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没什么。”花仔倒了杯酒喝,再吃口羊肉,心情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是我舌头出了毛病,还是这口味真的是人人会做……”
总觉得自己吃到了姜安城的手艺。
穆腾觉得花仔有点不对劲,于是方才那个相当不对劲的问题也变得可以理解了,“花姐,你遇上什么事儿了吧?有事儿就跟兄弟说,兄弟为你两肋插刀!”
“插刀倒不必,”花仔无精打采,“娶我就好了。”
穆腾:不,这很不好。
“干嘛要我娶你?”
“你没发现我年纪不小,该找个男人成婚了吗?”
“可、可为什么是我?”
“这里除了老大,也就你还算能打,我要求也不高,只好找你凑合凑合过了。”
“别,千万别,这种事可不能凑合。”穆腾看看花仔喝酒如喝水的架势,再看看她脸上的女伎留下的胭脂印,“花姐,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
花仔一搁酒杯,语气不善,“草,你该不会也喜欢大嫂那样的吧?”
“你饶了我吧,大嫂那样的我更惹不起,我一个手指头都没动呢,她连我明天从哪个门进官署都算到了。”穆腾说着就一个哆嗦,“大嫂那样的,只有风老大才能消受,我还是省省吧。”
花仔问:“那你喜欢哪样的?”
“咳,这个嘛……”穆腾不长的人生里,前面一截仕途不顺,后面一截忙于造反,后来又跟着风长天来打北狄,还着实难得有机会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唔,我老穆是个粗人,那就须得找个知书达礼的,不然将来孩子没人教,长歪了,那可不成。”
花仔:“怎么个知书达礼法?”
按穆腾的想法,能识文断字,教得了孩子便算是了,但为了阻断花仔的想法,捍卫自己的人生,遂道:“那自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上能吟诗,下能抚琴,才算够格嘛。”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花仔忽然就想到了姜安城。
夫子的书房里有琴有棋有书有画,样样都来得。
还会骑射,懂兵法。
“既懂诗文,那人自然得生得清雅些,斯文些,柔不禁风那种最好了,”穆腾脸上露出了一丝向往的笑容,“最好讲究些,把家里布置得妥妥当当的,一回家就让人高兴。”
花仔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酒。
——若论斯文清雅,讲究妥当,有谁比得上夫子呢?
“还有,她要温柔体贴,心思细致,事事为我着想,凡事考虑周到。”
花仔端着杯子出神了。
——温柔体贴……夫子的温柔,夫子的体贴,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最重要的,是要入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做一手好菜,这才是我想娶的人啊!”
穆腾的话音落地,花仔的酒杯也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穆腾惊恐地发现,她的眸子闪闪发光,她一字一字地道:“他做菜很好吃,很好很好吃。”
穆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被她过分灼人的眼神吓到了:“那、那必须得做得好吃,这样一辈子才有口福……”
“老穆你可真他妈的有眼光!”花仔盯着穆腾,“可万一她不想嫁你怎么办?”
“那就想方设法让她愿意嫁!”穆腾坚定地点头,“反正我非她不可!宁死不娶!”
这句话说完,穆腾就在花仔眼中看到了激烈的赞赏神色,花仔一拍桌子:“老穆你他妈真是个好汉!有眼光!”
根据穆腾对她的了解,十分怀疑她下一瞬就会拔出陌刀跟他大干一架。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动手的打算,绝对不可能输掉自己的终身。
然而花仔没有,她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但空气中仿佛有无声的流动,不知有什么东西充盈进她的身体,涌进她的眼睛,她的眸子亮到可怕。
“没错,一辈子就该跟这样的人过才值 ……”花仔起先是喃喃自语,忽地,大喝一声,“我也是非他不可!
穆腾:“……”
别问,问就是不懂,很懵。
“我走了,”花仔起身,拍了拍穆腾的肩,“祝你早日找到这样的姑娘,喜结良缘。”
穆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他终于安全了。
然后扬声向花仔的背影问:“你去哪儿?”
