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闭上了眼睛,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
在花仔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耳边也总是会有这样的声音回荡,每一次响起,他都会下意识想去寻找她,当然,每一次视线都是落空。
她在北疆。
距京城千里之遥。
那么远……远到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但这脚步声是切切实实的,哪怕来人故意轻手轻脚,他还是听出来人在朝床边接近。
“呛啷”一声,剑光如秋水,刺向来人。
来人“咦”了一声,随后一声刀响,熟悉的刀光架住了姜安城的剑。
这声音……
刀明明只架着剑,并没有伤及姜安城分毫,姜安城却觉得刀尖仿佛直接捅进了他的胸膛,捅穿了他的心脏。
这是……花仔的声音。
姜安城心中涌起一阵苍凉的绝望,什么时候起,她的声音都开始出现在他的幻听里了?
“来——”
他正要唤人,哪知来人动作快得超乎他的想象,刀上的力道也大得惊人,他的剑一下子被压制住,紧跟着来人欺身而上,把他扑在了床上,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嘘,夫子,是我!”
姜安城重重地仰天倒在枕上,发丝披散,丝帐轻飞,一切恍然如梦。
第69章 回京 你给我和夫子赐婚吧!
屋子里暗得很, 即使是以花仔的好眼力也看不清姜安城的脸。
她只见姜安城仰躺在枕上一动不动,安静异常,手心里捂着他的唇, 蓦然就想起了当初那个过分逼真过分清晰的春梦。
然后手便像是被烫着似的, 猛然收了回来。
屋子里静极了,花仔觉得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奇怪, 她明明已经想好的,见了夫子, 不管他愿不愿意, 她都要狠狠地抱他一抱。
现在这么近, 他躺得这么乖, 一点防备抗拒都没有,多么好的时机!
抱啊!
上啊!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气, 但手心和脸颊却是忒不争气,只知道发红发烫,半点不想干正事。
花仔对自己绝望了, “咳”了一声,决定说正事:“夫子, 我来是……”
“……你为什么要来?”
姜安城的声音轻得像一场梦境。
为了你!
三个字已经到了花仔喉咙口, 偏偏不知道怎地就是卡住了, 憋得自己耳红面赤, 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你了……”姜安城伸出手, 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你非要阴魂不散, 不肯消失么?”
他的手温柔极了,温柔得让花仔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把脸颊沉沉地贴进去。
千里奔波好像瞬间有了意义, 跋涉之后好像终于回到了家。
喉头不自觉微微有些酸楚,“夫子……我很想你啊。”
“只有在梦里,你才肯这样说。”
姜安城的声音好轻,轻得花仔有点心痛。但这心痛的情绪真叫她觉得不适应,她用力吸了口气,抓着他的手:“夫子,你傻啊?这不是梦,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不信你捏捏我。”
姜安城的手僵了僵。
“哦哦,差点儿忘了正事,老大和大嫂也来了,就在城外,让我先来给你通风报讯,让你悄悄接他们入城。”
姜安城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猛然甩开她的手,赤足便跳下了床,一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撞上身后的屏风。
屏风险些被撞倒,他急忙一把扶住,却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花瓶。
好在花仔身手快,扑过去一把抄住,放回桌上。
姜安城后退两步。
花仔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失态过,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也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她一直以为久别重逢,夫子一定会像她一样高兴。不说有多惊喜吧,至少会摸摸她的头,问问她路上辛苦,还会让人给她准备好吃的。
可现在,别说惊喜,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好像她是从地狱里跳出来的恶鬼,随时会扑上去吃了他似的。
“夫子你怎么了?”花仔疑惑,“别告诉我一阵子不见,你不认得我了……”
姜安城气息相当不稳,“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季齐啊。”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的,让花仔十分奇怪。
“你方才说什么?陛下和阿容当真回来了?他们在哪里?”
一句话还需要她说两遍,花仔觉得夫子着实有些不对劲,“夫子你——”
“住口。”姜安城打断她的话,呼吸已经平定,声音也冷下来,“二当家,你我师徒之缘早已尽了,‘夫子’二字,请莫要再提。”
*
风长天和姜雍容在京城外头的一间小茶铺。
话说当时花仔打定了主意要来京城,离开松鹤楼便去找风长天和姜雍容辞行。
她原是打算说一声就走,没想到风长天居然告诉她,他们也要回京城。
这点花仔倒是没想到:“老大你不是说当皇帝不好玩么?”
