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跟前齐齐行过礼,老夫人才道:“今儿个请了两位同来是有苦衷。满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厨子,着实发急,便索性将你们两位一并请了来。”
臧牙婆脸上微微发烫,她为着这事不知往王家跑了多少趟,听老夫人这意思,是话里话外指责她办事不周。
“满城哪里还有这样的婆母,单是为着儿媳妇不喜饮食便能天罗地网地寻一个厨子,谁不说三弟妹好福气!”站在她身侧一个艳妆丽人顺势接茬,“不过呀——我也不吃醋,三弟妹那样貌那为人,便是落在谁家都不得心尖尖捧起来?哪里是我这等烧糊了的卷子比得了的。”
这位便是王家的二夫人,可当真是个妙人儿。一句话先是恭维了王老夫人爱护三儿媳,又是称赞了弟妹,三是表明心迹自己大度不会计较。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明明是自己寻来的牙婆办事不利,却能说成是老夫人慈爱所以可着儿媳妇的心意满城挑厨子,不动声色便将自己的失职摘得一清二楚。
“你这猢狲莫嘴贫!”果然王老夫人眉开眼笑,戳大少妇额头一点,又转身对身边另一个坐在绣墩上的少妇道,“郡主,你瞧瞧如何?”
绣墩上坐着一个病恹恹的少妇,大腹便便,眉目间却颇有疲惫之色,闻言忙回礼:“娘可折煞了我,唤我珠娘便是。一切由娘做主,哪里有我这等小辈说话的道理。”
原来这是京中大名鼎鼎的琬珠郡主,长公主之女,慈姑从前还跟着娘在大年初一宫宴里见过她哩。
长公主是官家长姐,素来得官家信重,怪不得王夫人满城为郡主寻厨子。
臧牙婆见机忙上前殷勤道:“夫人,这回寻来的冯厨子可是汪行老亲自推荐而来,师从御厨,又在樊楼掌勺了许多年,颇有本事。”
汴京城里各行各业都会组织行会,雇人都要从行老手里举荐,汪家便是厨师行会的个中翘楚,能得汪行老推荐也算得上是个好厨子。王老夫人满意点点头,又问:“这个呢?”
“这……”陈牙婆顿上一顿,半响一咬牙道,“这位小娘子,从小……家里开脚店的。”
这……
满座先是一愣,而后皆偷笑起来。二夫人更是笑得嚣张:“一个小毛丫头也往夫人跟前领。陈牙婆如今莫不是寻我们乐子?”
慈姑却也只是淡然一笑。她家从前眉州开脚店时收留了一位厨子,那位厨子收了慈姑为徒,教她颠勺端锅,更传授过她许多技艺,要说比试她可不一定会输。
还是老夫人咳嗽一声:“既然说了比试,那便让他们都各自做道菜,由珠娘来品评便是。”
说罢便将人带他们去外厨房。
王家外厨房是府中设宴及招待门客所用,因而俱是男厨子,内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厨房早接到消息将一应俱物都备得齐全。
冯厨子毫不客气便占据了当中最大一个锅灶,一叠声的吩咐起来,不是叫人拿羊肉过来便是叫人准备大酱。
他早就盘算好了,今日要做一手自己最拿手的大酱羊肉汤,浓油赤酱,最是滋补孕妇。
慈姑不慌不忙,先问王家厨子们要了几碗新米。
她将新米洗过便倒入砂锅,倒水山泉水,煨在了院子里一个红泥小火炉中,而后便点上火,咕嘟咕嘟煮了起来。
王家的厨子们见状在屋檐下嘀嘀咕咕。
“怎的煮起了米粥?”
“郡主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难道还会稀罕她一碗白粥?”
