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是王吟德的号,他是个听不得激的风流公子,立刻便直起了身子梗着脖子道:“今日我们便打赌如何?我押这御厨之徒赢。赌注便是输者要替赢者办一件事。”
“那我便押这小娘子喽。”镇北侯淡淡道。
他立在厅外,只看得见那小娘子的背影,但见她身形玉立,不卑不亢,宛若一枝笔挺生长的青竹,再想起她适才的那一番言论,颇有见地,便觉得这小娘子一定能赢。
“妙哉妙哉,能与镇北侯一赌也是平生风雅事。”王吟德拊掌大乐,之后便脑子一转说出题目,“你俩做一道宫廷御苑里的菜,谁做得好吃算谁赢。”
“这可……有些不公吧?大厨是御厨之徒自然稳赢,可那小娘子身着朴素,听说是乡下买来的丫头,又怎会赢?”旁边一位陪客的公子迟迟疑疑道。
王吟德得意拿起扇子一挥:“这可却是十一郎的错,谁个叫他不问清楚就答应了呢?不行不行,我得赶紧盘算使唤他做何事才好。”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
镇北侯淡然不语,只轻嗅墨兰,似乎惊涛骇浪翻涌于眼前也能面不改色。
慈姑与冯厨子又一次进了外厨房,这回厨房里诸人态度又不同,对陈大厨冷淡了许多,待慈姑却多了些热络。有些人热情与她招呼:“可要我帮忙打下手?”
慈姑知道世间人大都如此,便也见怪不怪,只微微笑笑,专心做菜。
她见厨房泡着一盆新鲜的河虾,便立定了主意要做一道鲜虾蹄子脍。
旁边的厨子们都听说了外头之事,是以也在赌慈姑这回能不能做出御膳房的菜色。有人打赌不能,而以顾大厨为首的零星几个厨子则在赌慈姑会赢,赌注是一人一百文。自然都宾住呼吸看慈姑做菜。
但见慈姑清洗完后,便拿起一枝竹签,耐心挑起了虾线。
而后将猪蹄燎烧毛躁,投入锅中加香料炖煮,举手投足有条不紊。
她这镇定叫厨子们莫名其妙有了些慌,还有几个厨子不由自主站得笔直,有个胖厨子摸摸脑壳:“我怎的感觉像当年在师父他老人家跟前一般。”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自己荒谬,这个小厨娘,又怎么能与自己的师父相提并论,可奇怪的是,有几个厨子也随之点点头。
她专注的态度,精湛的技艺、做菜的沉着,一点都不像个小毛丫头,反而像多年的大厨。
灶头的火哔哔啵啵燃着,锅中炖煮的猪蹄渐渐开始翻滚,雪白的奶汤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惹得大厨们各个有些心神不宁。
看炖煮到半熟,慈姑便捞出猪蹄,手起刀落去骨剥皮,而后淀粉挂糊,放入油锅中炸皮。
肥肉的油脂入锅便哔哔啵啵响了起来,散发出诱人的油脂香气,院里除了厨子,还有不少下人嗅着香味凑了过来,纷纷探头打听:“是什么香味?”“闻着真香香,好馋啊。”一个个贪婪吸着空气里的浓郁油炸味,便是吃不到,多闻几口也好。
“莫不是鲜虾蹄子脍?”顾大厨略微懂些,迟疑道,“我也是听我师父提过一次,可这都是御厨们的吃饭技艺,自然不会拿出来讲……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好不藏私。”
周围厨子们一听,各个都认真了起来,那可是御膳房的菜式啊!哪怕看一星半点也受益无穷,当下宾神认真观摩起来。
