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调羹舀一勺, 银耳羹浓稠得几乎要化不开, 榠楂料给得很足,叫人瞧着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放进嘴里, 大量的胶质随着榠楂的清香进入嘴中,银耳事先被撕得碎烂, 几乎可以一口囫囵吞下去。
寇嫂子在旁发问:“这是甚果物?瞧着黄澄澄一片, 倒像是个木瓜。”
田三娘笑道:“这是南边的果子, 唤做榠楂, 与木瓜长得极像,只不过没有木瓜那般甜。”
她尝一口这榠楂, 冰糖的气息在炖煮过程中渗进水果的纤维,每一口都觉得甜滋滋,滑溜溜的银耳羹直入喉咙, 喝几口这一份汤羹,只觉得整个人心里都甜滋滋起来。
再看肉线条子, 上好的猪前腿被切条腌制, 而后上风干熏制而成, 做法只用了简单的切片蒸煮, 出锅后配一碟酱红色的蘸料。
经过蒸汽的滋润干巴的腊肉变得丰润起来, 用筷子夹起来以后对着光亮处瞧去, 只见薄薄一片, 近似透明。肥肉的地方月白,瘦肉红润,闪着油亮亮的光泽。
夹到米饭上, 腊肉渗透出来的丰腴油脂浸湿米粒,用筷子将腊肉包裹着那一片米饭送入嘴中,口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若是担心吃腻便蘸取一下旁边的蘸料,那蘸料是由蒜末、姜末、牛至一起在油中小火慢熬而成,吃一口,便能吃出酱油混合虾油的滋味,夹杂着小小的茱萸粒,格外下饭解腻。
寇嫂子点的淮山北芪炖鸽一揭盖便升出一股腾腾热气,引得她惊呼不已:“这外送着实快,汤里热气居然还在。”
热气散尽后,炖盅中内尽显:清澈的汤汁中静静漂浮着雪白的淮山、金黄的炖鸽、暗黄色的北芪。
寇嫂子先舀一勺尝尝味道:炖鸽汤汤味鲜甜醇厚,妙就妙哉还特意增加了些许的北芪,淡淡的药味非但没有冲散鸽子汤的本味,还为它增加了一丝药材的清香来化解荤腥。
吃一口炖鸽,火候正好,将鸽子炖得软烂,其中的肉块吃上去突出一个嫩字,舌尖一碰就开,鲜美入口。
淮山选用了那种适合蒸煮的品种,炖煮后绵沙沙,嚼起来毫不费力,粉糯一片化在舌尖。
田三娘便将自己的蘸料递过去:“寇嫂,你可试着用这蘸料蘸着吃炖鸽。”
寇嫂子蘸了一块鸽子肉,果然软嫩香鲜中更多了一丝咸香的风味。
她再尝尝金山咸豉,这是一道下饭小菜,由豆角切成碎末与咸豆豉、茱萸辣酱同炒而成。
豆豉黑色一粒,咸香的滋味渗入豆角中,连带着豆角都裹上些许的咸香,脆的豆角碎与软糯的豆豉配合,嚼起来口感满足。
再尝一尝便觉得茱萸辣酱、豆豉、豆角三者的比例恰到好处,不至于太咸也不至于太辣,豆豉提味,豆角增鲜,茱萸增色,让整道菜咸香十足,香辣开胃。
寇嫂子用筷子拌了一点进米饭,就着那点辣吃了一大口米饭。
最后是剔缕鸡。
这道菜是将鸡肉煮熟后,剔取鸡胸肉撕成丝,而后再以各色佐料凉拌。
鸡胸肉平日里吃起来素淡无味,可经这么一处理便骤然多了许多趣味:
鸡丝雪白,里头夹杂着整根的香菜茎与红色的胡萝卜丝,上头淋着红艳艳的茱萸红油。
吃一口花椒味与辣味并存,香气满口。
鸡丝整口吃下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发柴塞牙,反而细细嫩嫩,满口留香。
寇嫂子素来不喜香菜,却也忍不住尝了一口,香菜独有的香气与麻辣鸡丝混合在一起,在夏日里吃当真开胃。
她两人竟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李大头再来收餐盒时心里颇有些忐忑,却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盒里放着几十枚铜钱:正是榠楂炖银耳的价格。
他不敢抬头,拿着餐盒就跑。
京城的黎宅里,被禁足的黎莫萃藏在屋里,叫丫鬟在外头守着,自己悄悄儿拿出一个食盒。
她鬼鬼祟祟四下张望,确保窗外没有人才揭开了食盒盖子:
酥脆掉皮的林檎毕罗、酸酸甜甜的乳酪嘉庆子、油炸得脆脆的玉板鲊、精巧细致的入炉细项莲花鸭签,尽数引入眼帘。
黎莫萃迫不及待就举箸开吃。
连吃得盘光碗光才住了嘴:“呼——”
一起玩的小姐妹都去过康娘子脚店品尝美食,唯独她去康娘子脚店是被娘押去给康娘子致歉,后来爹和长兄都去了与康娘子道歉,低三下四着实可恶。
她才不要去康娘子脚店呢!
