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大家陆续下班。
温淩核对完最后一轮设计图才开始收拾东西。
走到门口,程易言已经背着包杵在那等她了,扬起表戳给她看:“祖宗,等你快一刻钟了!”
温淩忙作揖告饶:“一会儿请你吃麻辣烫!”
“就麻辣烫?”
“麻辣烫加两杯奶茶,全糖,特大毫升!”
“滚犊子,你要胖死我?!女人,你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一路嘻嘻哈哈,她们打车去了国贸附近的一家麻辣烫。往里走,许文佳已经在位置上等她们了。
她烫了个卷发,弯弯地贴着光滑饱满的脸,只单手拄着刷手机,背影望去知性而成熟。
只是,脸色好像不大好。
“谁惹我们大美女生气了?”程易言笑嘻嘻过去搂住她。
许文佳把她手拍开,兀自端了杯柠檬水,凉凉道:“真关心我啊?一会儿你买单。”
程易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姐姐,你月薪和分红是我三倍不止,你忍心?!”
温淩安静笑笑,在她们对面坐下。
许文佳是比她们大几届的学姐,金融系才女,在北京奋斗多年,目前是一家百强企业的高管兼合伙人,已然跻身资本主义剥削阶层。
她独立、潇洒、自信,温淩曾见她在一次谈判中把一个男性合伙人说得面红耳赤,失态地大骂她。
结果,她只是施施然一笑,极有风度,接下来的谈判却更是乘胜追击,大获全胜。
说着说着聊起工作,程易言又是一番大吐苦水:“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多,说的就是我们‘设计狮’啊——”
温淩和许文佳都笑起来。
程易言扁嘴:“还是淩淩命好,工作一年就被提拔成产品经理了,还有个领导师兄做后盾,前途无量啊。”
“别乱说。淩淩靠的是真本事,别往外传些乱七八糟的。这么多吃喝,堵不住你这张嘴?”许文佳白她一眼,没好气,“工作多用点心,别每次整点没到就火急火燎地收拾东西回家,你老板也会给你升职加薪的。”
“略略略——”像温淩那样主动加班,事情不做完就不回去的怪物能有几个?
程易言回头看了温淩一眼,乌发、白肤、红唇,一袭简约的灰色职业装,包臀裙下,盈盈纤腰不堪一握。
第一眼看到温淩的时候,她觉得她有些冷冰冰的,好像不大好接近。
熟识以后才发现,她脾气很好,特好相处,笑起来还有种如沐春风的气质,让人忍不住靠近。
“刚刚看你心情不好,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温淩看向许文佳,关切道。
“也没什么。”许文佳微不可察地提了下唇角,“最近在谈合作,碰到个难缠的。”
这年头,投资人都贼精,许文佳看着风光,一方面要接洽企业,一方面还要和那些投资大佬周旋,也不轻松。
温淩回头看了眼夜幕下的城市,灯火璀璨,车水马龙,路上是形形色色而又忙碌的人。
可是,除了少数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他们这些芸芸众生打工仔,谁又能真的轻松了?
度过短暂愉快的周末后,温淩又迎来了魔鬼礼拜一。
她和往常一样挤地铁,到了站,又徒步走了几百米,抵达CBD那边的办公楼已经冻得不停搓手了。
“累死了,每天7点不到就起床,累死累活干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去!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啊啊啊——”刚从电梯出来就听到了张月的抱怨声。
男同事叶柯林从会议厅回来,笑道:“那你努力升职啊。”
“升职不也还是社畜一只?”
“那可不一样,每月拿四五万跟每月一万出头,我肯定选前者,至少不用为要不要买几千块的裙子发愁。”另一女同事笑道。
温淩也笑了笑,到自己位置上坐下,麻利打开了电脑。
午休的时候,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张月搡搡她肩膀。
温淩从忙碌中抬头:“你先去吃饭吧,我把这些资料再核对一下。”
张月看着她,没忍心,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听得到才附耳过来跟她说:“小心徐蓉。”
“?”
