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们把一日得到的口粮节省下来留给妻儿,宁愿劳累了一天之后继续捱饥受饿。堰堤上的民夫不断猝死,累积到一定的界限后,终于引发了全民暴动。霍思广早就不服许攸,趁机揭竿而起,迅速控制了商州。”
沈珠曦哑口无言,胸口沉甸甸的。
许攸并非贪官污吏,时间也证明他当初强赶工期的正确。雨季如期而来,而商江堰在河水暴涨之前修好,挽救了难以计数的生命。
许攸却因此而死。
他本不是暴吏,却走上了暴吏的结局。
时也,命也。
“沈呆瓜……”李鹜握着她受伤的右手,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赶上了。”沈珠曦摇了摇头,左手指尖抚上李鹜受伤的脖颈,“你来得一点都不晚。”
这条伤口,证明他的努力,在他豁出『性』命的前提下,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襄阳。
死里逃生后,还有机会一家团圆,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及时赶回来援助襄阳?”
沈珠曦吃惊道:“我怎么会怪你?你要是冒冒失失地赶回来,那我给你默写的那些兵书,岂不是都白写了?”
襄阳被困,城里的人『插』翅难飞,李鹜即便想回援,又要如何回援?
两万精疲力尽的襄州军对上最少七万养精蓄锐的辽军,别说野战,就是突围入城恐怕也不太乐观。
若是派单骑突围,就算能进来,辽军心生警惕后加大围堵力量,也只会成为新增的一只瓮中之鳖。
更何况,辽军凶残,每次得胜后都会在城中大肆烧杀劫掠,抢劫富户,强占美人——让沈珠曦放下这一城全身心信赖她,一同协作作战的百姓逃走,她怎么做得到?
李鹜沉默片刻,说:“这种『乱』世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头?”
“伪帝已经死了,天下很快就会安定的。”沈珠曦安慰道。
实际上,她的内心却在打鼓。
伪帝死了,天下真的会安定吗?
“……希望如此。”李鹜握紧她的手,“等天下安定,我就请燕帝将我外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做一对快活的土霸王,就跟那池塘里的肥鸭一样,想吃吃,想喝喝,想睡觉就睡觉——不用每日点卯,也不用担心谁来偷家。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沈珠曦被他的描述逗笑,说:
“好,等天下平定,我陪你做一对土霸王。”
两人目光对视,李鹜咧嘴一笑,沈珠曦跟着不禁『露』出笑容。
羞怯涌上她的心头,她移开视线,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
“你要做什么?”李鹜把她扶了起来。
“我几日没洗澡了,我要……”沈珠曦低头一看,忽然发觉自己穿的亵衣亵裤。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向李鹜。
“是媞娘帮你擦了擦身子。”李鹜扬眉道,“你不同意,老子不敢脱你衣服。”
沈珠曦松了口气。
“我要去浴室洗澡……”
李鹜扶着她站了起来,沈珠曦走了几步,他还跟着。
“你不用送我过去,我叫媞娘便好。”沈珠曦吃惊道。
“谁说是送你了?”李鹜说,“顺路而已,我也没洗澡,一起洗呗。”
沈珠曦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浴池大着呢,再加一个我也不挤。”李鹜镇定自若,严肃道,“襄阳刚撑过一次大战,什么都要省着来,我们洗一个池子,正好节省——”
“我洗过了你再来!”沈珠曦红着脸打断他的话,把他胸口一推,逃也似地冲出了卧室。
李鹜看着沈珠曦的背影,遗憾地啧啧两声。
“该呆的时候不呆,不该呆的时候比谁都呆。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拆下来吃进肚子。”
……
十几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在一间高门大院前停了下来。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拿着一个木盒神『色』匆匆地进了大门。
木盒几经转手,终于来到傅玄邈的桌前。
燕回小心打开铁锁,抬起盒盖。伪帝的头颅静静躺在盒子里,断口的血迹已经干涸,褪『色』成污水般的数道暗痕。
数种祛味干燥的『药』材填满头颅和木盒之间的空隙,盒中的伪帝大睁双目,死不瞑目,惊恐是残留在他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
“果真是伪帝。”燕回吃惊看向傅玄邈。
原以为伪帝最后会死在公子手里,没想到,名不经传的襄州知府竟然误打误撞,真的斩杀了伪帝。
傅玄邈青衣金带,乌发玉簪,神『色』冷淡坐在桌前。
黯淡的月光从左侧窗户照进,化作皎洁轻绡披在他瘦削笔直的肩上。傅玄邈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伪帝空洞麻木的瞳孔上,轻声道:
“……送去父亲那里吧。”
燕回一个眼神,帘后走出一个沉静如木偶的婢女,她小心翼翼接过木盒,转身走出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屋外有人来禀——傅汝秩到来。
傅玄邈起身外出相迎,燕回则自觉离开了书房。
“父亲——”
傅玄邈刚要跪下行礼,傅汝秩就先一步把他扶了起来。
“蝉雨不必多礼。”
傅玄邈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却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把他迎进书房,恭敬道:“父亲神『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何事?”
