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夺门而出,苏孚这回没拦。
总要给他消化的时间。
他今夜能来,背后的态度让苏孚稍稍安心。
瘦高身影遥遥,随瘦猴消失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苏孚才道:“阁下看够戏份,还不出来?”
矮胖男子从墙角走出,这是个长相平凡、身材平凡、就连声音也毫无特色的:“苏小姐好耳力。”
苏孚短促笑了下,分明是他故意为之。
男子向苏孚展示手谕,恭敬道:“陛下有请。”
王朝弄权,皇帝在大权在握的侯爷家中挖隧道,侯爷往根基不稳的皇帝身边塞奸细,都不是什么稀罕事,资料写得明明白白。靠这份明白,苏孚冲隧道端口丢纸条,成功引得南宫钰主动联络自己。要从狼子野心的男女主手里救出林镜,与其避让,不如出击,一劳永逸。清远前朝皇子的身份本就是定.时.炸.弹,至于南宫璃,没小公主这层身份,还能成什么气候?
眼罩揭开,见到金碧辉煌的御书房,苏孚并不意外。相反,南宫钰对其泰然自若的表现出乎意料。他将那纸条拍在桌案:“你说要见朕,那屯兵之事,现在可能细说了?”
苏观早在三年前,就在京郊以修别院为名秘密屯兵,原轨迹,今年中秋逼宫,差不点成事!
苏孚将苏观谋算和盘托出,南宫钰道:“就算你说得是事实,可那苏观是你亲爹,你为何要大义灭亲?”
苏孚俯身:“不敢欺瞒陛下,草民并非苏侯爷骨肉,那风月楼的月溶老鸨,本名林镜,才是侯爷故妾的孩子。”
她绘声绘色,改编三年前的事迹,南宫钰拨弄着手腕檀珠,冷不丁指出疑点:“你说你不受待见,那屯兵之事,你又如何得知?”
“屯兵与密道,皆从臣女前几日一场梦中得知。”
南宫钰显出几分兴味,盘问得知那梦只做到宫变,面上不喜不怒:“再没别的梦,没别的内容了?”
苏孚小心道:“梦实在只有一场,内容……”
“说!”
苏孚踟蹰:“梦中,苏观身后竟是琉璃公主,还说什么并非此间人……陛下,许是臣女记错。”
自落水醒来失忆,南宫璃确实性情大变。
若并非失忆,而是孤魂野鬼占领躯壳呢?
甭管南宫钰信没信,先在他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总没错。
其实南宫钰信了大半,一因眼前的南宫璃太过陌生,二因苏孚在这件事上说谎,并讨不到什么好处,反而白白将个杀头的把柄交给他,思来想去,她这么做的缘由也只有自陈的,想保护林镜才说得过去,毕竟在梦中,林镜是被苏观殃及池鱼害死的。
南宫钰务实,天没亮,就派人去京郊打探屯兵事宜,等晌午得到回信,晓得别庄果真有疑点,大半信任已成九分。
南宫钰琢磨怎么将苏孚物尽其用的当口,苏孚也在琢磨,怎么爬进风月楼后院。
服软从祠堂放出来,直奔风月楼,哪知被闭门谢客。像苏孚这种没权没钱还不受宠的京二代多如牛毛,风月楼还真得罪得起。
苏孚搓手哀叹,后退助跑,窜上围墙,将将站稳,百米远震天吼声咆哮而来。
“快看!那有人爬墙!”牛犊子般强壮的络腮胡大喝。
拔腿冲记忆中林镜卧房的方向狂奔,后跟啪嗒啪嗒呐喊队伍,撞飞路人无数,正遇着林镜推门出来,旋风刮过,苏孚带林镜一百八十度转体,房门紧紧关上,其余众人没来得及刹车,前赴后继撞到墙壁。
屋内,苏孚呼哧呼哧喘粗气:“林哥!”
林镜长身玉立,淡定等她喘完,淡定听她剖白肺腑,淡定打开门,将她丢给护卫团。
苏家小女儿每天找风月楼老鸨八百遍,被丢出来八百零一遍,成为京城更新版头条谈资。
不少因此重新对月老鸨感兴趣的,然没等伸手,苏孚撞大运替京兆尹打了几回下手,竟然入老大人法眼,收为关门弟子,没两日老大人告老还乡,京兆尹的位置落到苏孚头上!
官说大不大,然而到底是京城父母官,成天到处溜达断案,开罪了很难不痛不痒抽身,谁家没点隐私!