“确实不好玩。”风长天朝姜雍容点了点下巴,“可你大嫂想回去,我要不跟回去,到手的老婆可就没了。”
姜雍容为什么想回京城,风长天和姜雍容回京城之后想干什么,这两个人回京之后京城的政局会有什么变化,天下大势又会如何……这些,对花仔来说全都是不存在的。
她只有一个念头:“哇,好得很,夫子很想大嫂的,大嫂回去了,夫子一定很开心。”
也因此,大嫂让她先去找姜安城报讯的时候,她是满心雀跃的。
可万万没想到,她想象中的久别重逢,居然是这付模样。
姜安城并没有直接去城外接人,而是等到天亮,先入宫请出了皇帝的仪仗。
“夫子你糊涂了吧?”花仔忍不住道,“你带这么多人过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老大和大嫂回来了吗?大嫂还特别交代,一定不要让你爹知道。”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阿容,他们两个回京,你以为能瞒住姜家?”姜安城淡淡道,“父亲早有安排,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所以你爹他早就知道了?”
这好像跟预料的不一样啊。不过没关系,这种事情不在花仔的思考范围内,反正有大嫂在,再说夫子还能害大嫂不成?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都行。
姜安城不再说话,带着仪仗出城。
他穿的是官袍,宽袍大袖,极是文雅风流,原本不适合骑马,可是他的身形挺拔修长,腰带一束,比一般文臣多出一股清劲气质,此时纵马驰骋,风吹得袍袖飞扬,像是生出了两片羽翼,整个人随时能蹈上云气似的。
花仔不知道是自己在北疆见惯了粗黑的大汉,还是姜安城的脸比从前更白了,在这身深紫色官服的映衬下,他的脸苍白晶莹,像山阴处的积雪。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让他看起来好像比从前更显得冷冽,生人难近。
但是……脸还是夫子的脸,声音也还是夫子的声音,身形,也还是夫子的身形。
还是夫子啊。
那个教她兵法为她下厨陪她喝酒打牌给她压岁钱的夫子!
这么想着,心里头又重新开开朗朗光光亮亮起来,她打马蹭过去:“夫子,你的阿容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心……”
说到这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
习惯的力量过于强大,即使是这么久不见,即使是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居然还是忍不住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的脸色冷下来,一夹马肚,向前疾驰。
花仔并不气馁,打马追上来,笑嘻嘻问:“那你的好徒弟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姜安城尽量不去看她,可管住了视线,管不住眼角余光。她的笑容那么灿烂,足以压倒此时的阳光。
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才能直视前方,冷冷道:“二当家,我已经说过了,你我师徒缘尽,我不再是你夫子,你也不再是我徒弟。”
他一挥鞭,马儿率先蹿出去,衣襟当风,紫袍白马,超逸出尘。
花仔在后面,认真地陷入了深思。
她去年上祀节后走的,今年上祀节还没到,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她离开也还不到一年。
不到一年的时间,夫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
皇帝仪仗将风长天迎回了皇宫,姜雍容则回到了姜家。
姜雍容曾是先帝的皇后,虽然从未受宠幸,但和风长天名义上仍是叔嫂,可这次京城的人们好像全忘记了这一点,不单文武百官全体出迎,连百姓都夹道欢呼,虔诚跪拜,称风长天为“光明菩萨”,称姜雍容为“灵台神女”。
人们都说光明菩萨是天上最最厉害的菩萨,他周身大放光明,难除邪祟保平安,事事顺遂。当今陛下就是这光明菩萨的化身,不少人亲眼瞧见过,陛下周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便是天生神体。
花仔:“……”
……那是老大的化鲲大法好吗?
