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不择路的逃兵们奇迹般地失去了踪迹,四周却开始有雾气围拢。
“花姐,有诈。”
季齐来北疆久了,早随着天虎山的兄弟们改了口。
“我怎么忘了?除了王族,还有一个人也可以穿白袍。”花仔歪头朝雾气深处看了看,微微笑。
那就是大祭司塔殊。
北狄王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位是阿都王子,一位就是这位大祭司。
季齐道:“看来他们是故意引我们进来,花姐,咱们退出去吧。”
“他们好不容易把我引过来,自然是想要在这里干掉我,可这一带的地形没办法安排伏兵,所以我们的人数差不多,我们也可以干掉他。”
花仔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峡谷中被布下了阵法,这诡异的雾气或许就是因此而来。
不过这阵法算不上太复杂,花仔心中已经有了破解之法,当即一声令下,“戒备!”
几乎是这两个字刚落地,雾气之后就传来了箭矢的破空之声。
天虎山装备精良,反应迅速,一队人迅速举着盾牌布防,另外两队分两拨连番与敌军对射。
花仔摘下马背上的弓,循着箭矢的来处射去,基本上每一箭过处,雾气中皆传来一声惨叫。
花仔一挥手,以盾牌为方阵,全队缓缓向敌方推进。
几轮过后,敌方的箭矢明显没有之前密集了,花仔正想挥刀发起冲杀,脑子里忽然荡了荡。
不算头晕,这感觉就像是柔软的春风拂在面上,脑子便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春困发作,让人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上一觉。
但这只是她的感觉。
随行之人功力没有她的深厚,已经有人骑在马上摇摇欲坠,手里的刀都握不住,“当啷”一下掉地上。
“是药!”季齐惊呼,“雾气里有药粉!花姐咱们快退!”
“跟我冲!”花仔撕下一截衣袖,蒙住鼻子,在脑后打了个结,露出一个笑容:“药效发作也要时间,在晕倒之前,我去宰了那老头!”
塔殊难得离开天女山,这次为了引她入瓮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她怎么能让他白跑一趟?
雾气中的塔殊显然没有想到花仔不退反进,疾呼:“变阵!”
就是这两个字,暴露了他的位置,花仔立即摸向箭囊,却发现箭囊已经空了。电光火石刻不容缓,在塔殊换位置之前,花仔摘下了手上的扳指,贯注力气,朝着声音的来处猛力掷了出去。
那一处隐隐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是北狄兵士的惊呼。
中了。
花仔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一截衣袖挡不住药力的入侵,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晕眩感一阵接着一阵。
她尚且如此,旁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她大吼一声,刀锋在自己手臂上拉了一道口子,剧痛刺得整个人一个激灵,狂吼一声:“给我杀!”
在京城的时候,季齐只觉得花仔是个混江湖的小姑娘,有几分蛮力而已,奉命前来实属无奈,并非真心侍奉。
但自从来到北疆,季齐才发现,北疆和战场才是属于花仔的地方,她像一只海东青离开了精致的阁楼,飞向高远的天空。
她和风长天是同一类人,只要有他们在,无论任何时候,军中皆是士气高涨。
比如此时,众军士全部像是被打了鸡血,全都有样学样,几百人同时划伤自己,同声狂吼,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如同远古神魔复生,发出一声咆哮。
雾气中的北狄士兵本就因为塔殊受伤而着慌,听得这样一声,再见到众人如鬼神般冲杀过来,顿时丢盔弃甲,扛着塔殊逃了。
谷中雾气未散,视野受限,花仔到底没能追上。
再加上疼痛只是暂时缓解药效,士兵们还是接二连三腿软,一个人往地上倒,花仔只得放弃追杀塔殊的想法,带着士兵沿阵法路径离开峡谷。
看着最后一名士兵出来,花仔吩咐季齐带人先回营地。
季齐一愣:“花姐你要干嘛?”