可小娘子们聊天,说得也不外乎是哪里的胭脂水粉好,哪里产得好冠梳,哪里有什么新奇好玩地方,这康娘子脚店新兴起来,怎么聊天也错不过。
黎莫萃姐妹为了与别人有些谈资,只好叫丫鬟去康娘子脚店偷偷打量,瞧着康娘子出了店才戴着帏帽去了包间吃了一次。
这一吃就迷上了这滋味,别的不说,康娘子脚店里食材新鲜,做法独到,干净整洁,便是店面都透着些高雅,着实太对小娘子的胃口。
可惜两姐妹都是要颜面的人,自然不能说自己爱吃,只将筷子放下后齐齐沉默地说了声:“不过如此。”
黎莫萃是再没踏足过康娘子脚店,可那樱桃毕罗的滋味却久久萦绕心中,不能忘怀。
好在最近康娘子脚店扩大了外送区域,黎府正好在其中,知道了这一点后,黎莫萃便毫不犹豫叫贴身丫鬟去定了一份外送。
不得不说,这康家娘子店的外送着实贴心,保温得当,配送及时,到府上时还冒着热气呢。
林檎毕罗不及樱桃毕罗甜,滋味里更有林檎特有的微酸,可这酸也被厨师巧妙利用,转化成提味之法,使得毕罗更加甜酸可口,她正回味着这滋味,忽听得外头有人喊:“妹妹!”
是哥哥!
黎莫萃想将食盒藏在了博古架上,她可不想叫哥哥发现端倪。可还是慢了一步——
黎家大少爷走进来,正巧看见这食盒:“妹妹哪来的食盒?瞧着不像府里的。”
黎莫萃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奇怪。”黎家大少爷似乎也不在意这食盒从何而来,“我适才去大妹妹房里,也瞧见这么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食盒。”
外送业务逐渐火热起来,而永平坊和信陵坊的厨子们也纷纷过来投靠,这样一投靠原有店里的厨子便渐渐饱满,慈姑便想再开辟新的外送范围。
她将目光投向了汴河上城边码头。
这却是无奈之举。为何不在城内码头营业呢?
因着这城内码头全部分管于各自的坊市,慈姑名下只有永平坊和信陵坊,自然无法去抢占同行生意,否则要被同行唾弃,唯有汴京城外的码头不归属于任何一坊。
是以在下次团坊间行老会议上,她便将自己的说法说出。
这话一出口,行老们面面相觑,而后纷纷出言:
“这可不行!”
“为何不行?”慈姑扬头问,“在我有这建议之前那码头便不归汴京团行管辖,诸位若要做生意也是做得的,为何又要为难我一个?”
这话却说得在理,行老们只好同意了慈姑的请求。
散了会却纷纷摇头:“不过是个小娘子,能有什么能耐,听说名下拉里拉杂不过五六家小店,连个正店酒楼都没有,又能有什么出息?”