慈姑忽得觉得身后安静了下来,她觉得背部有些发凉,转身一看——
身后站着乌压压一排厨子,各个神情认真,如饥似渴——
她打了个寒战,摇摇头继续回身做饭,炸制出锅后却并未结束,慈姑拿起腌制好的虾仁裹入蹄肉,又拿棉线一道道捆紧。
此时蒸锅已经开锅,慈姑将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蹄肉虾仁裹小心放进去,上锅开蒸。
待蒸熟后取出,她小心翼翼切片,转眼便切成一盘。
最后用葱姜蒜末切末,加些紫苏碎、倒些酱油,撒些茱萸辣油,便是一碟子蘸料。
菜式俱都完成,慈姑便拍拍手,端着一道鲜虾蹄子脍呈了上去,再看旁边,那陈大厨做了一道糟淮白鱼。
第4章 素高汤、五彩什锦、油焖香蕈……
王吟德看到菜色的一瞬,心里便“咯噔”一下,偏抬起头还看到镇北侯幽幽的目光只盯着他。
他不好认输,硬着头皮夹起一筷子糟淮白鱼,白鱼鲜嫩,本是京中士大夫惯爱的名品,王家出身豪奢,自然也备着新鲜白鱼,白鱼切段炸制后再入酒糟糟过,清新爽口。放在外头酒楼也算是个上好下酒菜了,可……
王吟德苦着脸,只好又拿起筷子伸向鲜虾蹄子脍。
切成薄片的鲜虾蹄子脍从里到外金灿灿外皮、乳白色肉质、鲜红虾仁,莫不精彩纷呈,再看旁边一碟子蘸料里嫩绿葱末雪白蒜末浮动,叫人食指大开。
王吟德夹起一筷子鲜虾蹄子脍,切成薄片,晶莹剔透,再入口一尝——
这一吃便觉不同。入口后,舌尖先感受到无处不在的鲜甜,舌尖能感受到虾仁的清甜、蹄肉的软糯、酥脆的猪皮,一切都融合到一起,裹挟着霸道袭来。
再咬一口,“咔嚓”一声,肥厚的猪皮脆生生,掉渣到了嘴里,内里的肉质薄而嫩,爽口异常。而虾仁则软绵鲜嫩,如一道云朵充盈舌尖,将鲜嫩送进嘴中。
鲜虾蹄子脍常在御筵上吃到,可未想到这小娘子做出的居然比宫中御筵上所做更好吃,他瞳孔猛地紧缩。
再蘸取蘸料,芫荽、葱末等香料,酸爽、开胃,与肉类的鲜巧妙糅合,使得整道菜风味立体起来。
王吟德顾不得品评,索性蘸一块吃一块,脆生生的肚片配上浓香馥郁的蘸料,间或点缀一口饱吸汤汁的芫荽末,浓郁美味,解腻清淡!
他埋头只顾着吃,镇北侯远远站在花树下,淡淡道:“既如此,便决了胜负罢。”
王吟德筷头猛地一停。
旁边的濮宝轩赶紧多扒了几块鲜虾蹄子脍到自己碗里,而后才抬起头傻乎乎问:“十一叔,怎的你吃也不吃便能决胜负?”
镇北侯微微一笑:“汴京权贵人家热衷吃淮白鱼不假,可是淮白鱼一路运来花费颇多,官家自来体恤百姓不易,因而宫中御筵上从来便无这道菜。官家①生了病,圣人娘娘②想给官家吃点淮白鱼补身子都寻不到。可巧吕宰相家乡正是此鱼产地,她夫人进宫给圣人娘娘请安,圣人娘娘不得已出口讨要。一时被传为美谈。”
“原来这道糟淮白鱼不是御筵上的菜式!”屏风后的小娘子们纷纷恍然大悟,她们年纪小,还未去过御筵,如今看镇北侯轻描淡写说出,登时低低惊呼起来。
“冯大厨不是汪行老亲自推荐、御厨之徒么?怎的连御筵上菜式都不会做?”镇北侯一对眼睛鹰隼一般,拍打着手中的尘土,饶是慢条斯理,却叫冯大厨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听说这位镇北侯曾在平西府坑杀了几百西夏骑兵,边关上起了个诨号“小白起”。万一欺骗他……
冯大厨慌得“咚”一声跪下磕头:“饶命饶命,侯爷饶命!我是冒牌货,只在樊楼里做个洗菜的杂工,会些简单菜肴不假。一时鬼迷心窍才吹起牛皮,不是有意蒙骗!”