“襄州知府李主宗马下斩杀了伪帝,就在刚刚,伪帝的头颅随襄州知府来信一齐送到了府上。我确认无误后,已经呈交给了陛下。”
傅玄邈皱眉道:“此事竟然是真的。”
“消息几日前传到杭州时,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伪帝当真是被李主宗亲手斩下的。陛下闻言龙颜大悦,直说要重赏此人。”傅汝秩神『色』凝重,“若非我言明利害,苦口婆心劝说,此时封赏的旨意已经下去了。”
“陛下想要如何封赏?”
“陛下想召到御前再行定夺,依我看,恐怕最次也是一个定国将军。”
“此事恐怕不能服众。”傅玄邈轻声道。
“是啊,此人能斩杀伪帝,完全是误打误撞,说是伪帝自己送上门的也不过分。若是大肆封赏此人,同品级的官员定然不服。我劝陛下按大燕遵循旧制,按律定功行赏,却被陛下认为是居心不良,虽然最后打消了陛下重赏的念头,也让君臣不欢而散。”傅汝秩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这是听信了他人的谗言,对我傅氏隔阂颇深啊。”
“先帝在位时,就数次借旁人之手打压傅氏,陛下如此——”傅玄邈神『色』淡淡,“不过是一脉相传罢了。”
“……伪帝攻入京城,陛下匆忙南逃。途中数次九死一生,是我傅氏攘外安内,奔波调停。陛下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若真有心变天,还会等到现在?”傅汝秩说,“我扪心自问,从未有过不臣之意。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先帝……我傅汝秩都问心无愧。”
傅玄邈垂下眼,低声道:“父亲一片忠心,只可惜陛下不能明晰。”
“罢了……”傅汝秩神『色』忧烦,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傅玄邈,道:“李主宗此次立下大功,你觉得该如何赏?”
“赏重了,有置律法规章为无物的嫌疑,赏轻了,又会寒了有功之人的心。”傅玄邈说,“父亲觉得,镇川节度使一职如何?”
“可!”傅汝秩说,“李主宗正在襄州任职,让他升任镇川节度使,即是破格升迁,又在情理之中。有了许攸的前车之鉴,镇川节度使迟迟找不到合适人选,让李主宗填补这个缺,可算解决了两难的问题。我这就写封折子,晚些递给陛下——”
“父亲。”蝉雨起身,叫住正欲离开的傅汝秩。
傅汝秩停下脚步,关切地朝他看来:“蝉雨还有何事?”
“天下一统后,我想借助皇榜的力量,在每一个州,每一个县,严密地搜查越国公主的踪迹。陛下对我傅氏疑忌颇深,本就不愿这桩婚事成真,恐怕不会轻易松口答应,到时还需父亲助我一臂之力。”
傅汝秩看着他,沉声道,“所有事情,为父都能退让。唯有此事……你放心吧,此事,我会说服陛下。无论生死,越国公主都是我傅家认定的儿媳。”
傅汝秩神『色』微变,渐渐柔和下来的目光看着眼前昆山片玉般的人,神『色』中闪过一抹悲『色』。
他是他仅有的孩子。
他是他一生功绩中最大的骄傲。
如果说活到今日,生活里还残留着什么念想,那就是他亲手教出了一个名扬天下,玉洁松贞的天下第一公子。
他盼着他长大,成亲,生子,拥有他不曾拥有的幸福。
“蝉雨……你是为父唯一的孩子。”傅汝秩神『色』坚定,一字一顿道,“为父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204、第204章 第204章“来,我们一起给钱多……
襄阳守卫战之后, 一切和从前没多少差别。
在沈珠曦的提议下,李鹜派人将伪帝人头送至元龙帝的忠实支持者,沧贞节度使孔烨处, 再由知晓元龙帝行踪的孔烨转交到元龙帝手中。
算算日子, 朝廷也该知道此事了, 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她相信孔烨的人品不至于冒名顶替斩杀伪帝的功劳,难道是途中又出了别的什么事?
