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花仔离开皇宫, 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替她抬着一箱一箱的黄金。
风长天凭栏眺望她离宫的身影,觉得她很像从前在北疆干沙匪时满载而归的情景。
只可惜这回被打劫的是他自己。
“六箱黄金啊……”风长天捂着胸口, 声音里满是沉痛,“雍容, 我可是下了血本了。”
“陛下辛苦了。”姜雍容坐在屏风后, 手里批着奏折。
风长天走近屏风内, 在她身边坐下,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就这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姜雍容:“陛下还要如何?”
风长天伸手搂住了姜雍容的腰, 屏风后两个人的影子仿佛变成了一个, 声音有点低沉, 随着春风飘出来,“既然知道我辛苦……那今晚,你也辛苦辛苦呗?”
*
花仔最喜欢的事情有三件:打架喝酒数钱。
这三件事高兴的时候做会更加高兴, 不高兴的时候做,也能高兴起来。
打架一时找不到对手,后两件倒是好办些。
于是她请了韩松三人过来陪她喝酒数钱。
风长健和姜钦远虽说是贵胄子弟,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黄金大咧咧摆在面前,更别提韩松的眼睛都变成了金色。
黄金铺了满地,三个人在金子堆里快乐地打滚。
三个人闹了半天,回头才发现花仔一直坐着喝酒,居然没有加入的意思。
话说,虽然知道花哥是花姐,但三个人其实也只有最初那一会会儿的诧异,完了之后还是旧日的模样,除了在姜安城面前,花仔对他们来说依然是花哥,打打闹闹才是常态。
往常闹起来,花仔一个人打他们三个,但这会儿花仔却是背靠着一箱黄金,拎着一壶酒,有一口没有一口地喝着。
三个人彼此望了一眼,围过来:“花姐,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花仔瞪他们一眼:“老子被拒婚了,你说算不算事儿?”
韩松答道:“换成别人,当然是大事,足以上吊抹脖子。但对花姐你来说算什么?你不会把他抢过来么?”
风长健和姜钦远敬佩地看着他——不愧是去北疆打过仗的人,想法这么猛!
当然这么危险的念头是很可怕的,两人生怕花仔真这么干,连忙纠正他:“那可是姜夫子!你以为是一袋芋头么?想抢就抢?!”
花仔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抢……”
可是人家连房子都可以烧没,她去抢什么?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世上的男人这么多,我又何必非盯着他一个?”她已经喝出了几分醉意,眸子有点迷濛,“你们三个反正都没娶,不如……”
三个人齐齐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花、花姐该不会打他们的主意吧?
花仔确实有这想法,但视线在三个人脸上转了一圈,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呼,花仔当兄弟那是极好的,可是娶回家当老婆,那就要人命了,除了姜夫子,谁能吃得消?
花仔喝酒喝得有点意兴阑珊,便带着三个人换地方找乐子。
三人见她说找乐子,还以为是明月坊。
结果花仔把他们带到了赌坊。
风长健和姜钦远是被家里管得极严的乖宝宝,头一回来这里,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好奇,四下里张望。
韩松则牢牢捂着自己的钱袋子,口里念叨“十赌九输”。
“去玩儿吧,今天赢了是你们的,输了是我的。”
花仔的话刚落地,就听一人轻笑道,“师叔好大方,咱们也算相识一场,二当家能不能接济接济我?”
花仔回头,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他一般地也穿着贵公子喜欢们的锦衣,可那豪迈的坐姿、眼睛里锐利的光以及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宣告了他的出身来历与众不同。
北狄王子阿都。
不过北狄王已经对大央俯首称臣,他现在已经是世子阿都了。
风长天放北狄王回去,却留下了北狄王唯一的儿子阿都,留为人质的意图显然十分明显。
阿都看上去好像没有半点当人质的拘谨,跟花仔打过招呼之后,便晃了晃空荡荡的钱袋,“手气太烂了,一把都没赢过,饭钱都输光了,求师叔施舍施舍。”
花仔也不知他是怎么拜了风长天为师,既然是自己的便宜师侄,便掏了块金锭递给他,刚好这桌赌的是她最喜欢的大小,她也坐下来一起下注。
阿都是个很好的赌友,赢了大喜,输了却不急,而且跟花仔一样全然不讲章法,随意即兴下注,一边还能给花仔讲笑话。
花仔觉得自己应该玩得很开心才是,可嘴角就像是挂上了两只秤砣,不论阿都的笑话讲得多么起劲,她都笑不起来。
是选错了地方吗?
