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娘打开食盒,瞧见卤香十足的鸭脖,心情大好:“这回可算记得给我吃鸭脖了!”
疾风在旁敲打她:“这康娘子多惦记着您呐!都是家里人,您也当多记挂着她。”
岚娘想了一想:“您帮我捎句话。”
“哎!”疾风高兴起来,想着这家人可算开窍了。
“家里万事都好,叫她在侯府放宽心住下去。”
第61章 送出指环
慈姑饭后进了书房, 拿出一本唐人所写的笔记津津有味瞧了起来,不多时濮九鸾便跟着走了进来。
他瞧着慈姑,似乎要说些什么。
这些天两人在一起养成不少默契, 慈姑便放下笔记, 回看他。
濮九鸾将窗边悬挂的竹帘卷起一半:“外头日头大,莫中了暑气。”
而后他走到慈姑身边, 缓慢问她:“慈姑,这番左冰的案子里头涉及出不少他审理过的冤假错案, 你可知道?”
慈姑的心无端狂跳起来, 她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左冰。时任刑部尚书, 当初黄家的案子便是他主审的。
濮九鸾吸了一口气, 似是下定了决心:“其中便有你父亲的案子。”
“哐当。”慈姑手里的笔记跌落地上。
濮九鸾将她扶到案前,倒一杯茶水于她。
慈姑却顾不上喝水, 滚烫的茶杯直被她攥在手里,她眼中尽是泪水,红着眼问濮九鸾:“之后呢?”
“我今日进宫便是去面圣, 向官家禀告这桩案子。今日我已经将确凿证据提交给官家,官家看了卷宗, 也同意叫我翻案。”濮九鸾小心翼翼挑拣着字句, “你父亲将获得谥号文岫, 你也将获得乡君的封号, 只不过这桩案子要过段时间, 与其他案子一并慢慢平反, 不能操之过急。”
慈姑仰起头声音颤抖:“我爹的案子当真平反了么?”
她固然记住了爹娘的叮嘱要一个人好好儿活着, 不要去自寻烦恼纠缠旧事。可如今骤然听见这喜讯,双手还是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是。”濮九鸾点头,“我从前没有把握便不敢说与你听, 怕触及你伤心心事,怕叫你空欢喜一场,今儿个拿到官家的首肯,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好,好好,好。”慈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眼眶中眼泪大滴滴落,家破人亡只因一场政治倾轧,最终沉冤得雪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擦一把眼泪仰起头,“我能去祭拜我爹娘了么?”
濮九鸾点点头。
他见慈姑双手被烫得发红,忙将水杯从慈姑手里接过,斟酌着说出真相:“当初我见你拿着濮家与黄家的定亲信物,便觉你身份蹊跷,猜测你是黄家后人,后面经过查证得知你奶娘之女与你差不多年纪,又见你又通诗文又天赋禀异,瞧着便应当是黄家后人。”
定情信物?
慈姑迟疑从怀里掏出那枚素不离身的琉璃指环:“你说此物?与濮家?”
她固然知道当初定了亲,却不知道是与哪家,奶娘素来不提过去旧事,她便也压根不知。
濮九鸾点点头。
慈姑犹豫抬起头:“那与我……是你?”
濮九鸾摇摇头。
慈姑瞪大了眼睛。
“是……是宝轩。”濮九鸾呼了一口气,心里莫名的轻松。
他并不知慈姑与侄儿的婚约,这些天瞧来,宝轩似乎天生对慈姑有几份亲近,也不知是不是俗世人常说的姻缘天定,反正濮九鸾每每瞧见宝轩在慈姑跟前,心里便升腾起一些说不明道不出的情感,他不敢分辨那情感到底是不是担心惧怕。
何况他也能觉察出慈姑对宝轩并不排斥,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些许的亲密。
濮九鸾心里不是不担心,他比起宝轩自然有许多优点,可那些优点在慈姑眼里重要么?或许她就想寻个像宝轩一般憨憨傻傻的丈夫,人又毫无机心,两人一起吃吃喝喝玩乐汴京,做个富贵闲人。
这种猜测像一只毒蛇,每每在他心绪放松时冷不丁蹿出来咬他一口,叫他魂飞魄散。
如今说出口,心里轻松许多。
他垂首单等着慈姑宣判,手指紧张得蜷缩起来。
谁知慈姑竟然“噗嗤”笑出声:“宝轩?!”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嗯?
濮九鸾迟疑得抬起头。
慈姑犹在闷笑:“我娘可真没有眼光,怎的与我说了个傻子?”唧唧咕咕笑个不停。
居然是这般反应么?