看在京兆尹头衔上,一时竟没人去动林镜。
苏孚照例被请出去,林镜专心致志看账本,不时在差错地方圈一笔,律冬研磨,探头探脑,看林镜翻完最后一页,咳咳嗓子:“看完啦?”
“有事?”
律冬难得扭捏:“有点,那个就是苏小姐看着不像花花肠子的,您要不要……”
林镜斜眼过去:“收了她多少好处?”
律冬立马绷紧身子:“天地良心,半分没有!老板,您何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林镜上下打量他,将他看得发毛,才看回账本,淡淡道:“做好本分,不要多事。”
律冬莫名打了个哆嗦:“是!”
律冬的话总响在耳边。
“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林镜轻轻拍了右脸一巴掌。
怎么能轻易相信她的花言巧语?
她最会骗人!
即便是真的……眼下她前程似锦,他满身风尘,能让他们并肩而立的,不过可有可无的回忆而已。
以后回忆失色呢?
说句大白话,两人早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了!
富贵他不贪图,背叛他亦不再怨恨。
他只想安安生生,过好下半辈子。
天不遂愿,没过两秒,房门咣咣咣响起,律冬喊道:“老板,出事啦!”
林镜匆忙着装,随律冬去前楼。
拳打舞女,脚踢少年,将舞台搅合得满眼狼藉,醉醺醺闹事的不是旁人,正是与苏孚不对付的永明县主,苏孚最近春风得意,永明县主潦倒烦闷,酒入愁肠,化作捣蛋动力,见林镜前来,猥琐乐道:“这不是月溶么?”
说着上手,律冬挡住,永明县主原地爆炸:“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怎么,扒上苏孚,别的就碰不得了?月溶,你别忘了,本县主曾是你的常客!嘿嘿,本县主是第一个操.你的女人吧?就说她们都不会玩儿……”
不堪入耳的话接二连三蹦出来,大堂来客皆好色之徒,切切察察,林镜脸色铁青,永明县主得意,示意带来的护卫拦住律冬,伸臂抱林镜,一只手横插过来,钳制住那臂,永明吃痛,哎呦哎呦直叫唤,对突然出现的苏孚破口大骂:“妈的,你抽什么疯!”
第56章 老鸨(5) 林镜全身都僵……
“本官才要问县主您!”左臂将林镜隔在后方, 苏孚呵斥道:“天子脚下,聚众闹事,辱骂京官, 来人, 绑了带回衙门!”
永明不屑:“小小三品官员, 本县主看谁敢动!”
众衙隶确实不敢上前。
别看县主没有实权,到底是正二品的份例, 再说这永明的姑姑正是当今端康皇太后, 虽说前阵子在苏孚手底下没少吃暗亏,终归是神仙打架, 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怎么敢往前送菜?
苏孚叫出:“张虎!赵凡!”
两汉子对视,硬着头皮上前, 哆哆嗦嗦,那稍矮点的鞠躬, 小声道:“大人,毕竟是永明县主。”
苏孚冷笑, 锐利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拂过:“把绳子递过来, 本官亲自绑。”
不必直面永明县主,众人都松了口气。
给予压力, 却松紧有度,恩罚并重, 确是收服人心的一把好手。
林镜在旁看着, 不禁感叹, 苏孚成长得很好。
护卫被控制住,永明县主武艺不精,毫无还手之力, 被强制押走,道路两旁议论纷纷,真是丢尽面子!
楼里,律冬收拾狼藉,其他与林镜走得近的也停不住嘴,围住林镜叽叽喳喳。
多愁善感的道:“老板,苏大人不会有事吧?”
“怎么会有事?按情按理,苏大人做得都没问题!她真是痴心!老板,您还要坚持吗?”
“苏大人这么好的人,您要真看不上,介绍给柳絮嘛。”
“哎呦,小丫头想男人了?”
越说越离谱,林镜示意律冬全权处理,抽身回屋。
大闹一场,林镜颇有些心绪不宁。
夜里下起雨,稀稀拉拉,凉意渗进来。
拉上被子,迷迷瞪瞪,似乎听见有人敲门。
猛然惊醒,人形生物已翻窗而来。
惨白月光斜射进来,那人戴着斗笠,草沿哗哗往下滴水,眨眼功夫,地面已蓄了一小滩湿意。
林镜惊骇万分,就要喊叫出来。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张熟悉的面孔。
林镜拧眉道:“苏孚?”
这阵子苏孚是追他追得紧,可还没做过深更半夜,撬门溜锁的荒唐事。
林镜起身怒斥,却发现双腿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般,他跌坐回床,不敢置信地问:“你对我用药?”
