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二牙齿横咬:这些人欺人太甚!
不过转念一想,康娘子能够毫不畏惧叫他们进后厨, 至少说明自家的食盒菜肉来源都没有甚问题,便也稍稍安心下来。
越过人群,慈姑一眼便瞧见了濮九鸾, 他正和通草站在一起,往这边瞧过来。
他身着常服, 目光澄澈, 站在柳树下关切盯着慈姑, 眼神似是在询问可要自己出面。慈姑一眼便瞧懂了他的意思, 她轻轻摇摇头, 示意自己能解决。
慈姑带着诸人走了十来米, 便来到汴河边一处没有四邻的院子外, 立刻有工人认出来这是从前用来堆石料的一处仓库,一处院墙还靠着水哩,几个厨子正忙得热火朝天, 后头还坐着一排十几个小子并小娘子正忙着剖鱼,见慈姑带人进来都顾不上细看,只粗粝跟慈姑打了个招呼。
慈姑笑道:“这便是我家后厨。诸位忽然进来,他们便自然也无法造假。”
她快步走到灶台前,从几个大竹篮里拎出几条肉递给前头几个行老们看:“诸位瞧瞧,这肉可是有问题?”
那猪肉色泽红润,红的瘦肉,白的肥肉,看着就知是好肉,有几个不行老不死心,凑过去去闻,却也闻不到丝毫异味。
慈姑又走到半大小子们跟前,从他们前头的箩筐里拿出几条鱼:“诸位看看我家的鱼。”那鱼还活着,因着离了水而鱼鳃阖阖,后头的百姓们都是汴河边混码头的,自然一眼就瞧出这是当日鲜鱼。
立刻就有百姓嘀咕起来:“人家这后厨没问题啊!”
“对啊,我们莫非还认出来好肉好菜?”
“这灶里炸得什么,真香!哎呀呀!”
一个个反倒转移了视线,关注起了锅里炸的小青鱼。小青鱼被剖成薄薄一片,上面裹了层淀粉鸡蛋液,正在油锅里哔哔啵啵得炸,那金黄的诱人外表,那焦香四溢的香味,肯定吃进嘴里又酥又脆又嫩!
行老们一个个惊讶在原地,有惊讶的,有嫉恨的,有纳闷的,适才那气势汹汹讨伐的劲头全然不见,孙川见状不妙,忙上前去质问慈姑:“谁个知道这是不是你别家店的灶房?两者又不在一处……四十文,你便是成本都堪堪够,又哪里够赁这么大院子,请这么多厨子帮工?”
慈姑意味深长一笑:“这却是要问我家的机密了?”
众人悚然一静。他们今日闹闹吵吵,明面是讨伐,是拨乱反正,可是心里隐秘的想法自然是要瞧瞧这康慈姑如何能做到这一点。自家也想学上一二。此刻被康娘子揭穿,各个心里惊疑不定,不敢说话。
慈姑见诸人不出声,拍拍手,斜斜瞧一眼宋雅志:“小宋行老,今日你质问之事已经有了结果:我这蔬果菜肉都是新鲜之物。你履行职责事出有名。可这再问下去,只怕就越出你的职责,算是纵势欺人了。”
宋雅志捏着扇子的手骨骤然用力,他跟着抬起头来:“还请康娘子说明是如何做到这四十文一食盒的?”
牛老二抢先一步护在慈姑前头:“小宋行老,莫要欺人太甚。”
恰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门外“吁”一声,有人驾着牛车过来,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却原来是李大头并几个小子,搬运着几个大篮子从牛车上下来,见这许多人堵着,先吃了一惊:“这是作甚?”
孙川摇头晃脑:“可莫要打岔,康娘子,你今儿非得说个分明,否则就是以次充好!”
岚娘见果儿跟在后头,知道是慈姑先前叫果儿寻来的李大头,忙转向慈姑,且看她如何说。
慈姑一笑:“既然诸位都想知道本店的机密,我便说了。”言语间毫不以为意。
这一出口,诸人皆安静下来。各个竖起耳朵,等着听这康娘子外食店的秘密。
她拿起李大头手里的篮子,掀开上面盖着的竹帘子:“这便是秘密!”
诸人屏息瞧去:却见竹帘子下是一块块剔去肉的骨头,还有个竹帘子下是一些蔬菜,更有一篮子鱼杂。瞧着毫不起眼。
慈姑笑道:“我每日与码头上寻买鱼人买来捞出的小鱼小虾,这些鱼虾味道不逊色,只是收拾起来麻烦些。可这对我们店里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如今我手里有近百个正值体力的小娘子小郎君呢,每日教学都有些不够。”
这些鱼虾收拾后,拍上一层面粉,而后下锅油炸,最后下锅红烧,端的是皮脆骨酥。
“那豆豉是我大缸腌制,本就不值当什么钱,这些素菜便是我其余店里做菜的边角料,譬如一道白菘心,只选用最好的白菘心,剩下的菜叶菜帮子我们厨子自己做饭时吃,或是拉到此处炒入菜肴中,诸位,这有何不可么?”