至于灵台神女,则是保姻缘兼送子。神女和菩萨是一对儿,生生世世在凡间化作夫妇,普渡众生,保佑百姓。这一世的化身便是姜雍容。
花仔觉得这个还勉强有几分可信,至少大嫂长得那么好看,确实像个神女。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得尽民心所向。再加上这次风长天和姜雍容平定北狄,功烁千秋,风长天要迎立姜雍容为后,再也没有人阻拦。
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为这场立后大典欢庆忙碌,北狄之战的有功之臣也一一得到封赏,风长天问花仔想要什么赏。
花仔道:“那就马马虎虎给我一个二品大将军吧,”
风长天笑了:“人家辛辛苦苦几十年才也混个三四品,你倒是厉害,一开口就是二品。这个给不了。”
花仔不满了:“你是皇帝,便是皇宫的老大,天下的老大,怎么一个官儿也给不了?”
风长天叹气:“爷要是把个二品官说给谁就给谁,这皇帝也不至于当得无趣了。给你个四品到顶了。”
“差着夫子二品呢。”花仔不大满意,又比较同情他,“原来皇帝也不是想干嘛就干嘛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姜安城同着姜雍容从花园那头走来。
据说姜家为了世代能出皇后,家主娶亲的第一条考量便是夫人的美貌,一代一代的美貌叠加,姜家人姿容之出众,早就被写成许多诗篇传唱。
姜雍容是绝顶的美人,美到不论男女都会在她面前屏息的程度。姜安城和她有几分相像,五官亦是俊美至极。
春已至,院中桃花盛放,杨柳青青,这样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是花儿成对开放,蝴蝶成对飞舞,双倍的美的带来双倍的冲击,趴在房顶上的风长天和花仔不由自主都顿住了,视线一直追随在两人身上。
为什么皇帝陛下和未来四品将军会趴在姜家的房顶上?
风长天是因为大婚之前不能明目张胆跟姜雍容见面,虽说他夜里没少偷偷来,有时候白天还是忍不住,只能爬墙翻瓦了。
花仔说起来就比较没面子了。
姜安城不让她进门。
开始的时候还会解释一下“师徒缘尽”,到后面索性就直接拒之于门外。
并且把季齐打了一百大板,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这一招杀鸡儆猴好生厉害,原本有些府兵跟过她,挺听她的话,而今则是看见她就躲,生怕下一个被打得屁股开花的人就是自己。
两人在房顶上观望一阵。
风长天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我家雍容可真美。”
花仔也抱着手臂,一脸骄傲:“我家夫子也不差。”
忽地,她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等等,官儿不能随便给,婚可以随便赐吧?”
风长天想了想:“那应该可以。”
花仔立即道:“那我不要当官儿了,你给我和夫子赐婚吧!”
已经快要走过庭院的姜安城脚下忽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第70章 关系 就是简简单单马上要成亲的关系……
姜安城和姜雍容聊的是新法。
安庆年间, 先帝命傅知年推行新法,均世家之利,富天下仓廪, 益大央民生, 但推行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告失败,傅知年更是百罪并罚, 被当众处死。
傅知年死的时候,姜雍容还小, 姜安城却是清楚全部来龙去尾。当得知原来已经准在北疆终老的姜雍容是为了推行新法而回到京城时, 姜安城着实吃了一惊:“阿容, 你可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
“我知道, 这是逆天而行,但这也是顺应天命。”姜雍容声音柔和, 目光坚定,“世家族附在大央子民身上吸血,已经吸得够久了, 再放任下去,大央必将倾覆, 到时又需要一场生灵涂炭的战火, 才能有新王朝浴火重生。”
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姜雍容。
他还记得她在皇宫时的眼神, 宛如已经沉寂千年的古井, 世上仿佛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激进其中的波澜。
而此时她的眸子温柔又坚定, 带着让人无可抗拒的力量, 又似春风化雨, 润物无声。
姜安城衷心道:“阿容,看来去了一趟北疆,你已经脱胎换骨。”
姜雍容微微低头, 轻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姜安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尚在闺中的小妹,她轻声道:“真正说起来,让我脱胎换骨的,并非北疆。”
“哦?那是哪里?”
是清凉殿。
是风长天。
答案在姜雍容心中轻轻回荡,但要说出口却有点费力,她接着问道:“二哥,说正事,你可愿意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