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神色如常般淡漠, 实在看不出虚实。
室内温度很高,他只穿着衬衣,低头在文件上安静签着字。笔迹流畅,大开大合,写的一手好字。
她心里不免更加忐忑,几乎是提着胆儿说完。
室内又重归安静。
他这才搁下笔,不答反问:“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绝对不会出现问题,也不会延误工期的?”
温淩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鸭,一张脸都憋红了。
她感到万分羞愧,又是自责,可事到如今,也只能道:“我知道我过错很大,不过,您现在骂我也无济于事了。”说完惊觉自己有些耍无赖。
原以为他会生气,谁知他却笑了笑:“你倒是有长进。小姑娘,会学我说话了?”
温淩脸颊通红,不知道他这声调侃是嘉许还是讽刺,一时更加茫然。
好在他没什么痛打落水狗的兴趣,话题转回正事上:“你确实有错,不过,最大的错误不在于监管不力。”
温淩不解,看向他。
他手里的钢笔点点对面。
温淩会意,忙坐下来。
“公司那么多人,难道需要领导一个个盯着吗?为什么犯错那人不重视工作?为什么他犯了错,同事不向你汇报反而帮着隐瞒?你在你下属面前一点威信都没有,这才是项目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
一言惊醒梦中人,温淩如醍醐灌顶,脑袋里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好似有了一根主线,正慢慢理清。
所以,说到底还是她的问题。
“……是我不对,可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也不知道赶工还来不来得及。”
他瞥她一眼,微微一笑。
温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声音顿住。
“我已经说过了,领导是没有错的。”他笑意加深,有些意味深长,“就算你错了,也绝对不能让你的员工真的认为是你的错。可以谦逊,必要时承担责任,但是,作为一个领导,无时无刻都要在下面人面前保持威信。你明白了吗?”
温淩在他漆黑平静的眼底,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不是不懂,道理都懂,可是,具体操作……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算了。”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苦笑,似乎是觉得有点心累,“那我说直白点吧,如果你没有办法树立自己的威信,这次的事情哪怕解决了,后续也会不断出现问题,永远无法做到令行禁止。这次的事情,并不一定是坏事,也许也是一个契机。”
温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要她借机发难?
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她自问做不到太绝。
可是就像他说的,如果自己没办法做出改变,没办法树立起自己领导的形象,整个团队就像是一盘散沙,工作一点效率都没有。
看出她的挣扎和犹豫,傅南期直言不讳:“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这就是你最大的弱点。你要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这话,犹如一记棒槌,狠狠砸中她的软肋。
温淩紧紧攥住了手指。
她张了张口想要反驳,结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只弱弱憋出一句,像是徒劳挽尊:“他们是我的同事,不是我的敌人。”
“亲兄弟还有界限,何况是同事。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吧?你对他们客气,他们只会当成福气。你这次退了,以后他们一个个骑到你头上,你信不信?!”
温淩陷入了沉默。
玻璃门对面,苏闻舟抬头朝这边望了眼,眼中露出诧色。
很少见他私底下跟人聊这么久,还是个新人。
“谢谢您。”温淩起身朝他一鞠躬,抱着资料走了。
办公门关上,苏闻舟叠了叠资料走出去。
“怎么了?”见他神色迥异于往常,苏闻舟饶有兴趣地朝门口望去。
“没什么,遇到个榆木疙瘩。”傅南期整了整领带,没好气。
苏闻舟笑:“年轻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栽几个跟头就知道了,不然,说再多也没用,不听的。”
他没答,只扯了下嘴角,似是轻蔑。
……
加班好几个日夜,紧赶慢赶,工期总算赶上了,她也按时交了货。
但是,傅南期那日的话就像是一颗种子,牢牢种在了她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
尽管她不愿意去想,本能地排斥那样做,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想做人上人,想往上走,就应该狠一点。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可惜,她做不到。光是想到要跟张月撕破脸,可能面临同事们异样的目光,她就有些受不了。
她到底不是他,可以做到心如铁石,那么冷静理智。
当然,她不是觉得他不好。
虽然那日她反驳了他,也本能拒绝去那样做,但她心里明白,他的做法是非常正确的。只是,她做不到。心里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懦弱。
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每个人都是傅南期,这世上还有弱者吗?
