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什么神奇的力量封印了说话的能力,花仔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
姜安城原以为是桑伯去而复返,一抬眼却发现是花仔,不由愣住,“你不是去泡温泉了么?”
随后立刻发现她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发丝也还有些湿漉,显然是已经泡过了。
但,这么快的么?
——姜安城产生了和桑伯一模一样的疑惑。
以她对温泉的惦记,他以为她要一直泡到晚上才肯出来。
花仔这才回过神来,道:“一个人泡怪无聊的,夫子你下次和我一起泡吧!”
姜安城震了震,一个“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在花仔走过去递给他一份阵图,正是方才他让她重画的那一份。
——她只是随口说说。
这让姜安城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会儿火气有点大……”花仔挠挠头,道歉什么的,她着实不擅长,简简单单一句,被她断成好几截,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夫子你脾气好,不许生我气啊。”
姜安城看着她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也不知是给他赔不是,还是给他的衣摆赔不是。
也幸好她没有抬头,他可以放任微笑浮上嘴角,“你是急着赶来给我赔不是,所以才只匆匆泡了一小会儿么?”
花仔立即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笑意,抬起头。
姜安城来不及收住笑容,心里头也不甚想收。晴光在窗上耀眼炫迷,书房内仿佛有奇异光彩闪烁,这光彩闪动在她的发梢,也闪动在她的眸中,闪动在她的脸上,而他想必也是如此。
“我就知道夫子最大度了,不会生气!”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姜安城只觉得眼睛都要被这样的笑容晃痛了。
“这次画得甚好,全对。”姜安城将阵图递还给她,“以后若是累了,直接告诉我。”
花仔笑嘻嘻:“我也没觉得累,就是学得有点烦了。”
“那今日便歇一歇吧。”
“好勒!”花仔欢喜,“夫子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姜家有一位先祖名叫姜九怀,据说他写过一本菜谱。”
“菜谱?!”花仔很难把这两个字同“姜家家主”四个字联系起来,“你先祖要写也是写诗啊写兵书啊什么的,居然会写菜谱?!他的梦想是当厨子么?!”
“休要胡说”姜安城道,“他只为他的妻子下厨。”
“哦哦,这男人很是要得。”
花仔于是动手跟姜安城一起在书箱翻找起来,翻到第五只书箱的时候,姜安城找出一本,札记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挺拔清隽,脸上微露笑容。
花仔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之间明白了:“我懂了!夫子你是想跟这位先祖学习做菜,将来也好为我师娘下厨是不是?”
姜安城翻札记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不着痕迹:“……嗯。”
“那你拿我试试手呗。”花仔虔诚地把脑袋伸到他面前,“我全不挑!可以把这上面的菜式全都试一遍!”
第52章 喜欢 我他妈的太喜欢你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 花仔都吃到了姜安城做的新菜式。
一切就如同之前那道烤全羊一样,最初端来的时候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小瑕疵,但试上几次之后, 每一道菜都好吃得让花仔想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不单顿顿吃得开心, 还天天都有新期待。
每天睡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唔今天让夫子烧什么好呢”?
于是菜谱遂成了花仔的菜单。
这天花仔抱着菜谱, 道:“这里有道烧河鲀……记得这么细,显然是你那祖奶奶最爱吃的。不过河鲀是什么?”
“一种鱼, 肉质鲜美, 但脏腹有毒, 稍有不慎便容易致命。”
“唔, 有毒还吃,那得多好吃啊。咱们弄两条吃吃?”
姜安城告诉她这鱼南方才有。
花仔一愣:“京城不就是南方么?”
姜安城失笑一下, 对于北疆来说,也许整个大央都属于南方:“不是,还得再南一些。姜家祖宅在扬州, 扬州的河鲀很是有名。”
“那以后咱们去扬州吃!”