“我有东西落里面了。”花仔说着,重新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花姐!”季齐急忙下令让天虎军的人退出,然后带着姜家府兵一起冲了过去。
开玩笑,主子要是知道他让花仔一个人只身犯险,就算活着回到京城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里头虽说已经没了敌军,但阵法犹在,季齐刚冲进来就发现自己错了,只差了几步,他在阵中便失去了花仔的踪迹。
“花姐!”季齐大声唤。
花仔的声音在雾气中传来:“我在,没事儿,你们不用管我,找到了我就回。”
季齐没有办法,幸好他尚在阵法边缘,只得撤到阵法外面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花仔却始终没有出来。
“花姐!”季齐再次大叫。
这一次,谷中只有他的回声,再没有花仔的声音。
季齐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临行前主子的嘱托——“她若有事,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就在他想拼死冲进阵法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那不是素日行军的方向,来的也不是天虎军或北狄兵,马队由远及近,不过瞬息功夫。
马上的骑手们作商旅打扮,但季齐一看那高头大马,再看骑手们的骑术身法,就知道是姜家府兵。
领头的那人骑术犹为高明,将身后的人甩开了一丈远的距离,第一个到达谷口。
此时不但是季齐,季齐身后的府兵们都从那身形上认出了来人是谁,纷纷单膝跪地行礼:“主子!”
姜安城翻身落马,摘下防尘的蒙面巾,“怎么回事?”
季齐急忙把事情回禀了一遍,姜安城先掏出一粒清毒丹含在舌下,然后摘下腰畔的水壶,把蒙面巾打湿,再重新系上,他的动作极快,不过瞬息功夫,打马冲进阵中:“随我去破阵。”
两队姜家府兵汇合,跟在姜安城身后,听从姜安城的命令,或推翻某块岩石,或踏平某处沙堆,或移开某株枯树,奇般地,峡谷中的雾气越来越淡,最后被扫荡一空,谷内的一切再度恢复了常貌,一览无余。
姜安城快步冲到一块岩石后。
那是块大山石,是峡谷中最后的掩体,岩石上有零星的血迹,岩石后面,花仔无知无觉地躺在沙地上,臂上的血还没有干,一点点从铠甲底下渗出来。
但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笑得好像很满足。
姜安城轻轻把她扶起来,发现她的陌刀扔在一边,手心却团成拳。
随着被抱起的动作,她的拳头张开,露出了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枚玄铁扳指,在北疆苍白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
花仔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背靠着一块岩石坐着,身上盖着一件斗篷。
斗篷柔软厚重,底下是丰软的狐裘,盖在身上真是舒服得很。
且暖意不止于此,旁边还燃着一堆篝火,浓重的肉香从火上传来。
她的脑子还是晕晕的,眼皮重得很,睁不了一会儿就想闭上。
就在那一转头之间,她看到了篝火旁的人。
即使是在这边疆塞外,荒野之地,他也依然坐得端正肃穆,和置身于华堂之上时没有任何分别。
从她的位置只看到他的侧脸,那是她最最熟悉的侧脸。
他的神情专注平静,眼睫低垂,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是做梦么……”花仔忍不住想,“还是幻觉?”
那老祭司的迷药还有这效用?”
她抓起陌刀,就想给自己再来一下,唤醒神志。
姜安城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火光在他的眸子里轻轻跃动,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含着一点泪光。
是夫子。
是好清楚好逼真的夫子。
花仔手里的刀缓缓放下了。
这个梦做得好真实,真实到……让她有点不想醒来了。
第66章 别动 在梦里嘛,那就无所谓了
“卧槽, 那老头的药有点厉害……”
花仔掀开斗篷,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姜安城, 还伸出手摸了摸姜安城的衣服, 再摸了摸姜安城的头发,“这也太真了吧?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真的梦。”
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眸子像两粒浸在春水的黑曜石,黑到发光。
姜安城的声音微微低沉:“你梦见过我么?”
“卧槽还会说话!”
花仔向来是头挨着枕头就睡, 一觉到醒, 几乎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感觉, 就算隐约做过梦, 醒来也留不住什么印象,“应该梦过吧, 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白天有时候还是挺想你的,晚上没理由不梦一梦, 对吧?可就算是梦见过,也没有你这么真的。”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
这温度, 这手感, 真的是真实到不可思议。
花仔几乎要怀疑这根本就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转念一想, 若是真的, 她这么一上手, 夫子一定会捉住她的手腕, 板着脸告诫她“男女授受不亲”。
就在这时,姜安城抬起了手。
花仔:“!”