这是她和姜安城来过的那家。
周遭热闹如昔,拎着鼻烟壶的老板也如昔,如果不看身边的人,她仿佛就回到了那个大年三十,姜安城陪她在这里赌钱。
他就这样坐在她身边,衣袖覆着她的衣袖,她每一次回头,都能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那样温和,那样安静,像是一盏点在深夜的灯,永远等着她这个夜归的人。
明明……他对她那么好过……
为什么……说没就没了……
“……师叔?师叔?”阿都的手在她面前晃,“你怎么了?”
花仔并不觉得自己怎么了,回过神来只觉得眼眶有点胀热,拿手一摸才发现脸上是湿的。
她看着手指上沾上的泪痕,笑了一下:“什么完蛋玩意儿,哭个屁。”
赌坊的老板从旁边冒出来,赔着小心,问花仔是不是玩得不开心,里面还有雅间供花仔和朋友们一起玩。
花仔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老子就是输多了,痛心。”
老板连忙回头吩咐了几句,不一时便有人捧着金锭与银子过来,“这是姑娘与几位朋友输在敝号的。”跟着又捧上一匣银元宝:“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以后姑娘来敝号,银子全由小人准备,姑娘只要玩得开心痛快,便是小人的福气了。”
“……”花仔在北疆的时候,惯常也有人这样送银子,但那都是哆哆嗦嗦不得不送,这位老板却是满面含笑,比儿子孝敬老子还要诚心。
阿都凑在她耳边,悄声道:“看来师叔你在京城很吃得开嘛。”
花仔心知不是,她才回京多久?又没怎么抛头露面,谁认得她?
她直接问老板:“干嘛送我银子?”
老板笑得更孝顺了:“姑娘不知道么?敝小号已经卖给了小姜大人,小姜大人才是这里的正经东家,姑娘是东家的人,那小人还不得好生侍候?哪有让姑娘掏钱的理儿?”
花仔愣住了:“夫子……买下了这赌场?”
“可不是?去年三月里敝小号就姓姜啦。”老板还滔滔不绝,述说着这一年人改换门庭的风光,毕竟姓姜的铺子,基本是打遍同行无敌手,一年时间他已经多了两处场子,可谓是日进斗金。
花仔喃喃:“他为什么要买赌场?”
“这个……小姜大人自然是看中了敝小号的生意。”不过这话说得老板自己都不大相信,小姜大人是谁?姜家少家主,真能看上自家的赌坊?他转而道,“又说是看中了敝小号的陈设布置。小姜大人买下敝小号之日就吩咐过,这里的东西全得维持前年大年夜的模样,一样都不能改,所以小人就算想把场子做大,也只能另寻铺面……”
他的话没说完,衣襟一下子落进了花仔手里,花仔盯着他:“他真这么交待了?”
老板连忙点头:“东主的话,小人怎会记错?”
花仔的心砰砰作响,好像要跳出胸膛。
他买下赌坊,保留陈设,维持住那个大年夜的模样——是不是因为,他和她大年夜曾经来过这里?!
花仔扔开老板,转身就要去找姜安城。
但是不行,就算真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认。
她想了想,对追出来的韩松三人扔下一句“玩你们的去”,便翻身上马,直奔姜安城的别院。
桑伯来开门,见是花仔,立即苦着脸想关门。
只是这一次花仔可没有再从善如流,她直接闯了进去,在池边一把抓住正在剔翎的两只仙鹤。
晴光云影活在别院里,生平就没受过委屈,这会儿落入魔爪,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年差些被烤的阴影,两只鸟一只叫得比一只惨。
这些年桑伯直把这两只鸟当孩子一般照料,一见这情形差点儿就跪下了:“哎呀花公子啊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花仔道:“我有几件事问你,你好好答。”
桑伯忙不迭点头。
“四海赌坊真是夫子买下来的吗?”