在场的老百姓都是过日子的,自然纷纷点头:“甚好,我们自家都这么吃哩。”
“肉骨头都是别家店里做菜剔下的,肉骨我们店里来熬汤。”剔除的鱼头、鱼骨、虾头收拾干净,小火慢煎后充作送菜,免费赠与顾客,便又能招揽不少人。
“这猪肉虽然不是任何店里的下脚料,可我们店多,自然能与肉食行讲个合适的价格,比你们从外头买划算。买来的猪大骨剔除精肉用作剁馅儿,加入当天购买的蔬菜做成红烧丸子。剔剩下的骨头则下锅熬煮,炖成一锅子,才拿出去卖。”
慈姑笑道:“要说秘密,也就这么多秘密。诸位同行,要学便去学吧。”
这秘密说来简单,可诸人却难复制,一来谁家也没有这么多少年学徒;二来行老们一般都只开大酒楼,便是大酒楼盛下的边角料也没个定价低廉的店来消耗;三嘛,说到底他们真没有人能像慈姑这般,拉拉杂杂食摊脚店一堆的,也没那么多食材。
诸行老们纷纷如霜打了的茄子,蔫下去不说话了。
“哼,用边角料有什么可值当宣扬的?”孙川犹不死心,“看看谁还想买你家食盒!”
“怎的不买?”石阿寿在人群里道,“买一份食盒,自己用豆豉豆角、半个丸子吃一碗米饭,晚上归家还能给自己家人带半个丸子、一份鱼杂,一份汤。这样算下来比外头购买要便宜许多,谁不占这便宜?”
“就是就是。一样花四十文,一家三口都能吃饱,可外头别的店,要买三份饭才能吃饱,谁贵谁贱,岂不是一目了然?”
“下脚料怎么了?有钱人吃羊只吃脸颊肉,剩下的削去不要,康娘子拿来与我们吃了,又不脏不腐,为何不买?”
“要说康娘子真厉害,居然还能想出这法子!”
“对啊,便宜实惠,而且我们还能与大酒楼吃一样的食材,这不就等于吃城里酒楼了吗?”
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纷纷称赞起了慈姑。
孙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气吐血,宋雅志额角青筋绽起,慈姑却装没看见,反而笑吟吟问宋雅志:“小宋行老,我店里还有事么?”
宋雅志要深呼吸上好几口,才能平静道:“无事,如今康娘子店里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慈姑笑眯眯道,“小宋行老和诸位行老,不应当给我道歉么?”
这话一出,行老们纷纷垂下头,孙川脸涨的通红,宋雅志一张脸铁青,咬着后槽牙,却仍旧不温不火道:“是我们莽撞了,多有得罪。还请康娘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那我就瞧在宋行老面上原谅你。”慈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又一脸替宋行老惋惜的样子,“小宋行老也应当循规蹈矩,莫在外头打着宋行老的名号,损了她老人家的威名才是。”
“你——”孙川往前欲理论,却被牛老二架住了胳膊。
“牛厨子,莫与那街边疯狗一般较量。”慈姑拍拍手,轻蔑扫视宋雅志一眼,“费尽心力要我道出店里的秘密有用么?你学得会么?”那目光竟似瞧一眼蜉蝣一般,混不在意。
宋雅志被那轻蔑压得起了一身冷汗,脸上如打翻了酱缸一般,精彩得很。周围的行老也俱是脸红不已,他们一把年纪,居然被个小娘子训得唯唯诺诺,偏偏还无从反驳,当下一个个汗流浃背。
慈姑歪了歪头:“只不过嘛,今儿之事提醒了我,大家都说瞧不清我后厨做什么,才有了这般误会,不如我今儿就把后厨搬出去。”
接着便对在场的百姓们说:“劳烦诸位乡亲们帮我家家伙事搬到汴河边,再帮忙砌几个土灶。我今儿做一道脆皮肠头、一道豌豆烧肥肠来谢过诸位帮忙。”
围观群众们齐声呼好,手忙脚乱不过一会子功夫就将屋内的灶具并家伙搬出去,还在厨子们的指挥下垒了三个土灶。
这样一来,这码头外食店算是彻底搬好了。
何况这样一来她来名正言顺省了搬屋起灶的银钱不说,更绝的是因着这店是码头上诸人帮忙造的,以后码头上那些宵小也不好再动。说不定先前慈姑刻意将做饭之地藏起来,为的就是今儿能光明正大搬家,自己这一闹,非但给她多了名气,还叫她名正言顺得了众人的同情,在码头上站稳了脚跟。
更深一层想,说不定她单等着这一闹呢。孙川和宋雅志立刻想通了这一出,后背一阵阵发寒。
偏偏百姓们瞧见他们这群人不走,纷纷指指点点骂了起来:“逼着人家说出了秘诀又怎么样?自己学的会吗?”
“欺负人家个小娘子真不害臊!”
“听说还是团行的行老们,就这?”
“呸!还当什么大事呢,耽误爷爷我吃饭,原来是为了逼问人家秘方!”