“哼,肯定是哪里寻来充数的,想冒领功劳,且等被打一顿逐出府外吧。”
王家厨房做不出让郡主满意的食物,这叫他们这些王家的厨子都脸上无光。今日见有厨子来应征,一是为了学些技巧,二是也存了不服气的心思。谁知道见来人之一是个梳着三环髻的小姑娘,自然心里不忿。
等到见她只不过煮起了米粥,登时义愤填膺,一个两个嘲讽了起来。
冯厨子更是轻蔑一笑,傲然道:“自来虽是做媳妇的煮饭,可厨子行当却只有男子才能做。要我说啊,这小丫头还是替我烧火便是。”
慈姑端坐在他们闲言碎语中不动如钟,端的是镇定自若,她只小心照看着砂锅,见砂锅内大米已经被大火烧开,立刻将火炉中的木炭夹出几块转成中火。
她见厨房角落地上有仔姜,便洗了两个,寻了个干净案板自顾自切了起来。
王家厨子们本想再嘲讽几句,却齐齐住了声——
只见她运刀如飞,“刷刷刷”几下便将仔姜一一切片。
再看切出来的薄片,薄如蝉翼,整整齐齐堆了一堆。
这技巧,这刀工,一看便是行家。
这小娘子虽然做事不着调,可刀工着实了得。
再看她将仔姜片撒上盐腌了起来,知道这是要做腌仔姜,厨子们纷纷来了兴趣。
但见她攥干盐水,烫熟仔姜片后,又倒入炒制过的白糖白醋,做事有条不紊,才有了些敬意。
里头冯大厨煮完大酱羊肉汤,任由它在锅中炖煮,便也抽出空来瞧瞧慈姑做什么。
对这小丫头他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此刻见她只炖煮一锅白粥,立刻嗤之以鼻,觉得这次十拿九稳,便自顾自去盯着羊肉酱骨汤。
春燕在屋檐下飞来飞去,转眼便过了一个时辰,冯大厨揭开锅盖,但见锅内羊肉已经焖煮绵软,浸泡在赤黄色酱汁里,散发出扑鼻香气,引得满屋厨子们纷纷称赞。
慈姑则不急不躁,轻轻揭开砂锅开始拿瓷勺搅动粥米。
冯大厨得意洋洋瞟了慈姑一眼,盛盘端出后便往松鹤堂而去,可若他仔细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端倪:寻常熬粥时只中间一圈沸腾,可这砂锅内却是水面无一处不在翻滚。
松鹤堂内王家女眷正闲聊,见冯大厨的菜呈了上来,便一一品尝起来。
老夫人尝一口,脸上神情不变:“倒也不错。”
谁知道端到三夫人跟前,她只揭开盖子,一股浓烈的羊肉味道裹挟着大酱的刺鼻之味而来,她立刻捂住了嘴巴,一脸反胃之色,眼看就要干呕,跟前的丫鬟忙道:“快端走!快端走!”
臧牙婆变了脸色,怎想那三夫人居然尝都不打算尝一口。如此一来,还怎么比试?
二夫人眼珠子提溜一转:“怎的那小娘子还不来?莫不是在煮什么龙肝凤髓?”臧牙婆办事不利,她亦是脸上无光,自然要赶紧找补。
陈牙婆陪着笑脸:“小厨娘做的菜与这大厨不同,自然花费时辰也多些。”心里也火急火燎,索性告了罪要去外厨房看看。
但见小娘子不慌不忙将小火炉内木炭一一取出,只余了一根柴火,那根柴火要熄灭不熄,在炉灶内散发着幽暗的光。
“哎呀祖宗,你居然只煮了一碗粥?!”陈牙婆吓得脸色发白,两手哆嗦了起来。
慈姑却充耳不闻,只沉静搅动粥米。
眼看着锅中粥米已经完全被煮成了米花,这才熄火,命人端起了砂锅,自己则拿起那一碟腌仔姜。
松鹤堂诸人已是翘首期盼,冯大厨和臧牙婆心里七上八下,单单盼着慈姑出丑,其余人则好奇锅内是什么。慈姑行过礼后便揭开了砂锅盖——
雪白的雾气升腾而起,与之相伴的是新米的甜香,米香四溢,充斥整个花厅。
雾气散尽,诸人才看到这锅内之物——
“什么?米粥?你居然熬了一碗米粥?”二夫人一脸惊愕,复又看向婆母。
老夫人却还坐的沉稳,示意丫鬟盛一碗粥递给琬珠郡主。
她接过了粥碗,并没有适才那般抗拒。
陈牙婆暗自得意,冯大厨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粥米本身无味,自然不会抗拒,可要是这尝一口嘛……
那粥上面浮着一层米油,米油下已经熬得水米一体,细看已经全无大米的形状,勺子轻轻搅动,但见米粒浓稠,只闻米香四溢。
琬珠郡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
第3章 鲜虾蹄子脍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二夫人得意起来,道:“陈牙婆,你如今是越发倚老卖老了,什么人都往老夫人跟前带……”
她话音未落,却见琬珠郡主瞬间睁开眼睛——
“米粒糜烂,入口绵软丝滑,从未想过米粥都能如此好喝!”
此话一出,陈牙婆紧攥着的双手放下了,臧牙婆一脸尴尬,二夫人面露不忿之色却很快一闪而过,笑道:“也让我们沾沾光,尝尝这粥怎的好喝法?”
她本意想挑毛病,可那粥米入口丝滑,米香浓厚,却百般挑不出毛病来。
而旁边的老夫人则低头不住喝着粥。
琬珠郡主则看向旁边的腌仔姜,那仔姜粉粉嫩嫩,薄如蝉翼,放在粗粝的笨陶小碟中,格外有野趣,看上去便觉雅致。
她闻了闻,并没有像平时一般翻江倒海的反胃,于是小心夹一筷子腌仔姜送进口中——
非但没有仔姜的辣味,反而微酸开胃,夹杂一丝甜滋滋,仔姜本身片成薄片,咸脆爽口,她眼前一亮:“脆生生爽口,娘,快尝尝!”
这——
二夫人瞬间便转了口风,笑道:“该赏!能叫弟妹吃得下饭,便是大功!”
