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往来的几个婶子瞧见纷纷惊叹:“这小娘子好厉害身手。”原来这座大杂院是陈牙婆所有,她只住其中两间,其余皆租出去赚钱,那些妇人都是她的租客。
慈姑抿嘴一笑,再将兰香菜取一簇摆成草丛模样,马芹菜则剪成小矮树,分别摆在松树周围衬托松树,再取胡萝卜切成红日和彤云模样摆在松树上方,层层叠叠已经形成一幅画卷。
外头却在闹腾,小红早去唤醒了隔壁房间里的陈阿呆:“陈大哥,好起床了。”,她一对眼珠子机灵鬼转,也早寻好了要巴结的对象。
陈阿呆正二十岁的年纪,生得不好,自然汴京城里娘子们瞧他不上。可这并不代表他能来者不拒,这来来去去在他家暂住转而向他献殷勤的小丫头娘子见多了,自然也不稀罕,带着被吵醒的恼怒随手就扔过去一柄木梳:“滚!莫惹了爷好眠。”
木梳砸在脸上不重,却拂了面子,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小红捂着脸跑出门呜呜呜哭了起来,院里同伴上前去安抚她,反被她迁怒,气得同伴顿脚:“好你个白眼狼,我再管你我便是狗子。”
外头闹得鸡飞狗跳,慈姑却不知道,她才做好一半,另一半是两只翩翩起舞的松鹤,但见她将炖煮过的白萝卜从高汤里捞出,晾凉后切成仙鹤身体,将倭瓜绿得发黑的瓜皮切成尾羽、腿、爪等物,再将红萝菔切小片成仙鹤嘴巴樱桃点额头,不过片刻功夫,便成两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
恰在这时,陈牙婆进了灶房,她今日请客,心里始终忐忑,便坐不住进来瞧瞧热闹,见厨房中雾气缭绕、饭菜飘香,这才点点头,嘴上跟慈姑客气:“劳烦娘子则个。”
“举手之劳不算麻烦,婆婆莫客气。”慈姑趁机问道,“当日我那哥哥在码头上被卖,您还记得是卖与谁人?”
陈牙婆仔细想一想:“信平坊极有名的李中人,他说要给个铁匠寻个帮闲,便将你哥哥买了……
心中大石落下,慈姑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只等一会儿脱身便要去寻哥哥。她手脚麻利,又做了前日黄焖冬笋、油盐南瓜花、红油石花菜那几道菜,此时已经有第一个客人上门来,陈牙婆招呼对方坐下喝茶后便急着来厨房催菜:“可快些哩。莫要客人等急了。”
慈姑忙应了声好,看芋头、山药已经煮好,便捣得烂碎,团成一个个小球,上头浇一勺灶房里就有的林檎果酱,看着色泽诱人。
这时候外头的客人已经到的差不多,慈姑便把今日剩下的食材香蕈、笋芽、素鸡、粉丝、红萝菔等物统统切丁,而后加酱油炒制,最后用早上就发好的白面包馅儿包成了银锭大小模样,再在蒸笼上洒满才摘下来的松针,上锅蒸煮了一刻。
陈牙婆这回请的是五六个一起吃斋的老姐妹,这些人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是殷实小康人家,她为了省钱命慈姑做饭,可此时心里到底有些忐忑。
不多时功夫,便见慈姑将菜端上来,但见除去昨日里做过的黄焖冬笋、油盐南瓜花、红油石花菜,便是五彩什锦、油炸丸子、林檎果酱浇山药、松鹤献瑞,汤是素高汤,还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松针馒头①。她登时松了口气,只觉脸上有光,大力招揽老姐妹们吃菜喝茶。
诸人目不暇接,都惊叹得却是那道做成松树仙鹤模样的菜,一个个啧啧称奇:“这可能吃?”