果然是真的吗?!
然而姜安城的手直接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修长,完完整整地将她的手背包裹了起来, 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脸贴向她的手心,仿佛要沉进一个深深的梦境。
花仔整个人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是梦,这必须是梦,绝对是梦!
梦里的夫子,原来这样温柔啊。
她另一只手也摸到了他脸上,捧起他的脸,还揉了揉,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就说夫子你怎么可能会来北疆嘛,果然是梦啊!”
姜安城睁开了眼睛,她的脸上的笑容如此明亮,如此灿烂,仿佛能令荒芜的峡谷骤然间春暖花开。
他的视线近乎贪婪地在她脸上巡梭,想要把这个笑容刻进脑子里,带回京城,永远珍藏。
他低声问道:“如果这是梦,你待怎样?”
“那我就……这样!”花仔哈哈大笑,两只手揉着他的脸,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姜安城:“……”
花仔体会到了美梦成真的快乐,揉完了还想捏,姜安城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变本加厉:“别闹……”
“哈哈哈这里可不是京城,在我的梦里,夫子你可管不了我!”
花仔反过来抓住了姜安城的手。
他的手她很熟悉,京城那么多个日夜,他天天陪在她身边,教她兵法,为她下厨,为她做这做那。在学兵法的那些日子里,她有时候想走神又不敢走得太明显,就会用眼神悄悄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手形流畅极了。她抓着他的手,拿自己的手贴上去比了比,发现无论掌心还是手指,他都长出她一截。
她的右手抓着他的手,把她的左手包裹在手心里。
唔,包得严严实实的,她很满意。
姜安城目光深深,任她把玩。
这里是遥远的北疆,是她糊涂的梦境,这里没有男女大防,没有姜家,没有规矩……这里只有他和她。
“夫子,你的手怎么这么烫?”花仔问,歪头看了看他的脸,“脸也很红啊。”
她两只手都握着他的手,便拿脸轻轻贴了贴他的脸。
这个动作在姜安城看来被放慢了无数倍,当她开始靠近的时候姜安城的呼吸便不由自主停止了,直到她轻轻贴上来的那一瞬,心脏猛然狂跳。
花仔只贴了一下便愣了:“这么烫?”
得亏是梦,不然她还要以为他发烧了。
“你热吗?”花仔问。
姜安城看着她没有说话。
北疆的冬天,怎么可能热?
衣裳之外天寒地冻,肃杀冰封,可衣裳之下,血液沸腾,浑身灼热,喉咙干燥。
太危险了,她此时的姿势几乎是投怀送抱,唇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息息相闻。
就像一颗已经送到嘴边的果子,只要他轻轻一低头,就能噙住。
花仔只觉得他不单脸是烫的,眼神也是烫的,被他这样看着,她的脸莫名也要开始发烫了,心跳也糊里糊涂地快了起来。
一抹红晕像胭脂那样在她的脸上绽开,她身上穿的是铠甲,通身上下没有半点女孩子气息,可在姜安城眼中,京城所有贵女精心描绘的妆容都比不上她在此刻微微红起来的脸。
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天地神明都在把他推向她。
抱住她,吻住她,这样的想法如狂潮般席卷全身。
他伸出手,却不是伸向她,而是伸向火堆。
火舌燎过指尖,痛楚唤醒理智。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时,眼神已经清明。
他不远千里而来,不是为了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轻薄于她。
这一面来之不易,他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
“花仔,我问你,若我真的来了北疆,你可有什么愿望要我为你达成?”
花仔认真地盯着他:“你别动。”
姜安城没有动,但她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过来了,姜安城再次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声音有些发紧,咽了一口口水。
“叫你别动。”花仔捧住了他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姜安城的声音微微发紧。
她的目光过分明亮,在他的记忆中,她第一次在他的马车上看到夜明珠,也比不上这会儿的程度。简直能灼人。
“反正是梦嘛……”花仔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别动,也别说话,闭上眼睛。”
姜安城摇头,他发出来的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理智虚弱挣扎的声音:“花仔……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