之试探地取下头上盾牌,捏了捏因震『荡』而发麻的双手。
两人脚边落满箭矢。
“方庭之!”沈珠曦重声道。
方庭之一怔,下意识道:“卑职在。”
“我命你安排一支精锐轻骑从南门突围,务必要将襄州受困的消息送到知府面前。”
“喏!”
“你再派一队能言善道的人去游说城中青壮加入守城行动,凡是自愿加入守城的,免三年赋税徭役,若是不幸阵亡,一律按军中标准发放抚恤金,若留下孤儿寡母,由襄州赡养送终!”
方庭之神『色』越加严肃认真,他深深看了神『色』坚定沉着的沈珠曦一眼,再次长揖行礼。
“喏!”
方庭之迅速地将沈珠曦决心死守襄州的决心传达下去,原本涣散的士气在襄州夫人身当士卒的激励下重新振作起来。
当天半夜,一支轻骑精锐在牺牲大半后,终于杀出南门重围,带着襄州危急的消息奔往商州。
方庭之是文官,对守城一事知之甚少,襄州军里识字懂兵法的,又大多被李鹜带出了城。
沈珠曦当初给李鹜抄兵法的时候,顺便学了一点皮『毛』,没想到今日就要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上阵了。
为了第一时间掌握敌军攻城的动向,她在城楼上临时腾出一个办公点,吃住都在此处,她要了四个城门的布防图日夜思考,在成功组织守军打退叛军的一次强攻后,方庭之主动给她带来了沙盘。
沈珠曦整洁的衣裳脏了,皱了,她白净的脸庞也变得这里花一块那里花一块。她一身素净,所有都充作了府库,化为一粥一饭,一具盔甲一副长弓。两日不眠不休,她的眼下浮着青『色』,简单挽起的头上只有李鹜打磨过的那只素金簪。若是叫从前宫中的旧人见了,绝不会相信她就是养尊处优的越国公主。
她和城楼上的将士越来越像。
她失去高贵的衣装和车马,城中的百姓却对她越来越尊重。
每次议事,官吏和将士都会认真倾听她的发言,每次出行,百姓都会心悦诚服地跪拜行礼。
这些,都是她贵为公主时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沈珠曦渐渐明白了尊重的来源。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却被他所轻蔑的愚民推翻,她贵为一国公主,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一个人的高贵,并非出于血统,而是源自令人敬佩的品行和才能。即便贵为皇帝,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才能和德行,最终也会像父皇那样遭来灭亡。
即便出身贫贱,如果自身闪闪发光,也能像李鹜那样,吸引到向阳而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