“就是!何况河边是那些粗人,能有几个钱买东西?”
“我看她这般行事冒进,定然要栽个大跟头!”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心里泛酸。又眼馋慈姑能有这般魄力又不敢自己亲自去冒风险,只想着作壁上观,都想看慈姑如何翻船。
“话不能这么说。”忽然有个声音道,“即便是个女儿家,就算最后赔得血本无归,她能有这想头已然是难得。”
说话之人是宋雅志,他是宋行老的侄儿,如今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宋行老一生没有嫁人,娘家宋家这个侄儿自然是她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团行里的行老们不说以他马首是瞻吧也算是极为尊重他,何况有人想起宋行老自己便是个女儿身,因而识趣之人便都不说话。
还有人称赞这位宋雅志:“宋公子果然是个行事光明磊落处事公道的。”
就有人凑上去纷纷恭维他,这个问他的新店何时开张,那个问他最近又琢磨出了什么新菜式。
只不过这会场上的话没多久便经由厨子们散播了出来,直到连信陵坊和永平坊的厨子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师公,莫与诸人作对为好。”汪三爷人脉广些,第一个知道这传闻,“如今满城的厨子都知道你要去不挣钱的码头上揽生意了。”
“是啊师父!”钱百富颇有些担心,“那码头若是挣钱早就被人占了,哪里轮得上我们?”
“据我说知,码头上的人要么是贩夫走卒,要么是往来客商,那些贩夫走卒没几个钱,都吃些顶饱的便宜面食,往来客商呢都瞧不上码头上的小摊,都只进城去丰乐楼、樊楼这样的大酒楼。谁会去那里吃外送?”
慈姑摇摇头:“我自有办法。”
第65章 红烧鱼杂、大肉丸、肉骨汤……
汴河码头上往来的客商和挑夫们惊讶地发现有人在码头边发放食盒。
食盒用四方四正竹木做成, 里头放着一碟子红烧鱼杂,一个红烧大肉丸,一盘子豆豉豆角碎, 一大碗肉骨汤。
香气扑鼻, 荤腥十足,最难得是这是免费发放。
一时之间码头上热闹起来, 许多人纷纷去码头上排队,要领这免费的食盒。
石阿寿便领了其中一个食盒。发放食盒的人还在摊子旁边放了桌椅供人吃饭, 他便坐在桌子前, 将食盒打开。
打开食盒, 便见里头红艳艳的鱼杂, 黄澄澄的焦香大肉丸、禾绿色的豆豉豆角碎、澄澈的肉骨汤,光是瞧这色泽便知定会好吃。
他用筷子扒拉一下红烧鱼杂, 里头有鱼鳔、鱼白、鱼籽、鱼尾,用料很足,浸泡在鲜红色的汤汁里, 色泽鲜亮。
吃一筷子入嘴,这些鱼杂先是被小火炸, 而后在锅中由酱油冰糖炒制后, 是以外壳都脆脆的, 口感甚好, 再咬开外壳, 立刻吃到绵密软糯的鱼籽, 再用力一咬, 却有无数利小籽在嘴里迸开,口感绝妙,鱼籽经过炖煮后咸香十足, 醇香肆意。
鱼鳔则脆滑爽口,富有嚼劲,鱼白口感绵密。
一盘红烧鱼杂里糯的鱼籽、脆的鱼泡、绵的鱼白,混合在一起三种口感,而红烧汁则浓稠鲜甜,浇在蓬松的米饭上,叫人无法抵抗。
红烧大肉丸外表一层焦黄的脆壳,显然这肉丸先在锅里炸过再加以红烧。
咬开肉丸,肥瘦相间正好,都被剁成了糜子粒大小,而后与淀粉蛋清混合,经过长时间的搅打黏在了一起,肉质之间紧密相连,却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距离正好能让醇香的红烧汁渗透进去。
肥肉的香醇,瘦肉的韧劲,一齐搭配在一起,在唇舌间齐齐绽放。藏在肥瘦肉之间的肉汁饱满,在牙齿的积压下蹦出,汤鲜味美,红烧汁则鲜香四溢,叫人越吃越香。