慈姑便站在旁边讲解:“此菜叫做松鹤献瑞,是一道看菜,可吃可看,讲究的是松树仙鹤祥瑞之兆。”在座的妇人们都已经上了年纪,最讲究好彩头,当下纷纷称好。
再拿起筷子品尝素炒什锦五彩纷呈,吃入口中脆生生爽滑可口,油炸丸子咬一口酥脆无比、红油石花菜则香辣开胃,拿起一个白胖可掬的馒头,闻见一股松树清香,再咬一口,居然透出一股肉香,慌得个中一个马夫人放下馒头:“啊呀!我可是持长斋之人。”
慈姑忙解释:“莫慌莫慌,今日绝无荤腥,您吃的馒头馅有素鸡与豆干、香蕈,再佐以酱香,自然味道似肉味,实则并不是肉。”
那马夫人细细一看,可不正是?馅料里并无任何荤腥,她这才舒了口气,想起适才有些不好意思,便赞道:“这可不比相国寺里的斋菜差。”
马夫人再吃松针馒头,松树的清香浸染进馒头,满口清香,雅致异常,看别的菜样样合心,便称赞道:“你有这造饭的手艺,可真是难得!”
又一一述说自己往年给侯府老夫人拜寿,吃得素筵筵席都不及今日精致,慈姑笑道:“我娘昔日还活着时三五不时便要带我与哥哥去庙里拜佛,我吃多了素筵便自己琢磨出来。”更得马夫人称赞。
满屋的妇人们吃得尽兴,又聊些佛经经义,慈姑在旁侍奉殷勤,得他们喜爱。席间少不得要说起慈姑的身世,听闻她如今得了恩典自己已是自由身,只不过无地方居住,马夫人便道:“我寡居多年,正好院子里空着,你若有心,不若来住?”
慈姑大喜过望,她如今无处落脚,能有个遮风避雨之所便是难得,更兼房东又可靠,着实是好事。当下谢过马夫人。
饭过三旬,屋里热热闹闹以茶代酒行起了酒令,酒足饭饱,马夫人要告辞,慈姑便跟在了她身后。
马夫人住在信陵坊大录事巷里,独门独户一座两进小院,前头一进住着一对老夫妻并一个厨娘,她自己则与两个贴身女使住在后一进院子里。
她进了院便招呼仆人们过来:“这是一个投靠来的小友,你们客气待她。”又嘱咐那对老夫妻:“前院那杂物间腾挪一下好叫她住下。到点端一碗饭与她。”
并不说她是奴婢,叫慈姑感激不已,却不能白吃白住,她忙道:“能得夫人收容已是感激不尽,万万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我住的屋子便按照市价给夫人交租。”
她这般识情识趣倒叫马夫人高看她一眼,再看她虽着荆钗布裙却难掩风骨,心里更是惋惜她家道中落,便道:“那便算你五百文一月。”
这却是大大的便宜。慈姑在大杂院时见陈牙婆的房子一间赁金也有一月一贯,何况马家前院这般宽敞又不与人龙蛇混杂,她忙感激行礼,心里惦记着要好好儿日后谢过这马夫人才是。
此时已经是下午,马夫人好心叫厨娘送过来一碗槐叶冷淘,慈姑如今身无分文,便也不拒绝,道了声谢,接过那碗冷淘便吃。
殊不知此时陈牙婆门前正有个王家管事婆子与陈牙婆商议:“我家三少爷是个甩手掌柜,回去府里老夫人便生了气:‘刚为你娘子寻了个好厨娘,叫她能吃得下饭,倒被你就此放走!’三少爷没法子,便叫我们来找你寻人,看能不能雇那小娘子回去做饭……”
陈牙婆一拍大腿:“哎呀呀,她下午刚与人走了。不过不妨事,我明儿个保准将她请到府上。”
老夫妻送来一床被铺,慈姑先帮他们洗了碗,便又借了扫把,洒扫庭院,将屋子拾掇得干净清爽,此时天黑了下来,慈姑没有油灯,便和衣躺在了床铺上闭眼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初到汴京,已经赎了自由身,有了栖身之所,明儿个再与哥哥团聚,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当日哥哥被卖的情景少不得浮现眼前:
那天牙婆的船一停泊到开远水门,码头边早有候着的经济瞧中了憨厚老实的大松,凑过来来问:“陈阿婆,你手里男娃可卖?我出十五贯。”
大松忙凑上去哀求陈牙婆道:“陈家婆婆,求求您发发善心,将我与妹妹卖与一处。”
横竖都耽误不了她挣钱,陈牙婆便点点头,转而问经济②:“这两人要卖做一处,可使得?”