屏风后内外俱是吸了一口冷气。王吟德嫌他丢人,忙挥挥手:“懒得断你这官司,快押去管事那里辨明。”
管事忙上来,将他和臧牙婆半拖了出去,两人俱灰溜溜垂头而走。
消息传到后厨,王府的大厨们纷纷吸气,发出惊讶的声音。胖大厨则捂住了脸哀嚎一声:“吾之一百文危矣!”
王吟德也不恼,转念又笑嘻嘻道:“愿赌服输,只不过天下之大,有什么事是堂堂镇北侯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他是个滑不留手的,自打赌便已经盘算好了,赢了叫镇北侯欠个人情,输了也不怕,镇北侯做不到的事他自然更做不到,横竖自己都不吃亏。
镇北侯指了指慈姑,轻描淡写:“我能赢你也是因着这小娘子,实现她的心愿便是。”
众目睽睽之下,王吟德心中暗喜,一个小娘子能要什么,不是银钱便是要晋升丫鬟等级,能有何难?是以大度问:“兀那厨娘,你有何心愿?”
满院子的人都看向慈姑,
一瞬间似有无数白鸽从汴京上空飞过 ,扑棱扑棱扇动雪白翎羽。慈姑手心一把密密实实的汗,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她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却坚定:
“我要自己的身契。”
“噢?”王吟德似是没反应过来,愣上一愣。
慈姑便福上一福:“奴本是殷实人家出身,奈何爹娘去世后,狠心叔伯吃绝户,占了家财后便将奴与哥哥胡乱发卖,如今最大心愿便是赎得自由身再去寻哥哥团聚。既然能得主家垂青,不敢撒谎,便如实说来。还愿主家乞怜则个。”
“哦?吃绝户?”王吟德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有些肃然。
慈姑心里暗暗打鼓,她适才在来时路上听陈牙婆说过几句琅琊王家虽显赫,可这一支也因老爷去世而被王家别支险些赶上绝路。是以遇到这机会,便将自己经历说出,惟愿对方能够感同身受,还她自由。
果然被她赌对,王吟德立刻点点头:“管事的,叫人将这小娘子身契送来!”
*
慈姑出了王府,深深吸了口自由的空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市井。
汴京自打大宋立朝以来番息繁衍有数百万户人家,市井巷陌民物阜盛。坊间多见一应的雕梁画栋、铺席骈盛,有进出皆是豪奢做派的钟鸣鼎食之家,亦有家族绵延数朝的贵胄,有书香满眼吟赏烟霞的言情书网,更有无数寻常百姓,安居乐业,风骨不同俗世,端的是红尘万丈熙熙攘攘。
慈姑放眼望去,附近街巷阡陌,邸店③林立,人烟生聚,铺席骈盛,许多店铺伙计站在门口招呼生意,往来人群脸上皆带着几分喜意。
再看旁边汴河里航船、舫船运送着,吃水深重,船老大们纷纷呼喊着号子,岸边码头劳力往来推动着四轮双帮太平车运送货物,“咯咯吱吱”的轮彀声绵延不绝,
这便是汴京,大宋乃至当今寰宇各国中最大的都市。
她看着眼前这繁华,饶是她幼时曾在汴京生活过,从眉州出来也一路见识了不少风景,仍旧被都城之华丽震撼得无以复加。
慈姑想:先找到哥哥,两人齐心协力,也必能在汴京闯出一番天地。
陈牙婆气喘吁吁从后头追上来,啧啧啧称奇之余又满怀遗憾:“我明日要请几个吃斋的居士姐妹来家中相聚,原想叫你整治一桌素席面,如今……”
她打得好算盘,汴京城里叫一桌席面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家中有个会做菜的丫头,正好使唤。
慈姑忙接茬:“难得阿婆抬举我,我自当帮忙到底。”哥哥是陈牙婆卖走的,她如今即使已经自由身也想与陈牙婆交好,好从她嘴里挖出哥哥的下落。
慈姑说得谦卑,叫陈牙婆浑身舒坦,待她也亲热了些。便盘算起素筵,又邀慈姑先去她那里暂住今夜,慈姑便将菜单定好说与陈牙婆听,好叫她采办些菜蔬。
陈牙婆带着慈姑回来,几个小丫头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个叫小红的嫉妒今儿个没带她,便有心招惹慈姑:“哼!卖不出去倒又回转了来!”