“H5这个项目前景和收益这么好,徐蓉为什么偏偏交给你不交给她手底下的人?”她压低了声音,“我也是昨天才得到的消息,紫光科技的CFO薛总下台了。”这个项目的甲方就是紫光科技。
温淩微怔。
张月见她不语,以为不以为然,轻哼:“你以为我是危言耸听?这次负责监管的是紫光科技刚上任的执行总裁傅宴,他跟紫光的副董事长傅鹏礼素来不和。上次那批货出事,造成那么大损失,总有人要出来背锅。薛总又是傅鹏礼那边的人,不就下去了。你负责的这个H5项目,薛总向来是非常支持的,现在他下台了,你还能讨得了好?”
她又补充,“紫光科技是什么地方?美国上市到现在一直在稳步蹿升,去年市值都这个数了,背后又靠着紫光集团这样的大树,不是野鸡小公司,怎么会出这种纰漏?圈里都在传,上次那事故很可能是人为,目的就是逼薛总下台……”
温淩噤声。
薛洋是她读研时的导师,对她多有照拂,与傅宴也是旧相识,没想到只是站错了队,竟落得如此下场。
立场不同,各为所利,她也能理解。
但是,她原以为傅宴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少顾忌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绝情,连一丁点退路都不留。
她知道他向来心狠,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种地步。
晚上回去,傅宴已经回来了,听到关门声抬了下头,跟她笑了笑:“今天下班挺早。”
“嗯。”温淩弯腰脱下高跟鞋,声音压得很低。
光线原因,傅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她语气里的异样:“怎么了?被领导训了?”
温淩没答,换完拖鞋后才直起身。
四目相对,她定定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这样看着我?”他失笑,换了个叠腿姿势。
温淩决定不再忍耐:“薛老师那件事,是你做的吗?”
“什么?”
他的表情太过镇定,以至于温淩有了片刻的迟疑。但很快,她又坚定起来,目光复杂:“不然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扫除傅鹏礼的残余势力,他必然要杀鸡儆猴。薛洋就是一个契机,一个很好的立威机会。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
“我没有陷害他。”半晌,傅宴开口,抽回目光平淡道,“他犯了错,我当然要秉公处理。”
笔记本淡淡的白光映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情绪。
温淩:“……真的?”
他点了下头。
心里却道,确实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察言观色的本事,手底下的人都会做。
温淩望着他平静的侧脸,仍有疑虑,但也不再问。
只是,心里到底种了根刺。
因为这件事,两人之后都没怎么说话。往常傅宴都会要她几次,那天晚上却没过来跟她睡,去了客卧。第二天起来,她洗漱完毕就整理好了行李,准备出门。
傅宴看到,还是问了句:“要出门?”
“嗯。”温淩的声音闷,不过弓着身的缘故,听不出情绪,“要去厦门视察工厂。”
傅宴却皱眉:“都要关门了,你去那边干嘛?”
因为行情原因,董事会一致决定,要将在下沙、深圳的几个工厂尽数关闭,以减少不必要的开支,顺便集中资金在丰台建立新的高新产业园,尽量做到高技术、低能耗、高产出。
紫光科技是兴荣的甲方,作为集团高层,这一点他自然知道。
“考察,哪些工厂业绩好,哪些差,做个报表交上去,以后尽量避免相同错误,以便优化产业园。当然,最主要还是交涉,安抚慰问吧。”
傅宴没有开口。
温淩回头,却见他神色凝重,问道:“怎么了?”
傅宴已经放下了笔记本,难得毫不掩饰的愠怒:“你的脑袋里是装满了浆糊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也接过来?!是谁派给你这种工作的?摆明了是在整你。要是没事还好,要是那些工人闹起来呢?你想好了怎么应对了吗?”
温淩被他说得一滞,听了他这番唯利是图的冷言冷语,又想起薛洋的事情,心里无来由生出一股厌烦感:“那我能怎么办?上面交代的,难道我还能跟上司去吵?我只是一个小职员!你以为我是你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四公子?!”
傅宴面色微变,可到底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转而道:“许述安不是你师兄吗?他不护着你?”
温淩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小事,我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麻烦许师兄。”
傅宴笑了笑:“你还挺为他着想。”
温淩语塞,更被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弄得心情极差,招呼都没跟他打就拖着行李出了门。
走到外面,离家门很远了,她才抬手抹了几下眼睛。
许述安出身东北,家境很一般,家里两代都是农民,只出了他这么个高材生,举家供养他读书,考到了北京。
他骨子里遗传了父母的基因,人实诚又刻苦,待人很真,温淩上学那会儿就跟他关系很好。
两人还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学术方面的东西。不过,后来她跟傅宴在一起了,为了避嫌,两人私底下就不怎么交流了。直到工作后她进了兴荣,他为了扶植自己的势力对抗徐蓉,对她多加提携,两人才又联系上。
不过,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一直都是师兄妹的关系,除了工作私底下都没怎么见过面,他竟然这么说她。
太欺负人了!