大松和慈姑两兄妹刚放下心来,就听得岸上那经济皱着眉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头是个铁匠要买个徒儿养老,要女娃无用。”
这……牙婆略一迟疑,经济已经转身欲走:“莫不是相熟照顾生意,怎的会寻你买?”
“等等!”陈牙婆一咬牙,心里飞速盘算上了。
十五贯便是十五两白银,这个男娃买时不过花了两贯,路上吃喝坐船花了五百个铜钱不到,如今算下来就是净赚十三贯!何况“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样男娃养在家里卖不出去,光是一天便要吃许多,汴京可不比乡下行船,这烧得火喝得水皆要花钱添置,男娃吃得多又不如女娃抢手,养在家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手。
她看了慈姑一眼,这女娃长得乖巧人又讨喜,可没得为了她泼费进去银子:“十六贯!”
经济见有戏,便站定了脚,与她讨价还价起来。
船舱里康大松一脸紧张,他一路见许多孩童妇人被牙婆买来卖去,心里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骤然降临到自己头上,仍旧是惴惴不安,又想到要与妹妹分离,吓得一把攥住妹妹的手不肯分开。
慈姑亦是惊惶,康大松与她已如兄长一般,爹娘皆丧,康大松是她唯一的亲人,便是奶娘夫妇离世、被二房提脚卖了都有康大松与他一起面对,如今骤然要分开,心里刀割一般,泪水旋即模糊了视野。
牙婆谈好了十六贯的价格,满意地将大松攥着慈姑的手一把拍开,提溜着他的领子便拎出了船舱。
“妹妹!”康大松茫然伸出双手,急切在空中蹬腿。
……
第6章 芥辣瓜
第二日清晨,外头白鸽一圈圈飞起的鸽哨声吵醒了慈姑,她见窗外已经泛起了蟹壳青,便一骨碌爬身,自去院子里的水井旁摇轱辘打一桶水,而后提到灶房里的水缸里去,如此往返添满水缸。
等她添满水缸,外头天光才渐渐大亮起来,院里才有人“吱呀”推开自己屋门,是马府的厨娘正急匆匆来做饭,却见慈姑已经在灶间忙碌,颇为惊讶。
慈姑不慌不忙笑着与对方道个喏:“正好起来便挑了些水”。
马厨娘本就怜这小娘子瘦瘦小小一人,如今见她手脚勤快,心里的喜欢更多一份:“当真是个麻利小娘子。”给慈姑舀出的粟米粥里便多加了一勺。
慈姑心里挂念哥哥,几口扒完饭便与老夫妻及厨娘说了声,自去外头寻哥哥。
大录事巷外头正热闹,这里沿着汴河有许多摊贩,有身上搭着旧衣服买卖“故衣”的,还有写字画画卖字画的,更有手里提着篮子卖花环的,更有摊子上挂着五彩缤纷领抹的,叫人目不暇接。迤逦时光昼永,旁边人家院落里榴花初绽,有人挎着初上市的茄瓠叫卖,更有跨马轻衫小帽的少年们纵马达达。
信平坊与信陵坊离得不远,慈姑便向人打听了方向步行过去。李中人果然是本坊有名,听闻打听李中人,路边提担卖磨喝乐①的小贩立刻热心指着一家“李庆糟姜铺”:“喏,里头那个着青锦直裰、鬓边簪一枝海棠花的便是。”
李中人闻言立刻大奇:“你怎的一两日之内便得了自由身?”他清楚明白记着当日这个与哥哥垂泪相别的小娘子。
慈姑脑子一转,礼貌笑道:“也是我运道好,做的菜能入得了琬珠郡主的青眼。”却绝口不多说。
琬珠郡主怀孕后遍寻厨师的事满汴京城的牙人都知道,收个厨娘不稀罕,稀罕的是能给厨娘自由身。是以李中人立刻态度大变,殷勤带慈姑去家中,将还没来得及卖掉的大松带了出来,又伸手向慈姑要钱:“二十贯。”
被绑住的大松见到妹妹立时三刻便激动起来,可听到牙人要价二十贯便立刻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他俩都被贩卖,又哪来的二十贯?