豆豉豆角被切成细碎的碎末,混合茱萸辣酱爆炒过,红红绿绿一碗,瞧着便知道这是个下饭利器。
至于肉骨汤嘛,寻常食铺上的肉骨汤都不知兑了多少水,喝上去也就砸吧个意思,这碗肉骨汤却浓香十足,散发着油脂独有的醇厚。叫石阿寿这等卖力气活的汉子一喝就觉满足不已。
他咕噜噜吃完了饭,还剩的红烧汁都舍不得浪费,从自己带的干粮里头掰碎了一块,蘸着红烧汁吃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扬脖将肉骨汤尽数喝完。这才用手擦了擦嘴。
到了夕食的时候,石阿寿下午干完活又来了一趟领了一盒,只不过这次他没选择留在这里吃,而是将食盒带走。
发放食盒的人也混不在意,大宋富庶,汴京城里居民便也都诚实守信,那几个大酒楼里连银食盒都允许食客带走吃呢,只要隔几日记得送还回来即可。发食盒的人还冲石阿寿摆摆手:“连送两天,后天就开始收钱了,四十文一盒。”
家里人见石阿寿回来后俱是欢喜,石嫂见他拿着食盒先嗔怪上了:“怎的又乱花钱?”
石阿寿笑道:“没花钱,这是外头新开个食铺,不要钱送的。”
石嫂也是欢喜,家里两个丫头正长身体,每日里在吃上头要花费不少呢。一家人欢天喜地打开食盒,两个孩子先吸吸鼻子:“好香!”
红烧鱼杂醇香味浓,石嫂笑着将鱼杂分夹给两个孩子,要给石阿寿夹菜,石阿寿避开:“我中午一人便吃了这一盒,吃不下了。”
石嫂便自己将红烧汁蘸着馒头吃了。
大肉丸和豆豉碎却不让孩子们吃:“这个扣起来明儿早上吃,也可盛一顿饭。”
肉骨汤不好保存,便分给孩子们喝了,石嫂自己也喝了几口,啧啧称赞:“这汤却香,不似往常别人家一样好似是骨头洗澡水。”
肉骨汤里还有几个骨头,上头居然还挂着没剔完全的肉,两个孩子捞出来啃得津津有味。
这一餐一家吃的俱是满足,石嫂收拾盘碗时有些惋惜:“可惜买不起,不然这家食铺味道还真好。”
石阿寿摇摇头:“价格却不贵,只要四十文。”
“四十文?”石嫂子吃了一惊,“这些材料便是外头买起来都不止这些钱了吧?”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第二天康娘子码头店前头就排满了长龙。
“瞧着吧,如今看着热闹,不过全是浮华。”一河之隔,宋雅志的表弟孙川摇着扇子打量着对面,“还不是因着不要钱?百姓自然趋之若鹜。”
“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鼠目寸光。”宋雅志感慨一声。
孙川打量这宋雅志的神情,他跟班多年,一眼便瞧出宋雅志此刻对这康娘子极为排斥,自然捡着他爱听的说:“都说这康娘子如何厉害,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空把式。”
“唉,她自己胡闹便也罢了,居然还是信陵坊与永平坊两坊的团行行老。可怜了那两坊的厨子。”宋雅志一脸的悲天悯人。
孙川凑了过去:“表兄,倘若这康娘子被罢免了,您看是不是向宋大人举荐我呢……”
宋雅志“啪”一声收起团扇:“那是自然!”外人前头总是彬彬有礼的眉眼间浮起些许戾气。
汪三爷行为乖张,压根儿继承不了汪行老的位子,眼看着这信陵坊的行老之位就要空出来。宋雅志本来已经许诺了给孙川,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这行老之位夺去不说,连永平坊的行老之位都兼任了,自然心里巴不得这康娘子赶紧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