苏孚点亮油灯,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这么说?”
林镜气得脑仁突突,倔强得不想说话。
她想做什么?
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借着昏黄的光线,苏孚瞧出不对。
林镜满心绝望,悲怆道:“真没想到,苏大人居然赶尽杀绝!”
他想不通苏孚为得什么,但排除法,不外乎是身子、身份!
几乎要咬碎后槽牙,林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是药物,他今夜太容易冲动,刚刚不该那么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遍遍告诫自己,强迫露出丝示弱的笑容。
苏孚已经靠得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林镜发觉身上异常升高的温度。
是那种药么?
林镜深吸口气。没关系,对他身子有兴趣,就表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苦中作乐地庆幸,至少不会短时间内丢掉性命。
苏孚拿微凉的右手摸上林镜的额头。
林镜全身都僵硬住,要开始了,他想。
果不其然,他被按回被褥里。
京中名门望族,文人雅士,都有熏香的习惯。
苏孚也熏,常年的玫瑰香浸透衣衫,浸透肌理,现在也即将浸透他这干干净净的被褥了。
他中药后手脚无力,连自保都不能。
就当被狗咬一口!
思绪发散,林镜努力放空,久久没等来苏孚的下步动作。
眼角被抚摸。
苏孚幽幽叹息,柔肠百转似的,好像多么疼惜他。
他忽然觉得无比难过。
苏孚将锦被拉上来,盖住他精致的下颌。
“你发烧了。”女人的手探进被中,切脉,断言道:“什么用药,什么赶尽杀绝,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林镜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又一乐,从怀中掏出个物什。
定睛看,是个蓝花瓷瓶。
“你这情况,确是得用风寒药。”
乌漆嘛黑的药丸,抵在林镜唇上:“吃了。”
林镜不动作,苏孚并不逼他,又将那药丸放回去,瓷瓶塞进被子里,他的手中。
“罢了,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吧。”
林镜脑袋一抽一抽得疼,狐疑地盯着苏孚。黑润润的眼眸,因为生病,略微迟钝,显得怯生生的。
苏孚越看越喜欢,坐在床边,好奇道:“又在想什么?”
林镜并不回答。
苏孚便自说自话。她的声音很轻,讲这些年有趣的经历。
这种安逸祥和的环境,令人昏昏欲睡,苏孚那些话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转过头,不再看这诡计多端的女人。
床顶镂空的雕花栩栩如生,眼皮越发沉重,睡过去前,他仿佛听见句:“别说今夜见过我。”
再睁眼,天光大盛,昨夜幽灵般潜进来的女人不见踪影。
恍惚中,林镜分不清真实虚假,手指微微一动,发现还握着那瓷瓶。
他抿抿唇,发现周身没有不妥,冷哼,作势要将瓷瓶摔碎,又轻飘飘,将它放到床头匣底层。
白日风月楼安静无声,林镜吩咐律冬去叫大夫,吃过汤药,问清远情况。
律冬最近越发瞧不上清远,道:“在后面待得好着呢,白吃......您都病成这样,还操这些闲心做什么?”
林镜轻轻摇头,律冬又支支吾吾道:“老板,这有个消息,总得告诉您。”
律冬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要么说您深谋远虑,没和苏大人扯上关系呢。她被通缉,成了在逃罪犯啦!”
林镜脱口道:“你说什么?”
律冬强笑了下:“昨夜,苏大人不是押走了永明县主?她给县主用刑,导致县主去世!太后震怒,直接发懿旨,要她的项上人头!虽说皇上挺看重她的......”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怎么是小道消息呢!”律冬嗐道:“皇榜告示已经贴出来啦!戴罪潜逃,罪加一等,被捉到,要受剐刑的!苏侯爷已经宣布,要和苏孚断绝关系啦!”
对于饱受威胁的林镜,这分明是个极好的消息。
可他忍不住手脚发凉。
林镜捂着脑袋,躺回被褥中,艰涩道:“你先下去吧。”
“是,有什么事您叫我。”
于林镜,苏孚是来去匆匆的。
总是突兀地,不容拒绝地闯进他的世界,又不发一词,惨烈退出。
三年不曾生病,一病就过去整整十日。
十日来,林镜未曾见过苏孚一面。
十日后,他去皇榜底下,见到了上面惟妙惟肖的苏孚画像。
官兵打量他,出言调戏:“怎么,月老板也要来揭皇榜?”
旁边的同僚配合捧哏:“怎么不能!你可不要小瞧月老板!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听说苏孚一直对月老板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