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怎么不说话?”媞娘担心道。
沈珠曦想要张口, 嘴唇却像被胶粘紧了一样, 只能握了握媞娘的手臂,安慰她不要担心。
她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 现在还不是欢呼的时候。
李鹜率部冲进了辽军大本营, 他会受伤吗?他能斩杀伪帝一绝永患吗?
眼前突如其来的胜利, 真的不是做梦吗?
沈珠曦脚下轻飘飘的,因为极度的悲喜交替而头脑一阵阵发晕。
眼前一切,真的不是她的幻觉吗?
媞娘想要把她拉出箭塔,她摇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
暮鸦回转, 夜幕在哀长的鸣叫声中缓缓展开。落日湮没在地平线下,城墙和丛林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城楼上燃起了火把,沈珠曦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痴痴地望着寂静的天边,直到马蹄声渐渐传至城楼。
沈珠曦不敢动弹,眨也不眨地看着逐渐从明与暗之间现身的那个身影。
李鹜一马当先,他提着一物,圆滚滚的,看不清楚。
日月交替之际的昏黄光影笼罩着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棵萧萧肃肃的孤松,随着他走出昏暗天空下的阴影,一支森然肃穆的军队也在他身后渐渐显形。
李鹜骑着马走到城楼火把的映照范围后,沈珠曦浑身一震,几乎怀疑自己的双眼!
李鹜手中提的那物,竟是戴着金『色』冠冕的大辽伪帝的头颅!
镇川军此前追击辽军的时候,城内响起震天的欢呼,可李鹜带着伪帝头颅返回襄阳的时候,聚集在城门内外的襄阳百姓却鸦雀无声。
无数又敬又畏的目光随着李鹜移动。
一身狼狈的方庭之匆匆赶来,撩开官服率先行起大礼,百姓有样学样,浪『潮』一般跪拜下去。
在沸腾的人声中,李鹜翻身下马,提着人头走上了城楼。
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除了还在同一个位置傻傻看着他的沈珠曦。
李鹜刚要拔腿走过去,忽然想起手中血淋淋的东西,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把人头藏在了身后。
他站在月光下,看着箭塔阴影里的沈珠曦。
“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你先等一会。”
李鹜左看右看,捡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把死不瞑目的人头给包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才打算走向沈珠曦。他甫一转身,沈珠曦就扑进了怀里。
李鹜后退了一步,单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忘把脏兮兮的布包远离她的身体。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李鹜感受着怀中传来的颤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上百倍。”
沈珠曦咬着嘴唇,竭力克制着汹涌的泪水。
“哭也没关系,你已经很勇敢了。”李鹜轻声说,“沈珠曦……我为你骄傲。”
他拉开她搂在腰上的右手,隔着朦胧的月影轻纱,亲吻这五根血迹斑斑的指尖。
“脏……”沈珠曦不安道。
李鹜捉住这只畏缩逃离的手,不容置疑地从指尖亲吻到手心,然后再把她的手指收紧,包裹住最后留下的那个吻。
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道:
“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手。”
他说:
“你的父皇和母妃见到了……也一定会为你骄傲。”
……
“伪帝被斩了?!”
狱中枯坐编蚂蚱的白戎灵惊坐起,一把扔下手里那个怪模怪样缺胳膊断腿的稻草蚂蚱,挣扎着从稻草席上起身,瞪着眼睛冲到门口。
“你开什么玩笑?傅玄邈都没捉到伪帝的尾巴,你们知府还能把他斩了?你们一群人□□的做什么梦呢?”
“我们大人把伪帝的脑袋都提回来了,这还能有假?”坐在木桌前聊天的狱卒之一朝他投来不屑的目光,“那傅玄邈,说到底还是个公子哥,就是没有我们大人经验老道,一出马就拿下了伪帝的脑袋。”
另一名狱卒感慨道:“经此一战,我们大人的名声定会传遍大江南北,依我看,离升职加官也不远啰!”