岂不是谁都能站在金字塔顶端俯视脚下?
这么想,心里好受多了。
不过,她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惹恼了他,之后半个月都不敢去找他。偶尔到了必须要跟他汇报的时候,她硬着头皮打过去都提心吊胆的。
他声音一如往常,冷静而平和,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她还是心里惴惴。
她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辩解什么,只夹着尾巴小声汇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的时间那么宝贵,被她浪费半个多小时,结果她还不听,换谁都会生气吧?亦或者是——恨铁不成钢?
她甩甩脑袋,叹口气,决定不再去想。
很快到了大年前夜,薛洋特地打了电话来,邀她过去吃饭,说还叫了不少人,希望她能借此认识一些前辈,多取取经。
温淩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她也确实需要,欣然应允。
出门前,她特地打扮了一番,换上了上个礼拜去商场买的新衣服——一件白色的羽绒服。
很修身的设计,帽子很大,上面还有一圈绒毛,翻上去时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特别可爱。
程易言看了,眉头却皱得老深,边摇头边叹气,满脸嫌弃。
温淩也有点不确定了,低头看看这看看那:“……有什么问题吗?不好看?”
程易言:“你这姿色,披个麻袋都跟仙女一样。”
温淩无语了一阵,又被她夸得有点飘飘然,在镜子前转了好久:“那你还愁眉苦脸的?我还以为不好看呢。”
程易言:“好看是好看,就是……”
“就是怎么?”她回头。
程易言组织了一下语言,此刻,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就是有点幼齿。”
温淩:“……”
程易言连忙打补丁:“你平时穿的都太中规中矩了,虽然天生丽质,但咱也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了,偶尔也可以试试轻熟的风格嘛。”
夏装还好,偶尔还有几件稍微大胆点的,加上温淩身材好、气质诱人,就算穿简单的职业装也非常迷人。
不过,冬装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身材不露,款式真就那么几件,还偏幼。
“这我新买的,你试试。”她从购物袋里捞出一件大衣,直接塞到她手上。
温淩看一眼,有些吃惊。
衣服是长款,浅蓝色和白色羊绒混纺,领子竟然是水貂毛的。
“这很贵吧?”
程易言伸出两根手指,哼哼:“我一个多月工资。你说呢?”
温淩倒吸口气。虽然她每月也有一万多薪水,从来不买超过三四千块的衣服。
毕竟经济实力就在那,赚多少花多少才实际。
而且,她也不太追求这方面。
“算了吧,万一给你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一件衣服而已,坏了就坏了呗。我也就图一时新鲜,我衣服都穿不过半年的。”她不由分说,把她拖到了房间里,“你里面怎么穿毛衣啊?换条裙子吧,这内搭的吊带裙可以,就这件,Sexy……”
因为又化了个妆,温淩打车过去时,已经是7点了。
好在他们不吃饭,只准备了很多点心,自取。
温淩跟薛洋、师母打过招呼后便有意地在人群里搜寻,然后,还真发现了不少生意场上的名人。
不过,这些人身边都围着不少人,她压根挤不进去,就算偶尔能插上一两句,人家也只是客气地跟她点一下头,转头就跟别人说笑去了。
显然,压根不睬她。
她有点气馁。不过,她这种咖位,没人理才正常。
干这行,哪能不受点气呢?
她去桌边用盘子装了块小蛋糕,边吃边往里走。到阳台的时候,她脚步生生停下——远远有道颀长的影子站在那。
傅南期弓着腰靠在窗边,是一个闲适而慵懒的姿势。
他今天穿的竟然是一件黑衬衫,侧面望去,领口微敞,有两颗扣子都没系上,那张半隐在黑暗里的俊脸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搭在窗外的皙白指尖,还夹着根烟。
见惯了他高贵冷艳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乍然看到这样诱人犯罪的他,还真有点不适应。
温淩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他已经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先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自己都没发现,笑容里多少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傅总,您也在这儿啊?”