见珍视的小儿媳吃上了饭,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赏!赏!”屋内诸人忙跟着凑趣,一时之间屋内笑语晏晏颇为热闹。
陈牙婆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个小丫头看着其貌不扬却没想到得了郡主欢心。
她得意瞟臧牙婆一眼,凑到前去期期艾艾邀功:“既如此,这位小娘子的身契我便交给管事。”
慈姑也松了一口气,既然能进王府做厨娘,至少短期内不用担心如牲口一般被人糟蹋。
恰在此时,外头有个丫鬟进来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三少爷那边宴客,听了这边的热闹,要叫两位厨子过去瞧瞧呢。”
王吟德是被娇宠长大的幼子,上头两个大哥皆是文臣,一为封疆大吏一为礼部侍郎,自己又与嫁妆丰厚的郡主两情相悦成了婚。他背靠大树,考了个秀才后就与郡主整日吃喝玩乐,端的是一对恩爱的富贵闲人。
此刻在外头听人来报说爱妻忽然吃得下东西了,便生了好奇,要唤人来看看。
自来百姓爱幺儿,老夫人慈眉善目笑吟吟:“便领去给三郎瞧瞧。”
仆人自然是没什么尊严的,慈姑便跟着小丫鬟出去,而那冯厨子想着或许能扳回一局,便也跟着去了。
等他们出去,那些围着老夫人的小娘子们便撒起了娇:“婆婆!我们也要去看比试!”
却是大房与二房的小娘子们,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
“你们哪里是要瞧比试,是要瞧今儿个来做客的镇北侯才是真!”老夫人佯装生气。
镇北侯濮九鸾是秦国公最小的儿子,他长身玉立英姿勃勃,生得一副好样貌,更厉害的是排行十一的他本无望继承国公爷爵位,谁知年纪轻轻就破获一起西夏奸细案,更多次忠心救主,凭借功勋被官家封为镇北侯。
长相俊美、能力出众、出身高贵又不依靠祖荫、独自立府,堪称完美夫婿,满汴京城有待嫁女儿的人家都盯着他。偏生他不近女色,严厉板正,叫人不得不退缩。
他这回来国公府是为议亲,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己的侄儿—国公府二房大少爷濮宝轩。
老夫人却也不拦着:“你们去罢,叫你嫂嫂带着藏在花厅的屏风后头,莫叫人瞧见便是。”她思来想去索性让小娘子们去外头瞧瞧,说不定机缘巧合有小娘子能与镇北侯看对眼,也是造化。
花厅里王吟德正打量慈姑与冯厨子,冯厨子身形魁梧,衬着旁边那个小厨娘越发单薄瘦小,年纪瞧着也不过十几岁,也不知为何她能赢?
王吟德脸上怀疑之色渐盛,问:“兀那厨娘反而赢了御厨之徒?当真可疑。”
冯厨子愤愤然大声道:“三少爷,我不服!孕妇本就易吐,闻着无味白粥自然不反胃,这小娘子惯会投机取巧罢了。”
“哪里来的厨子惯没规矩,倒在院里撒野!”有奴仆眼风一扫,“哑巴了不成,还不快赶出去。”
慈姑却上前道:“还请准我告知他败北的缘故。”
王吟德点点头,慈姑便沉声与他道:“这位大厨,你一是输在技巧。白粥看似简单,要煮好却最考验火候。三滚三开,柴火运用得当方能煮出这般黏稠,而一个好厨子最要紧的是熟悉火的秉性,回头叫人端你一碗粥,你看看米粒便知自己煮不出;”
她红唇潋滟,慢条斯理缓缓道,“二嘛——是输在心思。你既然知道对方是孕妇,那为何做菜时丝毫不为她考虑?只顾着自己炫技。身为厨师最要紧的是感同身受,食者胃疾则菜要软糯;食者上火则菜色清淡;食者体弱则菜色滋补。不问青红皂白那还有何厨者匠心?”
一番话说得屋内诸人齐齐一愣,事不关己正远远在厅外台阶下欣赏几株墨兰的濮九鸾也闻言一顿,起了身往这边看来。
诸人便是先前因着她身份地位身板瘦小而起了轻视之心的也不得不赞。屏风后小娘子们也纷纷点头称是,唯有琬珠郡主紧张兮兮推了推自己的丫鬟:“没喝完的粥留着晚上喝,可不能给他盛粥!”
“这小娘子嘴巴倒利索,不过嘛比试讲究个心服口服,既然大厨觉得你投机取巧只会做家常小菜,这回你们便都做个大菜。”王吟德斟酌一下,想了个两全其美之策。
“就是就是,应当让他们现场再比试一场。”他身边的濮宝轩立刻凑趣。
他今儿到了王家,不是被提问功课就是冷不丁问他治国之策,明显是在考量女婿,叫他招架不已。
偏偏十一叔毫不帮忙,好容易能有个契机让大家目光转移开,立刻趁机起哄,“十一叔,你说呢?”
濮九鸾身着黑衣,鼻梁高挺,清冷俊秀,闻言也只是抬眉淡淡一笑:“子敬,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你莫要瞧不起人。”这是说人不可貌相。
他那一笑潋滟,如冷峻雪山上骤然盛开一朵雪莲,屏风后的小娘子们齐齐捂住了胸口:天爷!
端坐几前的濮宝轩如今十五岁年纪,去年刚中了秀才,也算上的是少年才俊,可与这位叔父一比,那简直便是云泥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