“不知陛下会如何奖赏我们大人?”狱卒美滋滋道,“大人喝酒吃肉,我们这些手底下的人,说不定也能分得一点残汤剩羹。”
“我管你们吃什么,究竟什么时候才放我出去?!”白戎灵气急败坏地踢着栏杆,“这都几天几夜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损失了多少银子?!”
“……这人又疯了。”狱卒摇摇头,夹起一箸下酒菜放进嘴里。
不管白戎灵再怎么叫喊,两个狱卒也没有理他一次。
白戎灵嗓子干了,骂不出来了,只好捡起他的草蚂蚱继续编起来。
“都是秋后的蚂蚱,等本公子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隔壁屋的老乞丐同情地看着他:“年纪轻轻,怎么就——”
“你闭嘴!”白戎灵炸『毛』道。
“把田戍炅提出来,知府大人要见他。”
州狱入口处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官服的小吏走了进来。
两个正在吃着小菜的狱卒连忙起身行礼,一人掏出哗啦作响的钥匙串朝白戎灵所在牢房走来。
白戎灵趴在门上,迫不及待地拍打着木门:
“听见没?!你们知府大人亲自接见我!本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赶紧利索点开门!”
白戎灵趾高气扬地指挥着狱卒开门后,紧紧捏着他的袍子以遮掩光溜溜的屁股蛋,一摇一拽地走了出去。
小吏将他带到李府书房,无视他嚷着要换衣梳洗的要求,强硬地将他推进了书房。
白戎灵刚要发出怨言,书房内香飘四溢的一桌好菜就牢牢吸引了他的眼球。
他听到自己响亮的口水吞咽声。
“表舅哥,坐吧。”坐在桌前的李鹜道。
白戎灵警惕而狐疑地环视一周书房,说:“我表妹呢?”
“她几夜没合眼,现在睡觉去了。”李鹜拍了拍身边唯一一张木凳,“坐吧,站着说话多生疏啊。”
“少和本公子套近乎,没用!”
话虽如此,白戎灵的双脚还是挪向了木凳。他在桌前坐下后,咽着口水想要拿起面前的木箸,啪地一声,李鹜的木箸压在了他的木箸上。
白戎灵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从李鹜的木箸下抽出自己的木箸。
“你什么意思?”白戎灵气歪了脸。
“我同意你吃了吗?”李鹜说。
“不是你让我坐下的吗?!”
“我让你坐下,没让你吃我的东西。”
李鹜抬走木箸,夹起一筷红烧肉慢条斯理地移过白戎灵直勾勾的眼前,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咬了起来。
“嘶——真香。”李鹜一脸满足。
白戎灵直勾勾地盯着他,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表舅哥,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一盘就是你的。”
李鹜把红烧肉往他面前一推,晶莹剔透的肥肉在橙红的汤汁包裹里颤颤巍巍,也让白戎灵挣扎的内心颤颤巍巍。
“……你要问什么?”
白戎灵以为,他的问题会是白家相关,没想到,李鹜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出口的却是:
“独眼龙还活着吗?”
白戎灵一愣。
他本想随口糊弄,但李鹜的视线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丝丝寒气顺着背脊扩散。
他有一种感觉,他的回答,决定他走出这间房是竖着还是横着。
“你说那个独眼的当铺掌柜?”白戎灵不情愿道,“在东城悦来客栈的地窖里,我吩咐小二每天给他送一次吃食——应该还活着吧。”
“你是怎么找到沈珠曦的?”
“你好意思问?!”白戎灵忽然火大,“你是怎么对我表妹的?怎么让她连下降时戴的簪子耳饰都变卖了?”
李鹜沉默片刻:
“……是我不好。”
“你也知道你不好!你压根配不上我表妹!”白戎灵顺杆子往上爬,一脸得意道:“这本来就是我白氏进贡给皇室的礼物,想要从黑市上认出它们还不简单?我手下的掌柜,一发现它们要被一队行商带出大燕,立马就拦截下来了。我告诉你,我们白氏眼线遍布天下,我失踪一事很快就会被族中大人知晓,你要是不想倒霉,就赶紧让我带表妹回家。如此,我还可以替你遮掩一二——”
“威胁我?”李鹜咧嘴一笑,“行啊——”
这个笑容反过来让先威胁人的白戎灵反而感受到了危险,他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鹜说,“你还记得教坊里你给我下的那个『药』吧?说起这事儿,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老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荤。在我倒霉之前,我一定会修书一封送给傅玄邈,让他知道你的功劳,日后也可多照顾照顾你。”
白戎灵脸『色』一白,惊恐道:“这、这关我什么事?!”