“今天没什么事,顺道过来看看。”他语气平和。
温淩舒了口气,跟他又扯了两句闲话,绝口不提那日的事情。
后来遇到个熟人,温淩跟对方聊了几句,等回头望去,他已经没入人群里,跟一个穿深蓝色高领毛衣的男士在说话了,手里端了杯香槟。
她收回目光,不好再过去打扰,犹豫会儿就去了角落里。
“你跟个小孩子置什么气?”苏闻舟往这边望了眼,笑。
“我跟她置气?”傅南期觑他一眼,像是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
苏闻舟:“不然?”
傅南期抖了下烟灰,望向远处:“挺聪明一小孩,也挺好学,就是太心软了。”他顿了顿,“可惜了。”
第24章 靠近
聚会结束的时候, 已经很晚了,温淩在路边打车。
薛洋住的那栋屋子是一幢一单元,出门右拐就是大街, 她站了没两分钟就碰到了不少出来的熟面孔。
不管身份如何, 咖位都比她大,她一一跟他们打招呼。大多数人会礼貌回应, 当然,也有些人直接无视。
温淩也并不气馁, 在寒风中搓着手, 默默计算司机什么时候到。
身后打来一道明亮的灯光, 温淩回头, 一辆银灰色的宾利正好停靠到她身边。
车窗降下,傅平在窗内对她道:“外面冷, 快上车吧。”
温淩看到他就知道车后座是谁了,犹豫一下才上去。
豪华车,后座空间很大。傅南期微阖着眼帘靠在椅背里, 并不跟她说话,十指交握, 轻搭在膝盖上。
温淩有些忐忑。车子启动了会儿, 才悄悄偷眼打量他。
谁知他此刻睁开眼睛, 正好把她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温淩:“……”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倒霉, 每次一有小动作都被他精准捕捉到。是他太敏锐, 还是她太倒霉呢?
她干笑两声, 寥解尴尬:“傅总, 您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好了。”接着忙报出地址。
傅南期点头,吩咐了傅平一声。
她不确定他是否还因为上次那件事生气,可要是主动提起, 保不准会加剧矛盾。可要是不说……
傅南期看她一眼,低头发短信,却道:“我没那么小气。”
温淩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解释。
她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过了会儿,她才小心抬头。傅南期低头打着字,屏幕上淡淡的白光把他英俊的面孔映照得格外明晰,神色平和,看不出生气的迹象。
自此,她知道了自己之前都是在杞人忧天。
随即也有些好笑。是啊,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计较这种小事情?是她自己想多了。
“不过,我确实有点失望。”发完短信,傅南期关了手机,回头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温淩说不出话。
明明他的目光也并不严厉,但是,落在她身上却好似有千斤巨力,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失望”那两个字,分明是云淡风轻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锤子狠狠砸在了她心上。
温淩垂头不再说话了。
宾利车在道路上疾驰,这一带偏,渐渐人烟开始稀少,连带着车内也变得格外安静起来。
半晌不见她开口,傅南期侧头望去,就见她跟个小团子似的蜷缩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模样,莫名有些委屈。
他神色怔松,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确定并没有说什么太过严重的。
只是,这人像是瓷娃娃做的,简单一句都能叫她这样。
他本应无视,或者冷冷地说上一句“太过矫情是很难在职场上生存的”,可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不过,其他方面还是很出色的。”
温淩抬起头来,不确定地望着他。
那一刻,眼中好似有星芒闪烁,像极力想得到大人夸赞的孩子。傅南期默默转开了目光。
心道,还真是个小孩子。
后来他把她送到小区楼下,抬头望去:“一个人住?”
“还有一个合租室友。”想了想,她补了句,“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