花仔说着,顺手便翻开了那一页, 自去挑别的。
姜安城的目光却微微垂下来, 掩住了眼底的落寞。
这以后, 很难了……
姜雍容在信中虽未明说,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她和风长天既已离开了京城, 便不会再回来。
北狄平定之后, 他二人就会在北疆终老。
花仔……当然也不会再回来。
还没等花仔选定今天要吃的菜式, 书房内忽然暗了暗。
花仔虽有一阵子没动刀,身为武人的警惕却是半天没落下,手立即按上了桌面, 是个一触即发的姿势。
姜安城的手按住在了她的肩头,“是夜枭。”
花仔这才发现出现的人是那位永不离开姜原左右的暗卫首领。
他静得像是没有呼吸的一抹影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家主大人吩咐,年关已近,少家主该回家了。”
姜安城道:“请先生上覆父亲,我明日便回。”
夜枭:“家主大人要少家主今日回。”
“今日我还有事未了。”姜安城道,“明日一早,我便回京。”
夜枭沉默了片刻:“少家主,家主大人不喜欢别人跟他说‘不’,这点少家主应该明白。”
“嗐,今天明天不就只差一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又不会错过年夜饭!”
姜安城的声音虽然平静如常,听不出半点不对,但花仔清晰地感觉到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有点用力,明显觉得他对父亲的命令有些抗拒。
夜枭的视线一直半垂着,只落在姜安城身前案上,看上去十分恭谦。
此时花仔一开口,他的眼睛抬了抬,视线落在花仔脸上。
这视线说不上冰冷或是不悦,它是空洞的,没有一丝情绪,却让花仔心里一阵不舒服,就像兽类感觉到杀气那样,花仔的背脊微微弓起,眼中已经充满了敌意。
姜安城起身走向夜枭,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身后的花仔:“夜枭先生,我不敢违逆父命,相差只有一日,想必父亲不会在意。花仔不懂规矩,先生不必理会,只将我的话带回去覆命便好。”
夜枭再度垂下眼睛:“是。”
这个字几乎是刚刚落下,倏忽之间,他整个人便从书房中消失了。
花仔走过来,翻来覆去四处张望:“他怎么走的?我竟然完全没看出来?!他会法术吗?!”
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臂,神情十分严肃:“花仔,记住一件事,夜枭就是我父亲的眼睛和耳朵,在他面前你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花仔,“……我说错什么了么?”
“你只要记住,下次无论见到我父亲还是见到夜枭,你就假装自己不存在。”
花仔完全不明白,但姜安城的神情严厉之中甚至带着一丝祈求,花仔情不自禁便点了点头:“好吧,我记住了,以后不理他们两个。”
姜安城这才松开她,心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问道:“今天吃什么,选好了么?”
花仔连忙去翻菜谱,道道都是好菜,选择其中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其它,怎么选都犯难。
姜安城忽然将她手里的菜谱抽了过来:“把这几个战例看完,写一篇兵论给我。”
说完,拿着菜谱,转身便走。
花仔:“!!!”
我的——菜谱!
花仔差点儿就追上去了。
但才迈出一步又顿住。
姜原是一种奇怪的存在,只要他一出现或者只是他的消息一出现,姜安城的情绪便会变得肉眼可见地不开心。
唉,罢了,一个对儿子下死手鞭打的爹,确实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存在,夫子大约是因为被他喊回去过年,心情不好,所以不想做菜了吧?
做点什么让夫子开心呢……
花仔开始咬手思索。
最后得出结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完成作业,让夫子满意!
这次的作业大概是她完成得最认真的一次,不再是像以往那样仅凭自己的想法随兴所至,还去查阅了不少兵书,一份兵论写完,窗上已经快要黑透了。
桑伯带着人进来点上灯。
花仔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问桑伯:“饭怎么还没送来?我快饿死了。”
“主子说了,今儿在厅上吃。”桑伯笑眯眯答,“这会儿差不多快好了,主子让老奴来请花公子过去。”
花仔有点讶异。
这些日子里,为了节省时间,花仔和姜安城都是在书房用饭的,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特意去厅上。
不过等她到了厅上就明白了。
厅上摆了满满一桌,香气扑鼻,让她垂涎欲滴,全是菜谱上她想吃的!