濮九鸾从早晨就沉甸甸的担心忽然全部烟消云散,他迟疑着问慈姑:“若是你有意,我可帮你达成心愿。”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感受到冲天的醋意。
慈姑摇摇头。她敬谢不敏,才不要嫁给个傻子呢。那傻傻呆愣的模样,在眉州乡下活不过三天。
濮九鸾松了一口气,心里像是吃了蜜一般又甜又美,他扯了扯衣领。
慈姑一愣。男子修长的手指肆意扯住衣领一角,有力而遒劲,似一株青竹,直勾起衣领一角,淡青色滚边下透出月白的中衣一角,而那衣领之上鼓起的喉结,无端散发着浓郁的男性味道,她脸有些发红。
却见濮九鸾从衣领下扯出一根系绳,绳子一角垂着一个指环,他将系绳解下,将指环递给慈姑:“那便收着这个罢。”
慈姑惊愕出声,她顾不得礼数,从自己衣领下也拽出那枚素不离身的指环,惊讶打量着濮九鸾手里的指环。
一样的蓝□□滴,一样的造型,一样的琉璃材质,唯一不同处是慈姑手里的指环内侧多了一抹浓郁蓝色,是因着这地方最初有一个矿点,随着年岁扩散开来,想来这琉璃指环刚造时两者一定相同。
她看了好几遍,瞪圆了眼睛:“这……这是为何?”
小娘子眼珠子圆溜溜瞪大,又可爱又呆萌,她素来端正机智,少见这般小女儿形态,濮九鸾看得认真:“我也不知。”
他婆娑着自己手里的指环:“这是我娘当初留给我的,叫我以后若有心怡的小娘子便将这指环戴在她手上。”
慈姑打量着自己的指环,喃喃自语:“可当初我娘说,这指环是定亲的亲家亲手给我戴上的。莫非……”她想到一种可能性:“莫非你们濮家每房都有一枚指环,专门用作定亲?”
“不可能。”濮九鸾摇摇头,“这般剔透晶莹的琉璃难得,何况是雕刻得一模一样。”
两枚一模一样的琉璃指环,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慈姑脱口而出:“莫不是这两个是一对?”她说完后就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低头不语,脸泛起红晕。
濮九鸾却不取笑她,他将自己手里的指环第二次递给慈姑:“我现在给你,你要么?”
他才说完濮夫人要他将此物给自己心怡的小娘子,此时又要将指环递给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慈姑犹豫了一瞬,便接过指环,低头“嗯”了一声。
她垂首不语,玉白的脸上似乎沾了一层桃花粉霜,濮九鸾喉结一动,心里微颤。
慈姑想了一想,又问:“宝轩知道么?”
“不知道。”濮九鸾摇摇头,“他只知道黄家与濮家有婚约,却不知道你就是黄家娘子。”
慈姑略一思忖便开始担心下一层关窍:“待官家下旨封赏我时他自然会知道真相,可若是那时濮家二房又认这门婚约呢?”
她若是得以平反,又有官家封赏为乡君,说不定濮家会屈于名声应下这门亲事,到时候她又当如何?
“不会,有我在。”
他的声音很是笃定,叫慈姑无端地心安。只不过——
慈姑攥着娘留下的指环犹豫:“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当真舍不得舍弃呢。”
濮九鸾摇摇头,也不去劝她:“想留便留着罢。”
又过了几日,濮九鸾问慈姑:“可要去祭拜父母?”
慈姑吃了一惊,濮九鸾才说:“当日二老被仓促埋掩于乱葬岗,我这些日子一直托人查找当初的守墓人,最近可算寻到,又请了道士堪舆点穴,明儿是个下葬的日子。”
慈姑嗫喏两句,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兀自回灶房里做了四色点心,又梳洗沐浴,换了干净衣裳,第二天便随濮九鸾去爹娘墓前。
道士在放鹿山间瞧了个背山靠水之处,这座山本是汴京城里百姓安葬之处,慈姑见周围地势高起,墓地里又整整齐齐栽着松柏等物,便知濮九鸾耗费了苦心。
慈姑将自己做好的芝麻糖糕、松瓤枣糕、海棠果卷、新茶脆酥摆在父母坟前,又好好儿烧点了带来的香烛。这才认认真真给爹娘磕了几个头。
当初父亲严厉,母亲慈爱,却总是纵着慈姑,由得慈姑无忧无虑长大,说到底慈姑今日能够自信果敢,少不了爹娘一份功劳。
这些年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居然连未给爹娘立碑。当初在眉州,每到七月半,奶娘都会悄悄儿背着邻人们带她去十字路口河边桥口与爹娘烧纸,边供奉香烛还会边念叨,告诉卢氏她如今年纪多大,又认识了多少字,会绣了几方帕子。
却不曾想如今能在此处归葬爹娘。
她烧完香烛后濮九鸾也拈了一炷香供上,小声在心里念叨:黄大人,黄夫人,今后慈姑有我照拂,还请你们放心。