桑伯愣了一下,为难地点了点头。
“他还买了什么?”
桑伯迟疑一下,花仔的左手拎着仙鹤举了起来,仙鹤拍打着翅膀挣扎,羽毛乱飞。
“还还还还买下了听风茶楼!”
花仔的心顿了一下。
那是……她曾经去听过书的茶楼。
“还有呢?”
桑伯已经不敢迟疑了:“还有香合坊!”
“香合坊?”花仔难以置信,“是我吃过的那家吗?”
“整个京城就那么一家,除了那家还有哪家?”桑伯道,“人家是祖传的生意,本来是不卖的,主子非要买下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买了吧,也不见主子吃啊,生意还是照旧让人家做,我也真是不知道主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桑伯说完,急道,“花公子快放下,这两个小东西脆弱得很,可不能真弄死了啊!”
“还有什么?”花仔问,“他还买了什么?”
“好像还有通州一家酒楼,叫什么南山还是北山来着,那件事不是我经手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那酒楼带温泉。”
对此桑伯是十分困惑,买下京中的铺子也算是置下一桩产业,买通州的是什么回事?
“就这些了,再没有了!”
花仔缓缓松开手,晴光云影不等桑伯安抚,便扑啦啦飞过院墙,逃去了隔壁。
花仔怔怔地站在原地。
桑伯不明白的,她明白。
这些地方……全是她去过的,或是她喜欢的。
他买下的,是她留下的痕迹。
春风越过水面吹来,竹林随风扶摇,发出沙沙的声响。
花仔在春风里笑了。
笑得有点欢喜,又有点心疼。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夫子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就这样……你还说不喜欢我吗?
第76章 有人 那就是你啊!
每天清晨最早出现在街面上的人, 不是摆摊的小贩,而是上朝的官员。
姜安城的马车如往常一样前往皇宫,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朱雀大街直通皇宫大门, 又是百官上朝的时刻, 敢在这条街上纵马的人姜安城还没有遇见过。
然而他掀开车帘,看到的就是花仔灿烂的一张笑脸:“夫子, 早!”
其时卯时未至,天边刚泛出一片鱼肚白, 整座京城刚刚开始舒醒, 全笼罩在这一片淡淡的天光中。
但她的笑容明亮, 仿佛可以替代朝日, 照耀他的世界。
她身上穿的是三品武将的官袍,暗红的缎袍, 纯银护腕,腰带勒出纤瘦的腰肢,头发用一顶银冠束起, 整个人英姿勃发,又娇小可爱。
姜安城不知道这两种截然不同且相互冲突的气质是如何在她身上统一起来的, 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将自己的表情控制在最淡然的模样:“花将军早。”
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花仔不以为忤, 打马走在他的马车旁, 絮絮叨叨跟他说今天天气不错, 前面的包子铺打开门了, 他饿不饿, 要不要吃包子之类的。
姜安城坐在马车内, 手上是拿着公文,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她就在他的身边, 声音震动着他周身的空气,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
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这样怀念那些日子。
入宫之后百官皆要下车马步行,姜安城下车的时候,花仔向他伸出手。
这是她以前跟着他上朝时的习惯动作。
姜安城下马车当然不需要人掺扶,她只不过习惯性地想拉一拉姜安城的手。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她一个字没说便伸过来的手,姜安城发现自己竟险些想把手伸过去。
好在他及时一拂袖,下了车,径自往前走。
袖角拂到了花仔的手心,花仔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跟上去。
“夫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干嘛的?”
姜安城:“不知。”
“老大不是给我封了个三品官儿嘛,我既然当了官儿,自然得上朝。”花仔道,“以后我天天跟你一道好不好?”
姜安城:“你我不同路。”
花仔露出大大的笑容:“不妨事,我每天去姜家门口等你。”
“……”姜安城,“大可不必。”
下朝之后姜安城照例前往兵部议事,众官坐下不久,门外有人启禀:“骁骑将军到。”
花仔负着手迈进来。
在场除了姜安城,位序皆在三品以下,连忙齐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