“杵在这里做什么?”
姜安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花仔回身,就见他从门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菜,肩臂上缚着的攀膊还没有解下来,大袖被缚束在肘后,腕上只余一截雪白的里衣袖子。
门外是无边夜色,冬天的西山几乎没有人烟,苍莽深山一直延绵到天边,再往上是深蓝天幕,星辰在上面闪闪发光。
他的神情温和,一如往常任何一日。
“怎么了……”
姜安城只见花仔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是因为灯火倒映,还是她的眼睛原本就如此明亮,此时她的眸子闪耀着明媚的莹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姜安城:“!!!”
心脏对这个拥抱如此欢迎,恨不能敞开胸怀来迎接她。
身体却又对这个拥抱敏感到了极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连嗓子都发紧:“花仔你……你干什么?”
“呜呜呜夫子你太好了!”
花仔抱着他,嚷得很大声。因为要是不这么嚷出来,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满满地就要涌出来了,“我喜欢你!我他妈的太喜欢你了!”
姜安城彻底顿住了,天地寂然无声,耳边却有什么轰隆作响,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夫子!”花仔两眼放光,大声宣布,“你给我当爹吧!”
“……………………”
姜安城手里那盘菜险险没端住,心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声音有一丝虚弱,“……什、什么?”
“你知道我没爹没妈,不过我从来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可是现在,我想我要是有个爹,那一定得要像夫子你这样的,我才能让他当我爹。”花仔的手环抱着他的腰,欢喜地把脑袋埋进他怀前,“我喜欢夫子!”
“……”姜安城一时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末了只得叹了口气,“松手,你的伤还没好清,手臂不能使力。”
“好清了!你看!”花仔的手用力搂紧,紧到几乎将自己与姜安城嵌在了一起。
姜安城:“!”
几乎是立即暴喝:“松开!”
花仔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松开手诧异地看着他。
“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养了几日?怎么可能好清?”
姜安城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可是哪怕用尽所有自制力,声音还是有一丝轻微的颤抖无法控制,他只有尽快将她注意力转移开,“再说天这么冷,菜凉得快,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个理由准确地命中了花仔,她连忙接过他手里的菜,捧上桌。然后操起筷子就是一阵横扫千军,扫得心花怒放,嘴里塞得满满的。
“吃慢些,全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姜安城一面解下攀膊,一面看她吃得这样高兴,不自觉露出了笑容,问道,“好吃么?”
“唔唔唔好吃!”花仔在干饭的间隙里问道,“夫子你怎么做这么多菜?”
“回京之后,我恐怕没时间再下厨了。”姜安城说着,替她盛了一碗汤,“所以便把你素日喜欢的都做了。”
“所以夫子你真的是最好的!”花仔先吃了个半饱,然后才喝了那碗汤,算是歇下一口气,她忽然道,“夫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姜安城替她盛第二碗汤的手顿住。
明知道她说的“喜欢”并非他所想的那一种,心还是狠狠地随之怦然而动,面上也微微发红。
他尽量淡然地道,“有话直说。”
“是这样的,你不愿娶我,那我这辈子是当不了你妻子了,但你要不嫌弃,我可以当你女儿啊!”花仔诚心诚意地道,“你认我做女儿吧,这样将来你给你妻子做菜,我就能名正言顺去蹭吃蹭喝了!”
姜安城:“……………………”
花仔自觉这真是个好主意,原本是师徒,转夫妻不成,转为父女也很可。
她越想越满意,还追问:“夫子你觉得怎么样?”
姜安城冷着脸,搁下汤碗,挟起一块硕大的炖羊肉,直接塞进她嘴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