沈珠曦担心信使中途出了意外,最直接的当事人却毫不在意,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商江堰已经修缮完毕,伪帝也已经伏诛, 伪辽政权榱崩栋折,大燕一统近在眼前, 此时此刻, 除了朝廷迟迟没有回音传来,似乎天下已经太平,确实可以松一口气了。
沈珠曦一方面觉得如今的太平如梦似幻,一方面又希望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 沈珠曦迎来了在襄阳的第二个隆冬。
一日, 她在安排府中火炭供应,忽然想起被安排在后院角落厢房的客人。
“田公子处可有供应火炭?”沈珠曦问。
提娘愣了愣, 不确定道:“应该有吧?”
沈珠曦皱了皱眉。
李鹜把田戍炅从州狱中提出后一直安置在府中, 不但每日红烧肉供着, 还派了几个军士把厢房严密看管起来,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也不知道李鹜究竟想做什么。
他知不知道,府中已有流言——说是知府看中田公子美貌, 将其软禁府中充作禁脔?
“随我去厢房看看。”沈珠曦说。
沈珠曦起身离开卧房,媞娘连忙拿起衣架上的狐裘披在她肩上。
“外边凉,夫人多穿一些。”
沈珠曦来到府中偏院,一眼就看见了那间被两个健壮军士看守起来的房门。
两个健壮军士见她走来,立即抱拳行礼:“卑职见过夫人!”
沈珠曦让他们起来后,提出要见田戍炅。
她本以为会受到阻拦,没想到两个军士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沈珠曦走进厢房,发现除了田戍炅以外还有一名婢女,只是这名婢女和府中常见的婢女不同。沈珠曦觉得有些面熟,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是从前的平山寨的女土匪。
沈珠曦对她留有印象,是因为她长得像女版李鹍。
沈珠曦爱屋及乌,对这个名声不太好的女土匪也有一丝额外的温和。
“夫人——”红莲对她抱拳,粗声粗气道。
背对房门躺尸床上的白戎灵闻言,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他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珠曦问红莲。
“回夫人,此人阴险狡诈,满口谎言,大人派我在此处看守,谨防他花言巧语骗人逃走。”
“你放屁!”白戎灵气得破口大骂,“我阴险狡诈满口谎言?你才阴险狡诈满口谎言!你的岁数都能当我娘了,还想对我动手动脚!”
沈珠曦不可置信地看向红莲。
红莲朴实粗糙的圆脸上一脸无辜。
“夫人,别听他瞎说,我就是觉得田公子像我儿子,所以想把他把个『尿』而已。”
“谁像你儿子了!”白戎灵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眼珠子都在冒火,“等本公子出去,一定饶不了你!”
红莲对着天花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田公子,你既然想重获自由,为何不尽早将一切和盘托出?”沈珠曦道。
“我——”
白戎灵刚一开口,一旁的红莲就朝他『射』来凌厉的目光。
“我……我不想出去!谁说本公子想出去了?!”
白戎灵想起险些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四十来岁大娘把『尿』的恐惧,立即转了话头。
“他有本事就把本公子关一辈子!我不达成目的,是绝不会走的!”
“你有什么目的?”沈珠曦不解道。
“我——”白戎灵刚一开口,再次感觉到一旁刺目的视线,他顿了顿,说,“我是来找我表妹的。”
“你的表妹?”
“是,我有证据,我失散多年的表妹就在襄阳。”白戎灵从床上起身,两脚蹬进靴子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厢房中央的圆桌前,“坐。”
沈珠曦迟疑片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红莲走了过来,站到白戎灵身后,她的位置对应着沈珠曦身后的媞娘,乍一看就像对方的贴身婢女,只不过媞娘手里握着手帕,红莲手里握着腰间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