慈姑却仰脸冲他一笑,而后与李中人道:“你且等上一等,我出去与友人筹钱。”大松登时猜到了缘故,心里沉重起来。
慈姑出了门绕几条巷,看身后无人跟着,才蹲身装作系草鞋带子。她穿着的草鞋是棕绳织就,侧面由一枚粗布环扣褡链接。
此时她将粗布环用力拽开,一层层揭开裹着的灰布,浮现出一个指环。那指环琉璃材质,设计成鸟身蛇尾衔接之状,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光芒,别有些古朴蕴味。
那指环是当年她亲娘与她诀别时亲手放在她怀里的,奶娘更是小心保管着,据说这是她家当初与另一户大户人家指婚时对方夫人交换的信物。
奶娘常私下里与她说等黄家沉冤得雪,便要带她去汴京认回亲事,到时候这指环便是凭证。
慈姑不想认什么虚无缥缈的婚事,却总觉得这指环代表了娘亲,她每每思念母亲时便会拿出这指环摩挲。
只不过还没等到黄家平反,奶娘家先遭了变故。当时其余各房叔伯已经隐约出现相逼态势,慈姑见情势不妙便偷着将一些珍贵之物用粗布包裹打在了草鞋中。本是为着防叔伯们偷盗,却没想到叔伯们要更无底线,直接将他们兄妹提脚卖了。
仓皇之中慈姑只换上了那双草鞋。
她原本想拿这指环贿赂陈牙婆,好叫她发善心卖自己与哥哥与一处好地方,谁知道命运机缘巧合,倒叫她先脱了险。更没想到如今又能救哥哥的命。
慈姑咬咬牙,走到最近的一家宝贵典当铺门口,当了个活当。她想,等日后赚到钱便来赎回便是。活当要便宜些,她据理力争才当了二十贯银子。
拿着当来的二十贯,慈姑便去寻李中人赎回了哥哥。
兄妹俩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俱有重返人世之感。
大松先开口,声音低沉:“慈姑,你可是当了你娘给你的戒指?”
慈姑摸了摸怀里的当票点点头,复又冲他眨眨眼:“无妨,我们一起赚回来便是。”
她伸起一只胳膊振臂一呼:“走啊!去赚钱!”
对啊,这里是汴京,兄妹俩有手有脚,又何必消沉?大松也振作起来。
四月的汴京市井一新,汴河边烟草铺堤,柳絮在风中飞扬,巷陌路口有小贩提篮叫卖,桥门市井店家躬身送客,满城的百姓皆是喜气洋洋、向上端正,这样的春风吹得兄妹两人意气奋发,豪情万丈,发誓要做一番大事业。
*
不过,要赚钱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
第一:没有本钱,第二:没有货品,实在捉襟见肘。即便是摆个书画摊子与人代写信,他们都无钱买笔墨纸砚,当真是不易。
适才还踌躇满志的大松逛了一圈便泄了气。
“妹妹,我们还是寻个工打罢。”
“……,好。”
两人直走到信陵坊,才看见隔壁一家“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前贴着一张纸,上书“雇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慈姑心里一喜,便揭了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