慈姑不理她,只依着窝棚叫三娣。
陈牙婆给小娘子们住的窝棚依靠着半截山墙而建,由梨树枝桠撑起,几片木板权做屋顶,风一吹,便觉里头四处漏风。窝棚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还有一张薄被,稻草被压出几个人形来,供被卖的人丁暂时歇脚,此时没精打采挤着挨着几个小童。
“喂!兀那贼婆,与你说话你竟然不听?”小红见慈姑不理会她,越发放肆,挑起一对弯眉,手指头戳着慈姑,道:“喂!你今夜里去住最外头!”
“吵起来惹恼了那边,还不是大家一起吃挂落!”见慈姑势弱,三娣忙朝屋内撇撇嘴,拿陈牙婆来压人。
谁知此时陈牙婆抱着一叠棉被到窝棚处对慈姑笑:“小娘子,西厢有间房还空着,你便将就一晚。”
窝棚里忽得格外安静。
满窝棚的小娘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睛都瞪得老大。
小红更是如被雨打了的虾子一般瞠目结舌:“什么?你!竟然住西厢。”
陈牙婆对她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板起脸凶道:“老老实实儿待着!否则今夜连猪泔水都没得喝!”
慈姑忍着笑接过被子:“谢过阿婆。”便低头起身自去西厢。
她还没走远,便听得窝棚那里如一滴水入热油,沸腾了起来。
过一会儿三娣偷偷寻了来。慈姑则悄悄儿将在王府的事情说与三娣,三娣喜得蹦跳起来。过一刻又感慨:“如今你可算是逃得生天!我如今只求明儿能将我卖去个富贵人家,吃饱喝足便是。”
第二日清晨慈姑便早早起来,煮起一把豆芽和春笋焯水,而后便起了油锅,将豆芽、春笋、香菇、榛蘑、加一些白萝卜分批加入爆炒,再倒入一竹瓢山泉水,便挪到了一旁红泥小火炉上的砂锅中炖煮。这便是素高汤,今儿许多菜肴调味时要用到。
这当口陈牙婆早将一群睡熟的小童们赶了起来:“快起来帮忙。”小红还困着就被她一屁股踢到此处,心里着实不喜,可又不能冲陈牙婆撒气,便将那气尽数投到慈姑身上,冲她摔摔打打,却被慈姑一个眼神过来,立刻将她吓得直出了灶房装作去外头报柴。
撵走了小红,慈姑这才安心做菜,她将蔓菁切丝,与红萝菔丝一起盘成小团子,蘸些油和些面油炸,这却是因着陈牙婆家境富庶才能容着慈姑漫天用油,饶是如此,她还是细致地将用过的炸油收拢起来,待今后做菜用,炸好素丸子后便摆成盘,上面再掐一朵南瓜花权做装饰。
再做一道素什锦,先炒香蕈丁,又放蘑菇丁,笋芽、木耳丝一起翻炒,最后加一把豆芽,倒一勺素高汤焖煮替鲜。
今日的压轴菜却麻烦些。
第5章 油炸素丸子、林檎果酱进浸山药……
慈姑先将香蕈油焖,只取香蕈盖用刀切成松树枝条状,再用鲜豆皮裹木耳卷成卷,而后切成薄片一水摊开权做松树根,再取花瓜片成片扮做松树叶子,至此一棵挺拔遒劲的松树已经跃然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