码头上的汉子们说话粗俗,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些行老们臊得脸红,忙低头快步离开了此地。孙川和宋雅志更是恨不得两肋生风,好赶紧儿离开此地。
慈姑不理会他们,转而对百姓们笑道:“耽搁了诸位午膳真对不住,夕食我这里加菜,这加的两个菜买食盒就送,还请诸位来捧场。”一时之间惹得百姓齐声喝彩。
见诸人渐渐散去,濮九鸾才上前来,低声问慈姑:“可有事?”他知道这小娘子自尊心极强,不喜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可他适才站在外头悬着一把心。
慈姑摇摇头:“已经应付了。”转而笑眯眯谢濮九鸾:“多亏你,不然我还没有底气与那些人争斗呢。”
那么多黑心烂肠子的行老,欺压一个小娘子,濮九鸾适才在外面脸色肃然,几乎能结冰,可此刻对着慈姑却一脸温和:“就让疾风今后跟着你罢,他于人情世故上淡薄些,身手却是我四个部曲里头最好的,有他跟着你我也放心些。”
说罢,不等慈姑拒绝便唤来疾风上前:“以后便跟着康娘子。待她便如待我。”
疾风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却仍旧高高兴兴给慈姑见礼了,索性跟在她身后。
慈姑摇摇头,问濮九鸾:“你可要吃些什么?”
濮九鸾笑笑,嘴角一片温煦:“你先忙,过几日记得留在家里。”
过几日正是七夕,慈姑脸上一红,点点头,濮九鸾便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疾风瞧着侯爷的背影摇摇头:“您那个唤做通草的丫头也是个虎的,怎的同知谏院正议事呢,她就敢闯进来。”
原来濮九鸾适才正议事呢,却能为着担心她的安危过来一趟。
慈姑心里,说不上的暖意融融。
猪大肠同样是一种物美价廉的食材。
如今汴京城里百姓惯吃羊肉,猪肉大家不甚会料理,便也只有贫民吃,其中的大肠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康娘子诸店与杀猪羊作坊长期有大笔买卖,对方时不时会送些猪下水,今日们送的便是这猪肠。
学厨的少年们先用淀粉洗干净猪肠,而后在慈姑的指点用柑橘皮、白酒、葱姜浸泡去味,而后汆水去味,一捞出来晾凉,待到收拾停当,先手起刀落将多条猪肠上的肠头斩落。
这肠头是猪肠上最上头一截,最肥最厚,口感与猪肠不同。
慈姑便要拿这肠头做一道脆皮肠头。
肠头直接被送进灶房里咕嘟着的一锅卤汤里,而后一直任其炖煮。
这当口将其余的肥肠切块,油锅中下葱姜紫苏爆炒出味,而后将肥肠块投入其中爆炒,最后加热水,舀两勺卤汤浇进水中调味,放在砂锅里任其小火炖煮。
灶间泡发着昨夜就起泡的干豌豆,本是今儿拿来炖豆饭的,被慈姑抓了来一起活一点碱面投入砂锅中炖煮。
等到卤汤中的肠头已然炖煮得熟透之后慈姑将肠头捞出,而后切成小块。
再将这肠头裹上蛋清生粉,下油锅开炸,直到炸成金黄色,方捞出。
起一锅,炒香茱萸、花椒、麻椒、藤椒、孜然后,再将姜蒜片投入其中,直到锅中散发出复合的香料香气后,才将肠头快投入其中,加些香料粉末再出锅。
砂锅上的豆汤烧肥肠也炖煮得差不离了,便双双出锅。
此时已经到了夕食的时间,来这里的人有不少,慈姑便叫牛老二与帮厨们将饭菜端了上去。
第68章 脆皮肠头
早有一批批食客等着, 石阿寿也在其中,他也买了一食盒。
食盒里除了往日的菜式,还有两道新菜, 想必这就是康娘子所说的脆皮肠头和豆汤肥肠了,
石阿寿适才在灶火前就见一锅肥肠在咕嘟咕嘟熬煮,他便先将筷子伸向了豆汤肥肠。
此刻便见好看的豆汤上面躺着一块块雪白的肥肠块, 香气席卷而来。
石阿寿本身不怎么爱吃肥肠,不过是因着此物便宜, 有时候家中会买来打打牙签罢了。可这康娘子所做的肥肠与自己吃过的都不一样。
豆汤内的肥肠被处理干干净净, 吃起来非但没有难闻的味道, 更觉毫无油腻, 清清爽爽,这应当是特意刮去了那一层白色的油脂导致。
豌豆本身被熬煮得破皮出了沙, 豌豆皮又被小心过滤走,此时只能吃到绵密的豌豆沙。
石阿寿平日里吃豌豆沙多是甜的,今日却是咸的, 放进嘴里“唔”一声瞪大了眼睛,耙豌豆经过炖煮, 饱吸了油脂香气, 一口下去, 咸香十足。
肥肠也好吃, 白嫩的肥肠火候把握得正好, 被炖得软烂却还保留了韧劲, 咀嚼起来满口肥美直在嘴里融化, 脂香四溢。
白色的汤底里黄色豌豆几乎要炖得稀烂,炖到如今已经绵密起沙。