“不用和我解释,反正我要是倒霉了——”李鹜说,“你就去跟傅玄邈解释。”
白戎灵像被掐住了喉咙,瞪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
“……吃吧。”李鹜说,松开了手中盛着红烧肉的盘子。
白戎灵却没有动箸,他盯着李鹜道:
“你让表妹和我回家,我给你想都不敢想的银子。”
“不行。”
“你想要什么军备资助,我白氏都给你。”
“不用。”
“我再送你一百个如花似玉的扬州瘦马!”
“不要。”
李鹜油盐不进,谈判压根无法进行。
白戎灵垂头丧气道:
“你怎么才愿意放了表妹?”
李鹜抬起眼皮,漫不经心道:
“除非我死,不然想都别想。”
203、第203章 第203章“曦儿,为什么要背叛……
沈珠曦做了一个噩梦。
襄阳城破, 火光冲天,辽军冲入城内烧杀□□,她熟悉的人们一个个死在眼前, 她却同皇宫沦陷时一样束手无策。
在梦里, 她流干了眼泪, 嗓子也喊哑了。
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尸山血海中,一个提着头颅的人正往前走去,她以为是大胜归来的李鹜,不断大喊着向他奔去, 好不容易,那人停下脚步, 转身望来,却是一张清冷高贵的容颜。
“曦儿, 为什么要背叛我?”他轻声道。
他手中所提, 是李鹜的头颅。
彻骨的凉意涌上心头,沈珠曦在那一瞬猛地惊醒。
室内光线昏暗,幽幽的月光从虚掩的窗户外映进,在虚空中投下一条银『色』光带。
李鹜在光带中看着她, 沾着泪珠的指腹从她眼角移开, 轻声道:
“做噩梦了?”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他,强烈鼓动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
只是梦。
只会是梦。
“……什么时辰了?”她一开口, 声音带着沙哑。
“你睡了一天一夜。”李鹜说。
沈珠曦一惊, 急着想要起身:“襄阳——”
“已经没事了, ”李鹜按住她的肩膀,重新让她躺回床上,“你守住了襄阳。”
“我……”
沈珠曦说不下去了,她的视线被劫后余生的泪水充盈。
她做到了。
她阻止了惨剧的再一次上演, 她真的做到了!
“你做得很好。”李鹜再次用指腹轻轻擦拭从她眼角溢出的泪水,轻声道,“不会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
沈珠曦动了动手指,察觉一丝异样。她抬起双手,发现十指都缠着干净的纱布。
显然是李鹜在她睡着的时候,替她处理了双手的伤势。
他穿着常服,像是一夜未睡。
昨夜从战场归来,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的沈珠曦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清他是怎么赶回来的,有没有受伤。
想到此处,她心急如焚,急切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伤而已。”
李鹜拉下袍领,『露』出一条细如丝线的伤痕。
虽然只是皮肉伤,如他而言小伤而已,但伤在此处,实在惊险,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丧命当场?
沈珠曦忍不住伸手抚『摸』:“这是怎么弄的?”
“收服商州时,我用镇川军虎符为诱饵诈降,在接风宴上杀了叛『乱』的都尉霍思广——这是那时留下的。”
“……很凶险?”沈珠曦一脸担忧。
“放别人身上是凶险,轮到我就是轻轻松松。”李鹜故作轻松道,“你给老子挣面子,老子难道还能叫你丢脸?”
“你既拿了虎符,那镇川节度使……”
李鹜没有直接回答,但他沉默的目光,已经让她明白了答案。
“襄州借了那么多银粮,为什么还会……”
“修堰堤的民夫的确分到了规定份额的口粮。”李鹜说,“可这些口粮,大多都没有进入自己的肚子里。”
沈珠曦神『色』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