等两人从坟前起身,坐上回汴京的马车后,濮九鸾瞧了瞧慈姑瘦削的背影,道:“你哥哥当初因着年纪不到十六便被流放琼州,我已经派人去寻他的踪迹了,只不过路途遥远,海边浪急风大,要等好几个月才能渡海,如今还不得音信。”他本想待有消息再说,可今日见慈姑郁郁,便先说出来。
第62章 拆骨肉炒煎蛋米粉
琼州地处大陆南端, 流放途中要穿越整个大宋国土,路途遥远,又要经历瘴气, 又要遇着毒蛇猛虎, 待到海边后又要等待时机过岸。若是运气不好,光是在岸边都要等待好几个月。
许多衙役押送犯人到此处后不耐烦再等, 索性将犯人推到海中,报一个暴病上去。
即便是到了流放地, 或是被送入屯昌羊角岭开采水晶矿, 或是被送去山间采伐沉香, 或是协助渔民下海捕捉玳瑁、砗磲, 更甚者还会被派去盐田做苦役,这每一种都是极其凶险的活计, 能活过一年的都寥寥无几。
濮九鸾这些日子早暗暗探查了其中内情,知道凶多吉少,只怕黄家那位郎君已然夭折。只不过这要瞒着慈姑, 他只劝慰慈姑:“你哥哥当初十岁左右,身子也康健, 说不定在琼州已经安置下来了。”
慈姑心里明白, 当初奶娘救了她之后这几年没少托往来的行人打听琼州之事, 可惜琼州太过遥远, 岛民一般不出海, 往来的官员和商人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小民能接触到的。是以奶娘与她都已接受哥哥已经没了的事实。
她动动嘴唇:“多谢。”
她从昨日便嘴唇干焦起了一层, 今日一直蔫蔫儿, 应当是想起家事心里郁结,濮九鸾心疼不已却不好安慰,他倒一杯茶水悄悄递过去。
慈姑接过茶杯, 道一声谢。她没头没脑忽然:“大哥当初一弹弓将爹珍藏的西晋玉瓶儿打碎,最后背着爹娘去五岳观门口寻了个江湖艺人,花了五十两银子才请对方将玉瓶儿粘住。”
“谁知那人不过是个糊弄的,爹那天在书房里与人议事,忽得一声,好端端立在那里的玉瓶儿碎裂当地,爹不知所以,还感慨玉瓶有灵,听见他们说俗世经济气得玉瓶不堪其扰索性自戕,写了一篇《悼玉瓶赋》悼念了一番。”
慈姑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馨的黄府,调皮捣蛋的大哥,温柔的娘亲,板正的父亲,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可应当恨谁呢?始作俑者秦王已死,当初决策的太上皇已死,便是恨也没个具体的仇人来恨。慈姑身影瘦削依在车壁边,两眼茫然。
“我娘走了以后我便一直是一个人。”濮九鸾瞧着她轻轻道,他眼睛盯着虚空,似是在发愣,“我那时最恨别人阖家团圆,恨别人父慈子孝。直到我有一天在军营里遇上一位同袍,他将我娘给我缝的腰带扯了去,我跟他打了一架,才知道原来他生来就没有娘。”
“世上百样人便有百样磨难,各有各的苦衷,有人得到过又失去,有人却从来没得到过。”濮九鸾又给她倒杯水,“且看开些,毕竟也曾得到过,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
马车行至东华门,外头市井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响起,还时不时有小贩叫卖:“《朝报》、《朝报》!”又喊:“《汴京美食录》!且看一碗米粉背后的一桩奇案!”
这销售话术着实厉害,慈姑掀开车帘打量,果然立刻就有一群人围着那小贩:“与我买一份!”,大树下还有个说书人正绘声绘色拿着那份《朝报》讲述。
濮九鸾也凑过去叫疾风买一份朝报:“与我一份《汴京美食录》。”
小贩将朝报递过来:“您可真有眼光!这份朝报着实火热,如今汴京城里说起朝报,只有两种哩,一种是其他朝报一种便是这美食录。”
濮九鸾接过朝报,拿给慈姑看。
慈姑展开朝报,只见正中央便写着几个大字“吃米粉引奇案”,她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汪三爷,如今可真是什么都敢写。”
“这市井里头不讲究多高雅,要的便是骇人听闻引人入胜。”濮九鸾淡淡分析其中缘故,“他这般用笔,定然会比别人多引来些目光。”
慈姑又有些担心:“这般大张旗鼓写这案子始末,若是官家怪罪下来……”
濮九鸾摇摇头:“他不会。”如今坊间已经有不少说书人在讲这桩案子了,可见官家自己就恨不得将此事渲染得人尽皆知,好名正言顺收回左冰手中的权柄。
慈姑放下心来,再看那篇文章洋洋洒洒写道:“话说这日一佳人进了康娘子脚店,她年方二八,生得眸若秋水眉如山黛……”她看得直摇头,将手中朝报放下:“汪三爷如今越发跳脱了。”
跳脱归跳脱,却在汴京城里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