花仔大步迈出,没有回头,只有两个字飘落在空气中:
“京城!”
第68章 如梦 夫子,是我!
姜家。
细密的雪花洒落在屋顶, 簌簌无声。
书房内灯火通明,薰炉里升起烟水一般的雾气,温暖如春。
“家主大人, 少家主从北疆回来了。”
夜枭走进来回禀。
姜原眉眼低垂, 正在提笔回信,停也未停, “人在何处?”
夜枭微微顿了一下:“别院。”
姜原手里的笔顿住了,他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他的气度一直温雅出尘, 即使是在极怒之时, 也难得有此时这样冰冷的眼神。
夜枭暗暗叹了一口气, 回答:“少家主一回京, 便打马直接去了别院。”
“好,好, 很好。”姜原慢慢地道,“从北疆来回,还赶得上和麟堂生徒一道返京, 咱位这位少家主还真是马不停蹄,风雨兼程。”
他说着, 用力地掷下笔, 起身。
“去别院!”
夜枭立即跟上, 姜原回头, 冷冷地道:“去寻一条结实些的鞭子。”
夜枭应命:“是。”
只要姜原愿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姜家暗卫的眼睛。姜安城明面上是带麟堂操练, 实际上人去了北疆, 而去北疆又明显是为了花仔,这点已经触到了家主大人的逆麟。
夜枭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姜家养着的御医一道带上。
这个夜晚,怕是要见血了。
然而他们刚踏进别院大门, 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
夜枭更早反应过来,迅速挡在姜原身前:“家主大人退后,这是石脂水!”
姜原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异常苍白,眼眶绽出了血丝,他一把甩开了夜枭,直奔气味传来的方向。
那是西厢房。
姜安城的别院一反姜家主府的奢华峻丽,修建得十分古朴清雅,房舍不多,西厢分里外有三间,与大厅隔了半间庭院,以及一片竹林。
姜原穿过竹林下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人们正在往墙上泼石脂水,桑伯手里举着火把,站在姜安城身边。
姜安城站在火把旁边,但火把好像无法照亮他,他身上还披着黑斗篷,整个人像是已经与黑暗融成了一团。
他的兜帽未卸,遮住了大半张脸,火把的光芒映出他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微微干裂的唇,衣袖袍角俱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半分像名满京城的第一贵公子,分明就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浪客。
“阿城!”姜原一声断喝,“你想干什么?!”
姜安城缓缓转过身:“父亲。”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姜安城的声音沙哑至极。
他抬手接过桑伯手里的火把:“还请父亲稍候,我把此事了结,便来向父亲请罪。”
“你给我过来!”姜原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你若是敢做蠢事,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父亲这是在担心我么?”姜安城道,“父亲请放心,我知道我是姜家少家主,行事自有分寸。”
他说着,举着火把,走向厢房。
厢房上着锁,墙上已经泼满了石脂水,散发着浓重的刺鼻气味。
这是他方才亲手锁上的。
屋子里收着花仔用过的一切,书册笔墨、被褥衣物,还有几坛芙蓉酿。
以及,无所不在的、花仔的身影。
这些身影虚幻极了,一个个在虚空中冉冉出现,又悄悄消失。
她坐在书桌前写兵论,永远是半歪着脑袋半扭着身子,行不端坐不正,纸团扔了一个又一个。
看她是否认真,他甚至不需要抬眼,只看她有没有坐在位置上扭来扭去,就知道她的心思到底在哪里。
就在那张桌上,红灯笼的光芒从窗外映进来,室内像是披挂上了无形的红色喜绸。他看到自己端着酒杯,凝望着面前的花仔。
——“你知道两杯酒还有旁的喝法么?”
——“什么喝法?”