那他跟任淼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过两天出差,温淩是和张月几人一块儿去的。抵达厦门时,正好是晚上,天气降温很厉害。好在她提早换了厚衣服,看一眼旁边冻得瑟瑟发抖的张月,心里庆幸。
张月眼巴巴望过来。
温淩瞬间警惕起来,拽住了自己的围巾:“想干嘛?”
张月:“明明天气预报上温度挺高的,怎么这么冷啊艹!”
温淩默默看了眼她只穿了丝袜的大白腿,无语望天。
在酒店休息一晚他们就去了工厂。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微胖的厂长,姓周,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
温淩来之前还挺忐忑,以为会遭冷脸,谁知对方态度和蔼,还热情接待了她们,弄得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工厂在郊外,这会儿已经停工了,厂里也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穿工作制服的也不在干活,三五成群聚在材料堆边席地而坐,不是抽烟就是打牌。
周厂长有些尴尬,跟他们讪笑了两下,过去板起脸道:“上班时间,你们怎么都坐地上打牌啊?”
“还上什么班?!厂都要关门了!”其中一个瘦高个的猛地丢了牌站起来。
这人皮肤黝黑,眉眼阴鸷,目光朝这里扫来时,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温淩心里无来由有点紧张。
张月却气不过,小声道:“就是个搬砖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冲谁甩脸子呢?!”
她声音压得很低,这边又空旷,照理对方是听不到的,谁知那人眉梢一挑,不阴不阳地道:“是啊,我们是泥地里打滚干活的,自然比不上总公司来的各位高管。您大老远过来看我们怎么下岗,真是辛苦了。”
这一句像是点燃了炮仗的火苗,底下几个工人也纷纷站起来,把他们一行人围了起来。
张月这才后怕,死死拽着温淩,色厉内荏道:“你们想干嘛?造反吗?关厂是上面的决定,不服你们去上述啊!在这里冲我们瞎嚷嚷,有什么用?!”
温淩闻言脸色一白,使劲扯她的衣袖。
奈何已经来不及了。面临失业,抚恤金也没有到位,本来这帮人就都憋着一口气,但是碍于人微言轻,反抗不了,只能忍着。
张月的话,等于把他们的伤疤尽数撕开,把他们那些卑微和无力都摆到了台面上。谁能忍受得了?
一时之间,群情激涌,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周厂长怕出事,急得如热锅蚂蚁,奈何压根挤不进人群。
张月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问温淩该怎么办。
温淩也后怕,强装镇定地提起嗓门:“大家安静一点!这是总公司的决定,大家要是觉得不满,可以向北京那边提意见书,在这里闹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不是?”
四周稍稍静了些。
谁知,那个瘦高个的工人瞥了她一眼,冷笑道:“这种敷衍的话我听得多了,公司让你们过来,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关厂子了吗?我只问你一句,这么多人的去向怎么解决?”
温淩到底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慢了一拍,没对上话来。
四周气氛又热烈起来,犹如煮沸的水。
这帮人经常干活,个个肌肉虬结人高马大,把他们团团围住犹如围住几只小鸡仔,好似下一刻就要挥拳头打上来,几人吓得浑身发抖。
这时旁边却有人插话笑道:“你们聚在这里闹事,公司就会给你们解决吗?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几人回头,发现是两位男士,好像刚刚就站在那边了,像是看热闹的。说话的是个穿西装的高个青年,手里还端着笔记本,说完回头跟另一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身后那位也只是微微笑。面对众人愤怒的目光,像是浑然不在意似的。
这人穿得很休闲,白色毛衣,简单西裤,却是一派从容落落的大方,似乎不是一般人。
瘦高个的打量他们一眼,不知这两人底细,但还是存了丝忌惮,唯恐是总公司来的高层,没有马上开口。
那个穿西装的高个青年却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兴荣不是已经有了章程,要在丰台建立新的产业园?你们当中,起码有一半的人会被调过去,谈何工作没有着落?你却在这里鼓动大家闹事,是什么居心?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