交杯。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答案,也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隐秘愿望。
姜安城望着门,缓缓举起手里的火把。
花仔的出现,已经是上天给他枯寂人生中添上的一笔亮色,他若还想再奢求,未免太贪心了。
到此结束吧。
这趟北疆之行,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放纵。
一切该了结了。
火把落地。
“轰”地一声响,火舌沿着石脂水的浸润,狂暴地吞灭了整间屋子。
天空上的雪花还在细细飘落,尚未落地便被火舌舔净了。
姜安城缓缓转身,任大火在背后熊熊燃烧,他解下了斗篷,在姜原面前跪下:“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火舌狂肆,猎猎燃烧,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而姜安城跪在地上的身影笔直冷硬,像是亲手放出这巨兽再一举将它毁灭的人。
姜原伸出手,托起姜安城的下巴,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往里面映入一点妖异的色彩:“阿城,告诉我,亲手毁灭自己心爱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姜安城的目光迎向姜原,眸子沉静到极点,像是最沉最沉的沉潭,再浓烈的火光也无法穿透。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心已死,哪里还会有什么滋味?”
“哈哈哈哈。”姜原仰天大笑,火光熊熊,烈焰纷飞,雪花飞舞,冰寒与狂热交织,姜原的笑声里仿佛同时混合着喜悦与绝望,“好孩子,恭喜你,你找到了成为姜家主人的路。”
姜安城看着姜原。
从小到大,父亲永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姜安城仰望他,敬畏他,他仿佛一直笼罩在光辉与迷雾之中,姜安城从来没有看清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此刻,光辉和迷雾好像同时消散,姜安城发现自己好像有点靠近他了。
为了姜家的利益可以奉上全部精血,可以将一切都视作牺牲,没有人的暖人的情人的爱,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伺养和侍奉姜家这头巨兽的,神魔。
——这便是姜家家主。
也是姜安城将来要踏上的路。
在这一刻姜安城毫无阻碍地懂得了姜原的意思——那些让你动心动情的,皆是软肋。
而姜家家主,不能有软肋。
这一夜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在这一夜之前,姜安城虽然有少家主的身份,但姜家真正的核心事务,姜原从未让姜安城插手。
这一夜过后,姜家内部议事时,姜安城出席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
姜钦远对族中的事情向来不大了解,有一回有事来找父亲,在荷塘外等着的时候,见到姜安城最先走出来,族中所有的叔伯全跟在后面。
姜钦远恍惚地发现自己好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姜安城了。
不知是不是这长时间未见带来的陌生感,姜钦远眼睁睁看着他走近都忘了打招呼,直到父亲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见过堂哥。”
“无礼。”父亲姜理道,“见过少家主。”
姜钦远连忙改口。
但姜安城只略点了点头,脚步未停,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一直到姜安城走出老远,姜钦远还是没能收回视线。
“堂哥……不是,少家主怎么了?”
姜理瞪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就……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姜钦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明明堂哥还是那个堂哥,明明以前也是这样带着强大的疏离感,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光是靠近就让他觉得嗓子都被冰封冻结,说不出话来,更不敢靠近。
如果说以前的堂哥是高岭之雪,那现在的堂哥可就真的成了一座冰山了。
“这是幸事,是姜家的幸事。”姜理望着姜安城的背影,神情有几分复杂,“只是对他自己而言,便不一定了。”
姜钦远只见雪纷纷下着,姜安城的脚步渐远,明明有许多人簇拥,可姜钦远却莫名地觉得,那道身影好像无限孤单。
姜钦远忽然有点怀念在通州那个跟他们一起打叶子牌的堂哥来。
那个在灯下微微含笑的堂哥,和眼下这个堂哥,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姜安城也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些日子。
或许,那些日子原本就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意外。
这日子时将近,他已经上床安寝,睡梦中,隐约听到脚步声。
神志在瞬间便清醒了。
有刺客。
姜家的守卫何时松散到这个地步,竟然让刺客潜入了他的卧房?
他的手无声地伸到床头,那里有他的剑匣。
只是还不等他握住剑柄,忽然听到了细细的泠泠声。
这声音他曾经多么熟悉,它来自花仔手腕上的细铃铛,一天到晚,都在他耳边晃动。
它仿佛是一面招魂幡,那些已经被他一把火烧尽的日子死灰复燃,刹那间眼前便掠过了花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